《秦始皇兩到孝感始末》辨正——與周厚強先生商榷
2008年《世紀行》12期發表了周厚強先生的《秦始皇兩到孝感始末》一文,筆者以濃厚的興趣拜讀了周先生的大作,感慨良多,對文章刻意立異以及由此造成的歷史混亂不敢茍同,愿與周先生商榷,旨在辨正錯誤,還原歷史。
一、地名使用應遵循約定俗成慣例
讀周先生《秦始皇兩到孝感始末》的第一感覺是:周先生有了新發現,秦始皇兩次到孝感來了!仔細閱讀周文,方知是錯覺,原來是寫秦始皇兩到云夢的事。周先生為什么要把秦始皇“兩到云夢”寫成“兩到孝感”呢?其邏輯是:“秦時孝感地區為安陸縣”,秦安陸縣的治所是云夢楚王城,而現在云夢縣是孝感地區的轄區,因此,就把“云夢”寫成“孝感”。
本來寫文章如何使用地名,歷來沒有明文規定。但是,這并不等于使用地名可以各隨其便。通觀學界、媒體浩如煙海的著作,無一例外地遵循著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即約定俗成慣例。筆者手頭有兩篇關于云夢出土文獻的目錄,一篇是《云夢睡虎地秦墓研究資料簡目》,列出了150篇論文和8部專著,其標題、書名都是冠以“云夢”之名,或冠以云夢簡牘出土遺址地名,沒有一文一書是冠以“孝感”的。另一篇是許學仁先生收錄的《龍崗秦簡研究文獻要目》,列出了19篇論文和兩部專著,其標題和書名也是冠以“云夢”之名,或云夢簡牘出土遺址地名,沒有一例冠以“孝感”。武漢大學徐承泰教授編輯的《云夢考古報告集》,收錄了云夢縣自50年代以來歷次考古發掘簡報25篇,其中有14篇的標題冠以“云夢”,有11篇在“云夢”前面疊加“湖北”,沒有一篇以“孝感”取代“云夢”的。其實,此前周先生也是遵循這一不成文規定的,例如他參與起草的兩次龍崗秦漢墓地發掘簡報,都沒有用“孝感”取代“云夢”。
那么,有沒有冠以“孝感”的著作呢?當然有。筆者在案頭隨手清理了一下就有厚厚的一摞,這些著作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區域性”,有的是以時間為經串連全地區各縣(市)的史事,如《中國共產黨孝感歷史大事記》;有的是以革命斗爭故事為主線貫穿各縣(市)的史事,如《新四軍第五師在孝感》;有的是將各縣(市)獨立成篇的史料匯集成冊,如《孝感烽火》,《孝感地區文物普查資料匯編》;還有的是把綜合編寫全區的史事與各縣(市)獨立成篇的史事融為一體,如《孝感水利》,《孝感百事通》,《孝感文化史》等等。唯獨沒有像周先生那樣把一個縣(市)發生的事說成全孝感地區的事。
從上述事實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學界和媒體在使用地名時,都自覺地、嚴格地遵循著三條原則:一是“事發縣(市)原則”。即某縣(市)發生的事情就使用某縣(市)的地名,這樣表達的概念最明確,傳遞的信息最正確;如果擴大或縮小范圍,都會造成概念模糊,信息錯誤;知名度特高的事發地點例外,如睡虎地。二是“地名疊加原則”。為了強化事發縣(市)的地理概念,可在事發縣(市)前面疊加涵蓋面更廣的地名,如“湖北”、“孝感”;“疊加”地名旨在進一步明確事發縣(市)地理概念,而不是“取代”事發縣(市)的地位,更不是爭奪事發縣(市)的歷史文化資源。三是“涵蓋面原則”。凡著作內容涉及多個事發縣(市),則應使用能夠涵蓋這些事發縣(市)的地名,如“孝感”、“湖北”等等。
舉國上下的學人、報人,都自覺地、嚴格地遵守這一使用地名的不成文規定,這就是約定俗成;古往今來,后人踏著前人的腳印走,代代相傳,這就是慣例。在一些無法可依的“法律盲區”,人們就是以慣例替代法律。例如,在國際事務中遇到“法律盲區”,就按國際慣例論事、行事,違背國際慣例就要受到國際社會的譴責、制裁、懲罰。所以,撰寫歷史著作使用地名,還是以遵循約定俗成慣例為是。因此,本文一般不采用 “秦始皇來孝感”的表述。
二、選題立論切忌因果關系斷裂
周先生的選題是:《秦始皇兩到孝感始末》(以下簡稱《始末》),切入點是秦始皇兩次行程的始末截然不同:秦始皇第一次到云夢,是把云夢作為“收冠之站”,第二次到云夢,是“因為從秦始皇第一次到云夢和第二次來云夢的九年期間,發生了修筑長城、開拓南越、整治獄吏、焚書坑儒等一系列重大事件。另外還出現了一些離奇怪事”,而選擇此地祭舜。
“始末”一文把始皇第一次到云夢的“云夢”作為“收冠之站”的說法,是不恰當的。什么是“收冠之站”?按字面理解:“冠”是帽子,“收冠”就是收藏帽子,說云夢是“收冠之站”,是說秦始皇在云夢摘下帽子收藏起來。這有何深意值得大做文章!如果說“收冠之站”是“最后一站”,那又詞不達意,應該說“收尾”或“收局”,但觀其大意又是在說“最后一站”。可是云夢距離咸陽數千里,怎么可能是“最后一站”呢?盡管如此,周先生還是堅持按自己的主觀意志對客觀歷史進行了“四大改造”。
第一是過門不入,跳過云夢。秦始皇第一次來云夢,《史記》未錄,但云夢秦簡《編年記》錄了:“廿八年,今過安陸(即云夢)”。但是,《史記》對秦始皇這次的行進路線卻記載得非常清楚:從徐州南下西南渡淮河,經衡山(郡名,治所株城,在今湖北黃岡西北)到南郡(《史記》注:“今荊州也”),又從南郡渡江到洞庭湖湘山祠。秦始皇正是從衡山向南郡前進的途中來到云夢的,因為云夢地處衡山與南郡中間。然而周先生在記述秦始皇從衡山向南郡行進時,卻刻意不提秦始皇來云夢的事,讓秦始皇直達南郡。這就打上了一個大問號:秦始皇是怎樣到南郡去的呢?是跳,他跳得過嗎?是飛,那時有飛機嗎?這是周先生在為虛構“收冠之站”埋伏筆。
二是撇開南郡,穿梭云夢。把《史記》和云夢秦簡結合起來考察秦始皇此行的路線,是從云夢到南郡,又從南郡渡長江到洞庭湖湘山祠,然后返南郡由武關回咸陽。但在周先生的筆下,卻讓秦始皇撇開南郡,“由長江入漢水,進入南郡的鄖水邊的安陸縣,今孝感市云夢縣楚王城內”。這就使云夢成為“收冠之站”了。殊不知這樣卻使周先生陷入了“兩難”境地:如果秦始皇西進南郡時未經過云夢,那他是怎樣到南郡的?如果說秦始皇西進時到過云夢,這次又從湘山折返云夢,豈不是在云夢穿梭?
三是模糊概念,移花接木。《史記》所述“南郡”二字后面特別加了注釋“今荊州也”,表明是指南郡治所,概念十分明確,但是周先生卻說“司馬遷并沒有具體說清秦始皇到底是從南郡的哪個地方回到咸陽的”。周文故意模糊南郡概念,目的是要把云夢與南郡劃等號:“南郡地域”包括孝感,孝感涵蓋云夢,因此,“南郡”就是“云夢”,“云夢”就等于“南郡”。在這種邏輯支配下,周先生便將《史記》中“上自南郡由武關歸”,改成秦始皇從云夢“收冠”由武關歸咸陽。
四是張冠李戴,地名搬家。周先生說,秦始皇的返程路線是由云夢經隨棗,過南陽,由武關回咸陽的,從而確定了云夢是“收冠之站”。如果說“收冠之站”是“最后一站”的話,那就非武關莫屬,因為《史記》寫得十分清楚:“上自南郡由武關歸”,“由”的字義是“自;從。由此及彼”?!坝晌潢P歸”就是說從武關直接回歸咸陽。但周先生不愿證實事實,在這里他還特地要讀者參閱他的《秦代馳道分布圖》??墒?,該圖上既沒有標示“收冠之站”的云夢,也未標示隨栆、南陽,更沒有這一段馳道線,要讀者看什么?地圖上標示的馳道,只有由南郡直通南陽拐向西北,由武關到咸陽的馳道,對照《中小學教育資源網·秦馳道示意圖》(見文后),這條線正是秦始皇從南郡回咸陽的馳道線。周先生叫讀者看他的地圖,是要證明秦始皇是從云夢回咸陽的,可是,地圖上卻是從南郡出發到咸陽的路線,而“收冠之站”是一片空白。這不是在糊弄讀者嗎?
《始末》一文而且說,之所以秦始皇第二次以云夢為“始選點”,是因為“發生了修筑長城,開拓南越,整治獄吏,焚書坑儒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果真是這樣嗎?非也,因為所說這些缺乏內在的、必然的聯系。國學大師梁啟超論治史時說:“善為史者之馭事實也:橫的方面最注意于其背景與其交光,然后甲事實與乙事實之關系明,而整個的不至變為碎件;縱的方面最注意于其來因與去果,然后前事實與后事實之關系明,而成套的不至于斷幅”?!笆寄┱f”的要害在于沒有內在的“來因與去果”,“前事實與后事實之關系”不明,以至于“斷幅”。
當然周先生不愿就此收場,于是就拉來了“另外還出現了一些離奇怪事”。所謂“另外”,就是“始末說”以外;所謂“離奇怪事”,就是秦始皇沉入長江的玉璧再現,引起他的恐懼懺悔,不得已而到云夢祭舜等等。把這些事扯進“始末說”里坐“正堂”,有喧賓奪主之弊。
三、選材布局須避歷史碎片堆積
寫文章選材應該緊扣主題,這是作文常識。但是周文的主題卻被歷史碎片所淹沒。有四點感想供周先生參考。
第一、不應漫無邊際,異化主題。周文的主題是“秦始皇兩到孝感始末(實際是兩到云夢)”,在選材時,就應該闡述秦始皇兩到云夢的直接動因和結果,與此無關的事應該忍痛割愛,一概舍棄。然而周文卻從秦始皇十三歲寫起,一直寫到秦始皇死為止,其間的泰山祭天、瑯邪觀海,徐市求仙,泗水尋鼎,海上射魚等等,都不惜筆墨,洋洋灑灑。請問:秦始皇是因瑯邪觀海、徐市求仙才到云夢虞舜的嗎?是因云夢祭舜才到海上射魚的嗎?都不是。這些歷史故事,與秦始皇云夢祭舜只有時間的先后,沒有事理邏輯的內在聯系,而周先生卻對這些事兒津津樂道,以至主題異化,好象在寫《秦始皇小傳》一樣;按原主題來衡量,這些滔滔不絕的東西,只能是一堆歷史碎片。
第二、不應長藤結瓜,引蔓掛果。本來“泗水尋鼎”與秦始皇兩到云夢毫無關系,然而,周文不僅寫了,而且一直追溯到大禹鑄鼎鎮九州,“傳經夏商周三代”,“周天子移九鼎于齊國,一鼎掉入泗水”等等,把傳說作信史寫在紙上,且然后又來寫秦始皇在泗水千人尋鼎的鬧劇。寫這些東西,能說明秦始皇兩到云夢的什么?顯然,畫蛇添足反類犬,不僅對自己所要說明的問題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沖淡了主題,使讀者得不到要領。
第三、不應本末倒置,節外生枝。檢驗史學觀點正確與否,出土文物最具權威性。杜預注釋《左傳·宣公四年》:“江夏安陸縣城東南有云夢城”。龍崗秦簡上記載有云夢禁苑,證明杜預對《左傳》所作的注釋是正確的??墒侵芟壬皇怯迷茐艚穪碜C明杜預注釋的正確性,而是用杜預的軍事才能來證明其注釋的正確性。說杜預是“軍事家”,“大將軍”、“守襄陽,修水利”、“奇襲西陵,三陳平吳”,這些事兒怎能證明杜預的注釋正確、可信呢?
第四、不應前后矛盾,自我否定。周先生在前面寫道:秦始皇“由長江入漢水,進入……云夢縣楚王城內”。這是說云夢楚王城是秦時安陸縣城??墒窃谡撌鲈茐艚窌r卻寫道:“今云夢城區的楚王城,正位于今安陸縣城的東南邊”。這就是說杜預時的安陸縣城是今安陸縣城。那么杜預時的安陸縣城究竟是否今安陸縣城?杜預是魏晉時期人,《三國志,魏書·王基傳》載:“安陸左右,陂池沃衍”。這是說在古安陸城左右的湖泊既肥沃又廣闊,今安陸城左右哪來肥沃而廣闊的湖面呢?我在有些文章中已經論述過,這是三國時東吳孫權的從弟孫奐在云夢楚王城西城中修筑的安陸城,考古工作者稱之為“魏晉城”。杜預時東城已經廢棄,江夏郡治和安陸縣治都設在“魏晉”城,東城的東城垣已被水毀,只有東南面的城垣尚在,所以杜預說“江夏安陸縣城東南有云夢城”,這里指的是已經廢棄的云夢古城遺址,根本不是今日的安陸城。
四、對文獻的解讀務必審慎
寫歷史文章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古文獻,而對古文獻的解讀要慎重。讀了《始末》,我總覺得在古文獻的解讀上比較輕率,現提四點建議供參考。
一是多求教工具書,不要“想當然”。周先生寫秦始皇“南登瑯邪山,筑瑯邪臺,以觀滄海。在此留住三月,對周邊地區的農業人口流動情況和生產狀況進行了尋訪,從而對秦朝的農業人丁田畝稅收作出了鼓勵農業發展的法規調整”。這個寫法值得商榷?!妒酚洝返挠浭鍪牵呵厥蓟省澳系乾樞?,大樂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萬戶瑯邪臺下,復十二歲”?!皬褪q”四字中,“復”字是難點,是關鍵,這個字不弄懂,影響對整段內容的正確理解?!掇o?!丰尅皬汀保好獬嬉邸_@是說秦始皇南登瑯邪山,非常高興,在那里留住了三個月,為了把瑯邪建設得更加符合他心意,遷徙了三萬戶老百姓到瑯邪臺下。并且,補償他們遷徙過程中的損失,以及鼓勵他們投入田土耕作出發,特免除他們的徭役十二年。什么“尋訪”呀,“法規調整”呀,都是“想當然”,與《史記》原文風馬牛不相及。
周先生說:秦始皇“在泰山舉行了盛大的遙祭山川活動”。此言是對《史記》中“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的誤解?!妒酚洝返脑x是說秦始皇要儒生們議論“封禪”和“望祭”山川兩種祭祀活動的儀式,周文卻把“封禪”說成了“遙祭”。其實二者至少有四個不同點:其一,對象不同。“封禪”專指皇帝登泰山的祭祀活動,祭祀的對象是天神地祗;而“望祭”,祭祀的對象是某山川之神,且不專指某一山川。其二,距離不同?!胺舛U”是皇帝御駕親臨泰山祭祀,是零距離;而“遙祭”是在京郊或特意選定的地方,望著某一山川祭祀,是遠距離,因此稱“遙祭”、“望祭”或“望祀”。其三,程序不同?!胺舛U”是兩次完成的,皇帝先登泰山頂上筑壇祀天,謂之“封”,后到泰山下面東北的梁父山辟基祭地,謂之“禪”;而“遙祭”是一次性地祭祀一座山川之神。其四,內涵不同?!胺舛U”是向天神地祗報告受命于天,改制應命,報恩鳴功,禱告獻誠,乞求江山永固,萬世延祚等等;而“遙祭”往往是因某事引發某種心愿而遙祭山川之神,以消災免禍祈福。把“封禪”說成“遙祭”,顯然是誤解。
二是獨立思考,不要盲從。周文稱:一人拿著玉壁攔住秦始皇的使者說:“‘為吾遺鎬池君’,‘鎬池君’指周武王”。這里有兩個問題。第一,《史記》諸版本都是“滈池君”而不是“鎬池君”,應當尊重文獻原文;第二,“滈池君”是水神名,應是指秦始皇,因為當時人都認為周朝是火德,秦朝是水德,以水克火,所以秦朝取代周朝。盡管周先生的“武王說”有所本,但治史者不應盲從。“滈池君”是水神名,人們很容易把水神與秦始皇聯系起來,而不會把水神與以火德治天下的周武王相聯系;再者,這時周武王已經死了903年,怎么能將玉璧送達周武王呢?贈璧事件是當時的政治斗爭,不是清算陳年舊賬。所以說“滈池君”是指秦始皇而不是周武王。
三是琢磨事理,不要輕斷。周文說,秦始皇在泗水未撈到鼎,怏怏不樂地“離開今山東境內”。這話值得推敲?!妒酚洝返挠涊d是:“始皇還,過彭城(今徐州),齋戒禱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沒水求之,弗得。乃西南渡淮水”。這是說秦始皇從山東南下過彭城以后才到泗水尋鼎,沒尋到鼎才南渡淮河。這就清楚地說明泗水地處徐州以南淮河以北。如果在泗水未撈到鼎才“離開今山東境內”,豈不是山東在徐州以南?
四是尊重文獻,不能竄改。周先生在談到龍崗六號秦墓的墓主人時說:“墓主生前是一位管理‘云夢禁苑’的官吏,曾‘從始皇而行至舍禁苑’……秦代在‘禁苑’中建有行宮,……又稱‘舍禁苑’”。周先生此說,筆者不敢茍同,理由如下:
首先,墓主人是庶人,不是管理云夢禁苑的官員?!对茐酏垗徢貪h墓地第一次發掘簡報》的結語稱:“從墓形較小,隨葬品較少且以日用陶器來看,這些墓主人身份較低,約相當庶人”。周先生是這個《簡報》的執筆者之一,不要自我否定。
其二,墓主人曾蒙冤判刑,二審才被赦免為庶人。墓主人隨葬的木牘記載,他名叫“辟死”,生前曾被官府錯判有期徒刑數年,后經二審才得以平反昭雪,出土木牘就是他的“平反證明書”。剛恢復庶人身份的辟死不可能一步登天成為管理云夢禁苑的官員。
其三,棺內骨骸說明辟死不可能擔當重任。發掘簡報載墓主人是一個沒有下肢的人,周先生應該記得辟死棺內“不見其下肢骨痕”。一個嚴重殘廢的人,平反昭雪后充其量給他一個閑差小吏,決不會是管理云夢禁苑的官員。
其四,《龍崗秦簡》沒有記載辟死隨秦始皇出巡,更不存在所謂“舍禁苑”。《龍崗秦簡》的原文是“從皇帝而行及舍禁苑中者皆……”。因竹簡杇損嚴重,這話的句子成分殘缺,可能是對跟隨皇帝出巡的人和住宿在禁苑中的人作某種安排,而周先生卻擅自把句中的“皇帝”改為“始皇”,將連詞“及”改成動詞“至”,把本義為“住宿”的動詞“舍”,曲解為名詞“房屋”,從而虛構成所謂“舍禁苑”,又把辟死說成跟隨秦始皇外巡并到達“舍禁苑”。必須指出,親身經歷了“圖窮匕見”“逢盜蘭池”等一系列剌殺事件后的秦始皇,警惕性特別高,防范特別嚴,像辟死這樣身份低下的人是無法接近秦始皇的。
稍有歷史知識的人都知道秦始皇死后的遺體是繞道回咸陽的。然而周先生卻說秦始皇的“尸體經涵谷關回到咸陽”。《史記》說得很清楚:秦始皇死后,“從井陘抵九原”“從直道至咸陽”。這是說秦始皇死后,從沙丘向北經恒山的井陘到九原,然后從九原向南行直道回咸陽。九原在今內蒙古包頭市西南。為什么不直接從函谷關回咸陽呢?秦始皇死后,趙高、胡亥秘而不宣,矯詔賜死太子扶蘇、大將蒙恬,陰謀胡亥繼位,害怕秦始皇死訊外泄,引發意外,特意繞道九原回咸陽,營造秦始皇還活著的假象,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周先生怎么不知道這段歷史呢?
五、史料運用要力求真實言必有據
周先生的文章中使用了許多前所未聞的“史料”,其真實性如何,有提出來商榷的必要。
周文在敘述秦始皇從南郡渡江到湘山祠去時寫道:“君臣一行過江至湘山祠,突遇大風,隨行的不少船只被掀翻,始皇的船好不容易脫險靠岸”,“渡江前,他曾舉行了祭祀儀式,以求諸神保佑,但湘神卻偏偏不領情,掀風作浪,使隨行的不少嬪妃、侍從葬身江中,本人也險些丟命”。其實,《史記》敘述這件事只用了七個字:“逢大風,幾不得渡”,前面所說那些情節,都是憑空塑造的。還有:秦始皇一怒之下“火燒湘山祠”,“使一直前后陪同始皇的長沙郡守不知所措,只是一個勁地懇求始皇能在長沙郡多停留些時日,好利用這一難得的機會侍候始皇以獻忠誠”。《史記》只是說秦始皇砍光湘山樹后就返南郡回咸陽去了,根本沒有說“火燒湘山祠”,更沒有到長沙郡去,而周先生卻把長沙郡守的神情和心理活動寫得那樣生動傳神,為何只稱其官職而不言其姓名呢?足見所謂“長沙郡守”是個憑空捏造的人物。
關于《龍崗秦簡》中的“云夢禁苑”,周先生寫了這樣一段話:記述始皇三十七年來云夢,“用的不是‘安陸’,而是‘禁苑’。這與司馬遷的兩次記述特點似乎不約而同……一個只用‘云夢’,一個只用‘禁苑’,兩者合璧為‘云夢禁苑’”。是這樣嗎?非也?!洱垗徢睾啞返?78簡載:“……兩云夢節以及有到云夢禁中者…”。僅此一簡就既見“云夢”,又見“云夢禁中”;“禁中”就是“禁苑”。所謂“兩者合璧為‘云夢禁苑’”,純屬子虛烏有。“云夢”也好,“禁苑”也好,都出自《龍崗秦簡》,根本不需要去與《史記》“合璧”。必須指出,《史記》中記述秦始皇來云夢本來就只一次:“十一月,行至云夢,望祀虞舜於九疑山”。秦始皇另一次來云夢是云夢秦簡《編年記》記載的:“廿八年,今過安陸”。周先生寫秦始皇兩到云夢的文章,對秦始皇兩到云夢的出處都沒有弄清楚,對《龍崗秦簡》記載了“云夢”、“云夢禁苑”也不知道,這說明了什么??
六、精益求精莫讓低級錯誤頻見
閱讀周先生的文章,不斷有低級錯誤跳入眼簾,初步檢索,全篇文章約5000字,差錯凡五類37見。平均毎135字出一錯。
1、《秦代馳道分布圖》時空錯亂,殘缺不全,凡4見。
周先生在文中所插《秦代馳道分布圖》上,赫然標示著燕、魏、韓、趙、齊、楚、秦等七國的國名,使大一統的秦朝倒退到了戰國七雄時代。誰都知道秦始皇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果斷結束分封制,全面徹底推行郡縣制的皇帝,在他修建馳道以后,怎么還有七雄割據呢?
果真是那樣,他怎么能在全國范圍內修筑四通八達的馳道呢?又怎么能五次到全國各地巡游呢?《秦代馳道分布圖》殘缺不全。首先,從彭城至泗水經衡山、過云夢至南郡的這條馳道線被抹掉了,沒有這條馳道秦始皇是怎么到云夢的?其次,從沙丘經恒山至九原的馳道線也被抹去了,沒有這條馳道秦始皇的遺體是怎么回咸陽的?
在這幅地圖上最讓人莫名其妙的是孝感的位置,孝感在自己的位置上既無圖標,也無“孝感”的字樣,而在南郡的位置上卻標示著加框的“孝感”字樣,與南郡重疊;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地圖上竟然在上郡的位置上也標示著一個“孝感”,與上郡重疊。秦朝時的上郡治所在今陜西省北部的榆林市,其轄區北抵內蒙古,是秦帝國的北部邊疆,上郡與孝感遙隔數千里,居然兩個地名標在一個小圓點旁邊,同南郡的“孝感”,遙相對應,還有原本的孝感未標出,加起來豈不是有三個孝感?
2、歷史常識錯誤,凡4見。
周先生說:“在秦東郡,位于今山東東平縣與河南濮陽一帶,落下一個隕石”。此言違反常識。今山東東平與河南濮陽地跨兩省,中間有梁山、臺前、范縣、鄄城、鄆城、陽谷等縣市,這一帶縱橫數百公里,誰見過能夠覆蓋數百公里的隕石?
周文稱:“于始皇三十七年十月離開咸陽,由武關直行南下楚境馳道”。此言不符合歷史的真實。這里所謂“楚境”,實際是指以荊州為中心的秦南郡轄區。南郡這時已設置了68年,秦始皇已統一全國11年,還哪來“楚境”?由咸陽到南郡的馳道在南陽拐彎了一個大彎,怎么能說“直行南下”呢?
“秦始皇‘望祀’湘神后,由孝感改行水道(見圖),順江漢而下直達吳地”。此說不能成立。須知,秦時云夢孝感以南直抵長江的廣大地區是云夢澤,既不能行車馬,也不通大舟,秦始皇不可能從這里下長江行水道,應是從云夢行馳道東進衡山郡治所株城(今黃崗西北)下長江到吳地。
“秦始皇第一次來孝感是在秦統一后的第二年,即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這話不準確。秦始皇第一次來云夢是公元前219年,而秦統一全國是公元前221年,屈指可數,應該是秦統一后的第三年。
3、歷史地理常識錯誤,凡4見。
“函谷關”錯為“涵谷關”,2見;“涢水”錯為“鄖水”;“長江”錯為“湘江”。
4、詞語誤用,凡3見。
“震怒”錯為“振怒”:“此事上報朝廷,振怒了秦始皇”。
“截然”錯為“絕緣”:“秦始皇兩到孝感,有趣的是其行程的始末絕緣不同”。
“連弩”錯為“連駑”:“使用連駑等候大魚射殺”。
5、錯別漏字,凡22見。
錯“璧”為“壁”8見。璧:古玉器名。古代貴族朝聘、祭祀、喪葬時所用的禮器,也作裝飾品。壁:墻壁。
“侯”錯為“候”11見。侯:古爵位名。候:氣候、時候、等候、問候。兩字外形相似,內構不同,字義更不同。
漏“擇”:“倫侯武信侯馮毋擇”漏為“倫候武信候馮毋…”。
漏“東”:“今山東東平縣”漏為“今山東…平縣”。
“郊”錯為“效”:“1976年在云夢城關西效睡虎地發掘出編為十一號的秦墓”。
最后將史學大家梁啟超先生的一段論史箴言贈送給周厚強先生,作為本文的結束語:
夫史之性質,與其他學術有異;欲為純客觀的歷史,是否事實上所能辦到,吾猶未敢言。雖然,吾儕有志史學者,終不可不以此自勉;務持鑒空衡平之態度,極忠實以搜集史料,極忠實以敘論之,使恰如其本來?!饰嵋詾榻窈笞魇氛?,宜于可能的范圍內,裁抑其主觀而忠實于客觀,以史為目的而不以為手段。夫然后有信史,有信史然后有良史也。
——摘自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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