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故事:“一樹梨花壓海棠”
一
張先(990-1078),堪稱北宋詞壇上的老前輩。比起當時詞壇上的名流,比歐陽修大十七歲,比蘇軾大四十七歲,比晏幾道大五十八歲,比秦觀大五十九歲,比黃庭堅大五十五歲,比周邦彥大六十六歲。不僅如此,他活的時間還最長,從太宗淳化元年一直活到神宗元豐元年,活了八十九歲。柳永歲比他大六歲,卻在他死前的二十五年就已去世。晏殊雖只比他小一歲,卻比他少活二十四年。至于像他兒輩的歐陽修、蘇軾,也都死在他的前面。由此可見,他在宋代詞壇的開創性地位和承前啟后作用。他字子野,烏程(今浙江湖州吳興)人。他并非秦觀、周邦彥那樣的少年才子,仁宗天圣八年(1030)中進士時已經四十一歲。又過了兩年,直到明道元年(1032)才任命為一個州的副職——宿州掾。直到康定元年(1040)才擔任縣令,知吳江縣。此時的張先已五十一歲。次年為嘉禾(今浙江嘉興)判官。皇祐二年(1050),晏殊知永興軍(今陜西西安),辟為通判。四年以屯田員外郎知渝州。嘉祐四年(1059),知虢州。治平元年(1064)以尚書都官郎中致仕。此時張先已七十五歲。
由于上述經歷,張先在政治上無甚作為,政績平平。但有兩個得天獨厚的優長:一是詞寫得好。他常常得到上司的賞識,不是因為有什么出色的政績,而是寫了出色的詩詞。例如在吳江縣令任上,他修治了地方勝跡“如歸亭”并寫了首《吳江》詩:“春后銀魚霜下鱸,遠人曾到合思吳。欲圖江色不上筆,靜覓鳥聲深在蘆。落日未昏聞市散,青天都凈見山孤。橋南水漲虹垂影,清夜澄光合太湖”。 描寫秀麗的江南水鄉景色,清淡幽雅,造語工巧。尤其是三、四兩句“欲圖江色不上筆,靜覓鳥聲深在蘆”,不僅在聲、色、動、靜上落筆寫景,頗多生動情趣,更在創造出一種意境,若畫中留空白,給予讀者無限想象與聯想的空間。被當時詩論家稱為“絕唱”(龔明之《中吳紀聞》:“張子野宰吳江,嘗賦詩云云,為當時之絕唱。”)結果不到一年,張先就被提為州郡副職——嘉禾判官。皇祐二年(1050),元老重臣也是著名詞人晏殊知永興軍,將同樣因寫詞出名的張先收為門下士。而且熱情接待:“每張來,令侍兒出侑觴,往往歌子野(張先字)之詞。最后干脆舉薦張先擔任通判。議事之余,兩人在一起飲酒聽歌,“相處甚得”。另一個優長就是精力旺盛,身體特好。治平元年(1064)張先以尚書都官郎中退休時,已七十五歲。但精力仍很飽滿,眼睛也很好,能看蠅頭小字。以至原淮南發運使后為瀛洲知州的馬仲甫,曾兩次向朝廷舉薦,讓張先再任官職,只是因為張先一再謝絕而作罷。
正是有了這兩個特長,張先才成了與眾不同的張先。他比秦觀大五十九歲,比黃庭堅大五十五歲,比周邦彥大六十六歲。但言情之作毫不遜于兒孫輩的特別善于言情、特別善于寫艷詞的秦七黃九和周美成。因為中進士和出道較遲,他的青壯年時代也像柳永一樣出入青樓楚館,在聽賞歌舞之中“多為官妓作詞”(陳師道《后山詩話》)。而且一生都與歌酒相伴,七十五歲退休之后,仍然“日有文酒之樂”(陳舜俞《雙溪行序》)他的詞作《惜瓊花》中所說的“每逢花駐樂,隨處歡席”可視為自我寫照。和柳永、秦觀一樣,由于長期與歌伎們打交道,張先對歌妓們的生活習性、思想情感,非常熟悉,了解得也十分透徹,只不過描寫起來婉約清麗、含蓄多韻致,不像柳詞那樣多用白描手法,俚俗而直露,這也是晏殊厭惡柳永卻欣賞同樣是描寫歌妓的張先原因所在,如描寫女伎們歌聲歌喉的動聽:“分明珠索漱煙溪,凝云定不飛”(《醉桃源·渭州作》);舞姿的妙曼:“催拍緊,驚鴻奔,風袂飄飄無定準”(天仙子·觀舞))。比起柳永等人較多地描敘與歌女之間的情愫和酒色的追逐、欣賞,張先對這些身處卑賤地位女性的憂愁、哀傷和人生追求則有著更多的表現:“惜恐鏡中春,不如花草新”(《菩薩蠻》);“明月不知花在否,今夜圓蟾,后夜憂風雨”(《鳳棲梧》);“行云猶解傍山飛郎行去不歸”(《醉桃源》)。宋代佚名作者所寫的《道山清話》中曾記載一個故事:他的詞友,也是他恩主晏殊新納一個侍妾,很是寵愛。“(張)先能為詩詞,公雅重之,每張來,令侍兒出侑觴,往往歌子野所為之詞”。但晏殊的妻子王夫人不能相容,晏殊只好將這位侍妾逐出家門。張先則寄予深切的同情,專門為她填了一首新詞《碧牡丹》,詞中寫道:“步帳搖紅綺。曉月墮,沈煙砌。緩板香檀,唱徹伊家新制。怨入眉頭,斂黛峰橫翠。芭蕉寒,雨聲碎。鏡華翳。閑照孤鸞戲。思量去時容易。鈿盒瑤釵,至今冷落輕棄。望極藍橋,但暮云千里。幾重山,幾重水”。對這位被逐棄的歌姬內心活動,刻畫入微,哀婉感人。尤其是最后兩句“望極藍橋,但暮云千里。幾重山,幾重水”,替這位侍妾唱出被逐的無奈和思念的深情。據說這首新詞被之管弦后,晏殊聽到結尾兩句,大為感動,“憮然曰,‘人生行樂耳,何自苦如此’”。馬上命令仆人帶著銀兩將這位被逐的侍妾贖回。
據宋人筆記,張先和周邦彥、宋徽宗的情人、著名歌妓李師師也有過交往,曾專門為李師師新創詞牌《師師令》,(詞的內容見“宋詞故事二”《周邦彥與李師師》)。這可能是個傳說,因為李師師約生于哲宗元祐年間(1086——1093),在徽宗崇寧、大觀年間(1102—1110)走紅,與周邦彥、宋徽宗過從也在此時。但張先已在神宗元豐元(1078)、李師師未出生前即已去世。張先的《師師令》倒是確有此詞,但張先筆下的“師師”,如同柳永詞中的“英英”、“瑤卿”,姜夔詞中的“鶯鶯”、“燕燕”一樣,是歌姬們普遍喜歡取的名字或代稱而已。不是李師師,更不是周邦彥、宋徽宗的情人、著名歌妓李師師。張先倒是有一個情人,是個小尼姑,倒也是成為詞壇佳話。據宋代皇都風月主人《綠窗新話》記載:張先年輕時, 與一小尼姑相好, 但庵中老尼十分嚴厲,把小尼姑關在池塘中一小島的閣樓上。為了相見, 每當夜深人靜,張先偷偷劃船過去,小尼姑則悄悄放下梯子,讓張先上樓。后二人被迫張先畫像分手,臨別時, 張先不勝眷戀,于是寫下《一叢花》寄意。
傷高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麈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橫看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沈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詞中為表現這位情人傷離懷遠的“濃情”蜜意,選擇池沼、小橈、畫閣、簾櫳等典型景物來烘托陪襯,其中的“畫閣黃昏后”、“斜月簾櫳”、“雙鴛池沼”和“小橈相通”又皆是對當時私會的紀實,處處能觸發這位情人的離愁。最后三句用桃杏作比,嘆息人不如桃杏,被詞論家賀裳贊為“無理而妙”(《皺水軒詞話》),在當時就“一時盛傳”(宋·范公偁《過庭錄》)也由此得了個“桃杏嫁東風郎中”的雅號。據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下集):當時的工部尚書宋祁寫了首有名的詞作《玉樓春》,其中有句“紅杏枝頭春意鬧”,也被人傳頌。有次他去拜望張先,派人通報說:“尚書欲見‘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張先聞報后,隔著屏風便喊道:“得非‘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耶?”于是,兩人“置酒盡歡”據說,一代文宗歐陽修特別欣賞這三句。由此,張先到京都拜望歐陽修。歐陽修聽說張先來了,連鞋都來不及穿好,“倒屣迎之”,并對別人介紹說:“此乃‘桃杏嫁東風’郎中也”。 《過庭錄》(宋·范公偁《過庭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