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課堂的人“回家”了:追記文藝學泰斗、北師大資深教授童慶炳
“我不是死在病榻上,而是我正在講課,講得興高采烈,講得神采飛揚,講得出神入化,這時候我不行了,我像卡西爾、華羅庚一樣倒在講臺旁或學生溫暖的懷抱里。我不知自己有沒有這種福分?”
在幾個場合,他都說過類似的愿望。他是學美學的,估計在他看來,講到興起處,生命終結,有種儀式的美感,而不是耗盡最后一口氣的悲苦。
對于這個愿望,他是遺憾的。6月14日,也許因為北京難得的好天氣,80歲高齡的他遠足去金山嶺長城,下山時心臟病突發。來不及送到醫院,童慶炳這位文藝理論界領軍人物、一代文藝學泰斗、北師大資深教授,就伴著陽光、藍天、白云“回家”了。
童門弟子多名人
為師有德,童門弟子多名人,因而童慶炳有個“最牛導師”的美譽,他的學生莫言是諾貝爾獎得主。也有人說他是中國文壇的“教父”,活躍文壇的余華、遲子建、畢淑敏、劉震云等都以先生為師。不僅如此,童慶炳的碩博士生大多是高校骨干,著名學者羅鋼、王一川、李春青、陶東風、楊乃喬、丁寧等都為童門子弟。
童慶炳把上課當作人生的“節日”,在他50余年的教學生涯中,“天天上課,天天過節,哪里還有一種職業比這更幸福的呢?”
童先生有幾身西裝,真過節時很少穿,可上課時一定要穿。他說:“我全部的名牌就是一條金利來領帶,這是貨真價實的,是我獲曾憲梓教育獎時親自從曾先生手里接過來的,絕對假不了。每次我都細心地系上它。”莫言、畢淑敏、遲子建、劉恪等學生,都用詩意般的句子來描寫童慶炳的穿著。其實,學生們不知道,童慶炳每次洗澡都是因為第二天有課,因為洗完澡之后,講課時會平添幾份精神。
上課帶給他一種美感、一種價值感、一種幸福感、一種節日感、一種自我實現感。童慶炳經常回憶起小時候抓魚的經歷,“我這一生遇到的倒霉事不少,幸運的是我經常上課,每上完一堂成功的課,都有抓住一條鱖魚的感覺”。
“現在才知道,這幾天北京的天為什么突然碧藍如洗,原來他要迎一個清潔的靈魂歸去。”著名文學理論家、首都師范大學教授陶東風在驚聞噩耗的那一刻,知道自己生命中的一角崩塌了。他說,最佩服的是先生呵護學生,不惜風險。他甚至因為保護學生而導致很晚才評上博士生導師。
“在學生困難的時候,挺身而出;在學生取得榮譽的時候,退到身后。”莫言這樣形容自己的老師。莫言在獲得諾貝爾獎時,童慶炳拒絕采訪。可1988年,莫言在北師大參加文學創作委托研究生班時,莫言逃課回高密給家里修房,有的老師揚言要開除他的學籍,莫言嚇得找童慶炳。童慶炳說,你的學籍在北師大,北師大開除一個學生要校務委員會通過。你放心好了,我給你頂住,你改正了,就沒問題了。
鼓勵別人向自己開炮
“現在有500多所高校使用童先生主編的《文學理論教程》,沒有哪一部教材能超過它。”北師大文藝學研究中心主任李春青說。
童慶炳系文藝學領域泰斗級人物。1984年,童慶炳協助其導師黃藥眠創建了我國第一個文藝學博士點;2000年,童慶炳帶領北師大文藝學團隊建立了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北師大文藝學研究中心,其在文學基本理論、文化詩學、文學文體學、中國古代美學、《文心雕龍》研究等方面都有開創性研究。
文學理論家的力量來自他的理論創新。上世紀80年代初,“文革”剛結束,剛剛復蘇的中國文學理論界一度高擎“形象思維”大旗,試圖以此一舉攻克“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左”的堡壘而重建文學的純潔本體,一時威力巨大,影響深廣。童慶炳卻力排眾議,以“審美特征說”取代“形象特征說”,強調文學必須有詩意的情感的灌注。“這一有關文學本質的界說,是20世紀80年代文學理論的審美化或美學化轉向的潮頭。”他的學生、著名學者王一川說。
不以權威自居、一再鼓勵開炮,這是童慶炳做學術的胸懷。北師大教授蔣原倫回憶,讀書時,童先生把自己寫過的文章交給學生,每個學生必須提意見。真提意見的,打高分,一味說好的,打低分。最讓蔣原倫敬佩的一點是,先生在學術方面一直在進步。他認識先生時,先生50多歲,這個年紀通常已經基本定型,但先生卻以十幾歲的心理年齡在學習。
在采訪多位童門的名弟子時,他們都跟記者提到童先生學術上的寬厚,樂聞不同見解。陶東風是童先生首屆13名碩士中的一位,是在課堂上最喜歡向先生挑戰的人。“他從不當著我的面說我的好話,但我們關系融洽。他就是總要在我講課時插話‘反對’我的一位。”童慶炳生前曾說,后來,他時常以這個例子鼓勵學生。
多面童先生
在童先生的弟子陶東風看來,老師是一個特別有情趣的人。有一年,陶東風去越南,帶給老師一只小烏龜。童先生養了好幾年,可是因為要去國外工作一年,舍不得讓別人養,沒辦法,專門跑到順義縣城潮白河畔放龜。他還專門寫了一篇散文《潮白河放龜》,收錄在中學語文課本中。
“他對生死看得很開。”陶東風說,最近一次見到童先生,是20多天前。童先生說,特別羨慕啟功,有天早上家人叫他吃飯,他安然地躺在躺椅上,已經走了。
在弟子王一川看來,老師很可親,同時也很嚴肅,“因為我也不愛笑,童先生對不同弟子有不同的一面”。可老師骨子里很溫情,有一次,王一川的學術觀點在學界引起了很大爭議,童先生拍著他的肩膀,說了句“會過去的”,這一拍讓王一川至今難忘。
在同事兼弟子的李春青看來,童先生雖然看起來文弱,說話聲音不大,但是特別剛毅,特別能吃苦,特別正直。從1988年留在老師身邊到接任老師的職位,李春青受過老師的提攜,也在工作的過程中挨過老師的批評。“當時都接受不了,后來才能想通,他純粹是從工作角度考慮。”
妻子曾恬說,我不否認老伴兒是個棒男人,可是最近幾年,越來越不喜歡這個老伴兒了,因為他越來越固執,尤其是在對待身體健康上。在曾恬看來,童慶炳對榮譽沒有張揚的意識。有同事告訴曾恬,2004年是童慶炳的豐收年,因為他獲得了北京市優秀黨員、全國優秀教師稱號,還被任命為一所高校的首席專家和教育部社科委員,他們幽默地稱其為“二優一首一委”。“我如果不問,他也不說,不是故意矯情不說,而是想不起說”。(記者 趙秀紅 6月15日發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