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1662年:南明在緬甸的流亡史
【編者按】緬甸是位于中國西南最重要的鄰國之一,昂山素季今日訪華,掀開中緬關系史新的一頁。兩國在歷史上恩怨糾纏,有信賴也有猜忌。當如今進入復雜的全球化博弈的時候,中緬關系就變成了更復雜的棋局。當然,不會改變的是,它將永遠是中國的鄰居。不妨回到1662年那個南明小朝廷風雨飄搖的時代,看看兩國曾經的舊影。
1661年12月,緬甸的新國王莽白滿懷憂懼,擔心緬甸被來自中國的波瀾震碎。自1659年朱由榔的流亡朝廷帶領兩千人從銅壁關逃入緬甸并在皇都阿瓦城外落腳,緬甸就一直被北部王朝更迭的陰影籠罩。驍勇善戰的中華帝國兵馬為了爭奪流亡皇帝,幾次殺到緬甸首都阿瓦城,如出入無人之境。這樣棘手的狀況,恐怕只有愷撒大帝帶領大軍進入托勒密王朝的開羅之先例,才可比擬。而和殺害了弟弟托勒密十四世的克里奧帕特拉一樣,莽白也剛剛在廷臣的幫助下,殺了自己的哥哥,前任國王莽達喇??途踊h下卻仍秉承宗主國架子的永歷帝譴責“其事不正”,令他深為惱火。從史學家顧誠的《南明史》中引用的典籍來看,對這個永歷帝客居兩年的國家,漢人的史書多持輕蔑的態度,不僅認為緬甸朝廷接納流亡皇帝是應該的,而且還對緬甸國王未對漢人皇帝盡藩國之禮頗有微詞。
而南明末代天子永歷帝朱由榔,早已心灰意冷,只企望在這西南小國能得偷生。他留在中國抵抗清軍的將領鞏昌王白文選、廣昌侯高文貴、懷仁侯吳子圣為接他回國主持復明事業,兩年來已經數次前來“接駕”,卻只能得到懦弱的皇帝勸他們離開的一紙詔書。此時,最后陪伴他的將領和要員已被緬甸國王為防生亂,以“吃咒水盟誓”之名誘殺,小朝廷已然崩塌。
在緬北莽林遍布的各土司轄地,明朝末世為躲避清軍而大批涌入緬甸的流亡漢民,正在棲息下來。他們當中的一些流亡官兵,將憑借更先進的武器和作戰技能,把緬北土著逐步趕入深山,建立起漢人的小領地,這當中,包括今日漢人人口占95%、人人說漢話的緬甸果敢特區。
亂象紛呈,無論是莽達喇還是莽白,都必須小心維護緬甸的命運。借清朝“皇帝特諭”威脅緬甸的大將洪承疇雖已退職,“留匿一人(朱由榔),累及合屬疆土”的威脅卻由明朝叛將吳三桂付諸實施。12月1日,吳三桂大軍越過脆弱不堪的緬北邊境逼向阿瓦城,緬甸國王大驚,為求保境安民,送出朱由榔父子,避免本國卷入明清之戰。1662年4月25日,永歷帝父子被吳三桂將員以弓弦勒死于昆明篦子坡(民間稱逼死坡),中國改朝換代的震蕩才停止波及這個西南鄰國。今天,翠湖賓館后、昆明市婦幼保健院旁的稀疏花樹里,蔡鍔所立“永歷皇帝殉國處”石碑,早已被大多數人遺忘。但緬甸作為中國歷代流亡者后院的角色,卻一直繼續著,直到如今。
同時被遺忘的還有中國與緬甸持久的較量,而較量雙方對比懸殊。在緬北和云南南部,有許多事實上處于自治地位的土司,為求自保,長期同時向兩國進貢。緬甸偶有雄心勃勃的君主,間或試圖壟斷對這些地帶象征性的所屬權。而中國統一朝代的帝王,則要求緬甸作為藩國的臣服。第一個統一緬甸的蒲甘王國,也是東南亞第一個王國,在向宋朝納貢一百年之后,因不愿向滅了北宋的忽必烈臣服納貢而被元朝軍隊摧毀。在16世紀中期,明朝開始衰落時,統一了緬北的東吁王朝與之斷斷續續地打了七十來年的仗,最終又失去了對北部土司的完全控制。
回到1662年,在交出永歷帝換得清軍退出緬甸之后,緬甸與中國之間保持了一段時間的安寧,直至乾隆年間。因為中緬之間耿馬、孟連等地臣屬之爭,1765年乾隆發起對緬戰爭,雙方損失慘重。1769年,雙方筋疲力盡之時,清政府派大學士傅恒督師入緬,緬甸國王孟駁懼而求和。雙方議和,緬甸派使節朝貢清王朝,再度表示臣服。
在當代,中國媒體在引用典籍談及中國與鄰國的邊境爭議時,常會模糊地以鄰國向中國“朝貢”的歷史,來證明鄰國與中國之間的爭議土地非中國莫屬,這是將藩屬國關系誤解成了殖民地關系。緬甸對中國的藩屬關系,儀式性大于實質。朝貢的重點在于作為獨立國家的緬甸表示和平意愿,維持領土現狀,有時給中國儀式性的“保持敕封國王的權力”,而中國為之提供定義模糊的安全保障,但這種保障并不一定能夠兌現。而這種朝貢關系也并不總是連貫的,雖然中國歷史學家偶爾會把它弄錯。北洋政府時期倉促編撰的《清史稿·賓禮》,把緬甸列為清初“藩服”中的一員,但臺灣大學出版的《戰后臺灣的歷史學研究·第五冊·明清史》(吳智和、賴福順編著),卻明言:“緬甸在清初與中國無政治關系……兩國政治關系始于1753年(乾隆十八年),緬甸國王派遣使臣朝貢,隨即雙方因邊界問題而中斷?!?/p>
但無論在哪個朝代,可以確定的是,緬甸雖是東南亞最大的王國之一,一方面要努力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一方面卻深知自己不是中國的對手,并飽受中國周期性的政權更迭沖擊之苦,這種歷史經驗帶來的謹慎態度和平衡技能,奠定了現代緬甸處理對華外交政策的基調。
題目為編者所加,節選自《從大歷史的角度反思中緬關系——緬甸:中國的盲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