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詞的荒誕美
——《中國古典詩詞的美感與表達》之五
中國古典詩詞的藝苑中,有的詩詞看起來似乎違反常理,讓人覺得很荒唐,例如六朝詩人王籍的《入若耶溪》中說“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蟬的噪聲怎么會使林間更加寂靜呢?同樣的,鳥叫會使山間更加幽靜,乍看起來也使人難以理解。王昌齡的《出塞》“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實際上,青海的祁連山脈與玉門關一在東一在西,相距數千里,在雪山無論如何是望不到玉門關的。也正因為如此,王安石將“鳥鳴山更幽”改為“一鳥不鳴山更幽”;楊慎也提出王昌齡的《出塞》不合常理,將“遙望”改為“不見”。但在閱讀實踐中,人們對王安石和楊慎的改動并不以為然,相反對王籍和王昌齡的詩句卻能認可并愉悅的接受。因為這些詩句表面上看違反常理,實際上卻富有美感和說服力。“青海”二句用的是中國畫中散點透視之法,詩人從東到西依次展現唐軍征戰之地的廣闊畫面:從長云彌漫的青海湖邊,到逶迤西去的祁連雪山,再到西域邊陲的荒漠中孤城玉門關,這幅綿延數千里的長卷,是詩人的鳥瞰,也是西北邊陲唐軍將士戍守征戰生活的再現。我們從中感到的是詩人對西北邊陲戰事的關注,是唐軍將士戍守征戰生活的孤寂艱苦與戍邊的自豪、悲壯,并沒有覺得它不合常理,這就是詩歌的荒誕美。同樣的,王籍的“蟬噪”二句體現的是生活中的辯證法:單調的鐘擺聲會反襯午夜的寂靜;人痛苦到極點會狂笑,高興到極點則會哭泣。王籍在這里采用的正是反襯中的以動襯靜之法:蟬有個特性,只要有人走近,它就不會鳴叫,那么,蟬叫聲越高、越久,不正說明林間寂靜無人嗎?無人的林間自然是幽寂的。下句“鳥鳴山更幽”再次強調了這一點,這里體現的正是詩歌的荒誕美。也正因為如此,王籍的這兩句詩受到后人的高度贊揚,據顏之推的《顏氏家訓·文章》篇記載,當時的一些著名人物對這兩句都推崇備至:“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復得,至《懷舊志》載于籍傳”。這兩句詩對唐人也有很大的啟迪作用:孟浩然的“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夏日南亭懷辛大》);王維”倚仗柴門外,臨風聽暮蟬“(《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杜甫”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題張氏隱居二首》);韋應物”日落群山陰,天秋百泉響“(《藍嶺精舍》)等,皆是以各種聲響來反襯靜謐,也皆是從荒誕中體現美感。
那么,由于荒誕而造成的詩歌的一種美感,它究竟美在何處呢?
1、看似違反常理,顯得很荒唐,但卻有力突出了真摯的情感
如漢樂府中的《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是一位女子的愛情盟誓。主要意思就是前面三句:“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要翻譯成現代漢語只要一句就夠了:“天呀,我要永遠地愛你”!下面的六句只不過從不同方面來證明或強調這一盟誓。但是,如果沒有“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六句,這首詩就顯得平淡無奇,就缺少那種震撼人心的力量,更不用說會成為千古不朽的名篇了。而這六句,體現的就是一種荒誕美。這位奇女子假設的“與君絕”的條件,是三組自然界根本不可能出現的災變:高山大河從地球上消逝——“山無陵,江水為竭”;季節氣候混亂顛倒——“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和地疊合在一起,回到盤古開天地之前的混沌狀態——“天地合”。自然界秩序混亂顛倒,人類失去生存的環境。人類都不存在了,還談什么婚姻愛情,所以這種條件下再談“與君絕”,已毫無意義。作者舉出上述三組荒誕的自然現象,就是刻意要把“與君絕”從正常的思維活動中排除,從而把“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這一盟誓極端化、絕對化,強調到無以復加,使愛情濃烈到白熾化,簡直像火山爆發一樣。南朝樂府中有一首類似的愛情盟誓,叫《歡聞變歌》:“鍥臂飲清血,牛羊持祭天。沒命成灰土,終不罷相憐”。互相咬臂出血,用牛羊祭天,共同對天起誓:即使化成灰土,也要相愛下去。愛情是真誠的,盟誓也是認真的,但比起《上邪》,總覺得缺少那種激情和熾烈,那種極端和狂熱。其原因,就在于它是現實的描敘而缺少荒誕美。
但是,南朝樂府中的愛情也有荒誕美,如這首《大子夜歌》:
“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愿得連暝不復曙,一年都一曉。”
這似乎是個偷情的場面。這位戀人與自己的情人一夜歡愉之后,希望把歡樂永遠延續下去。但是天亮了,又必須起床,這又是個讓人無可奈何、不得不為之的事實。于是,這位戀人突發奇想:如果天不亮呢?不就不需要分離了嗎?更荒唐的是,她把天亮歸咎于雞鳴鳥叫,好像雞不鳴、鳥不叫天就不亮了。于是,她要“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好像似乎這樣就可以“連暝不復曙”,黑夜連著黑夜,一年只有一個早上,這樣就可以長期廝守在一起了。“連暝不復曙,一年都一曉”,自然是個荒誕的想法,但這是這個荒誕的念頭充分表露的這位戀人的深情,她與戀人要長期廝守的渴求,使這首戀歌富有無比感人的力量。下面兩首南朝樂府同樣體現一種荒誕美,但情感表達要含蓄一些:
朝發桂蘭渚,晝息桑榆下。與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拔蒲》
江陵去揚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兩千在。——《懊儂歌》
蒲即蒲草,亦稱香蒲,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生池沼中,高近兩米。根可食,葉可用來編織蒲席或制蒲扇。這位姑娘與她的男友一道去拔蒲草,清早上就出發,很晚才歇息(“朝發桂蘭渚,晝息桑榆下”)。整天拔蒲拔了多少呢——不到一小把(“不成把”)。要知道,蒲草高近兩米,兩人拔了一整天,還不到一小把,這太不可思議了。問題就出在“與君同拔蒲”上。與情郎同去拔蒲,重在相會相聚,拔蒲看來僅僅是個由頭。兩情相悅之際,誰還有心思拔蒲?“與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看似荒唐,實在情理之中。這首詩,與其說是勞動之歌還不如說是愛情之歌。它使我們想起《詩經》中的《卷耳》篇:“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只不過那是一個人在干活,而且后面直接交代了原因:“嗟我懷人,置彼周行”。相比之下,《拔蒲》的情感隱蔽得更巧妙一些。
《懊儂歌》中的這位水手看起來像個傻瓜,連計數也不會。從江陵(今湖北荊州市)到揚州(六朝時治所在建業,即今南京市)一共三千三百里水程。現在只走了一千三百里,還有將近三分之二的路程沒有走,怎么能說只剩二千里地,會如此舒心呢?實際上正是這種看似混亂的思維方式和荒唐的計數方法,極為形象地道出了這位水手對家鄉的思念。為了生計,他不得不駕船遠去三千多里外的江陵。現在,終于可以回家了。也許他的家就是一座茅屋,甚至就是這只小船;飲食也不過就是粗茶淡飯,加上江上出產的幾只小魚,但那畢竟是自己的家啊,那里有佇立江畔翹首企盼的妻子和想象之中圍著自己撒歡的孩子。這種期盼,這種焦急,每與家鄉接近一步,就會增濃一分,也就會多一份慰籍和期待,已經走了一千三百里了,難道還不應該高興和欣慰嗎?這種思鄉思親之情,巧妙地通過這種笨拙得近乎荒唐的方式表現了出來。
2、通過這種荒誕美,給讀者留下極為深刻的視覺印象或情感震撼
岑參在《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中為了強調西北邊塞狂風之猛烈,就使用極度夸張的荒誕手法,使人對異域風光留下極為深刻的視覺印象:“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俗話說,風再大也吹不走石頭。但在岑參的詩中,不但石頭可以吹走,而且斗大的石頭也被風吹得亂跑,這當然是現實生活中所沒有的荒誕。在另一首《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中,詩人更是發揮想象,夸大所謂熱海炎熱的程度:“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岸旁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蒸沙爍石燃虜云,沸浪炎波煎漢月”。海水熱得如煮沸,空中的白雪在遠處即被融化,鳥從上空飛過都會被熏得掉下來,但水中居然有鯉魚而且“長且肥”,岸旁的草也常年青青,這簡直讓人不可思議。至于說天空的云彩都熱的像在燃燒,水中的月亮象在被煎煮,更是讓人對熱海的炎熱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杜甫《古柏行》為了強調古柏的高大:“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宋代科學家沈括對此發出疑問:“四十圍乃直徑七尺,無乃太細長乎”(《夢溪筆談》)?但大都并不會如此挑剔,而只會對古柏的高大留下更為深刻的視覺印象。
李白的幾首詩也體現上述的荒誕美,但其目的并不在于深刻的視覺印象,而是強烈的情感震撼,如《橫江詞》中強調長江橫江浦一帶風狂浪猛:“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一日三風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閣”;《將進酒》中強調人生的短暫:“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江夏贈韋南陵冰》中強調自己內心的悲憤:“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都是運用極度夸張的荒誕手法。橫江館的天津吏稱李白為“郎”——“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橫江詞》之五),可見李白寫此詩是還很年輕,有些學者說此詩是言外之意是詠嘆官場和人生的險惡,此時的李白似乎還不會有如此感慨。橫江即今安徽境內的橫江浦,是個渡口,唐代在此設立驛館,稱橫江館。對岸即是采石磯。此時李白欲渡江往采石、宣城一帶。但因風狂浪猛在橫江浦被阻了三日,這六首《橫江詞》就是描繪橫江一帶風狂浪猛的險惡景象,以及自己被阻難渡的焦灼急迫心情。風大到可以吹到橫江浦東的天門山,這比岑參筆下的西北狂風更為夸張(岑參筆下僅是“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但這種荒誕已不是為了強調異域風光,給人留下深刻的視覺印象,而是強調自己被阻難渡的焦灼急迫心情!《將進酒》寫于賜金放還之后的天寶十一年(752)。天寶元年(742),四十二歲的李白被玄宗征召為翰林供奉。又是“降輦以迎”,又是“御手調羹”,天子異乎尋常的禮重,使一心想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李白產生了幻想,以為自己“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可以實現了。殊不知此時的玄宗已不是開元年間的英主,而是個“從此君王不早朝”的風流帝王了。他看重的是李白的才華,只不過要其充當一位類似東方朔的文學弄臣。李白的政治理想無法實現,宮廷內壓抑和骯臟的環境又無法忍受,與這批卑鄙齷齪的權貴更無法相容,所以不到兩年,就在高力士、駙馬張垍的讒毀下被“賜金放還”,離開了長安,著名的古風《將進酒》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寫成的。詩中一方面表達對功名富貴的蔑視,暗抒自己被逐出長安的憤懣和傷感;另一方面又似乎大徹大悟,深感人生短促,必須及時行樂、醉酒盡歡。這種情感上的大悲大樂,行為上的大呼大叫,使這首古風成為李白詩歌也是中國古代抒情詩中情感最為跌宕,抒發最為強烈,氣氛最為高亢的篇章之一。詩篇的一開頭,“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這個貼切的比喻和接下來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這個荒誕的夸張就激發起人們感情上的強烈震撼!《江夏贈韋南陵冰》則寫于長流夜郎被赦放還以后。安史之亂發生后,李白因參與李璘幕府而獲罪被長流夜郎,中途遇大赦放還。返程途中在江夏遇到當年做過南陵太守的舊友韋冰。此時李白已六十歲,快到生命的終點了。但詩中看不到生命黃昏的絲毫衰暮之氣,聽不到一聲一生顛沛至今仍前途茫茫的嘆息,相反仍是黃鐘大呂窽坎鏜嗒之聲,仍是慷慨豪放的昂揚之歌。“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的夸張,“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荒誕式的豪放,無疑加重了這種感情色彩!
3、使畫面或事物更加富有氣勢和美感
詩歌的表達方式中向來就有浪漫和寫實細描兩種手法。作為浪漫手法,如果再加上荒誕式的夸張,會使畫面更加廣闊,更富有氣勢或更增加美感。有這么兩首詩比較一下,也許能更加體會到荒誕美的作用。
一首詩李白的《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萬里黃云風動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另一首是白居易的《登香爐峰頂》:
迢迢香爐峰,心存耳目想。
終年牽物役,今日方一往。
攀蘿踏危石,手足勞俯仰。
同游三四人,兩人不敢上。
上到峰之頂,目眩神恍恍。
高低有萬尋,闊狹無數丈。
不窮視聽界,焉識宇宙廣。
江水細如繩,湓城小于掌。
紛吾何屑屑,未能脫塵鞅。
歸去思自嗟,低頭入蟻壤。
兩詩都是抒寫登廬山的感受。白居易的詩作細寫登山的經過和俯覽后的感慨。其中“江水細如繩,湓城小于掌”,就是從香爐峰俯視長江和湓城(今九江市)的真實感受,也是如實的描敘。李白的詩完全省略了登山的經過,完全是夸張和想象。因為站在廬山,即使是最高的漢陽峰上,也無法看到茫茫九派從雪山上發源,當然也無法看到勁風吹拂下的萬里黃云。但正是這種荒誕式的夸張,將“茫茫九派流中國”的氣勢表現得十分生動,從而反襯出廬山的高峻,這種氣勢和宏偉,無疑使這首浪漫詩篇增添了美感!
杜牧的《江南春絕句》使用的是同樣手法,也給了我們同樣的感受:
千里鶯啼綠映紅,山村水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這是首描寫江南風光的小詩,盡管只有二十來字,但對江南絢麗多姿的春景卻作了高度的概括,并由現實景色的描繪進入深沉的歷史回顧,發出諷喻和慨嘆。整首詩顯得境界恢宏、氣象闊大又有很深的含蘊。首句“千里鶯啼綠映紅”采用一個俯視千里的廣角度:無論是鶯啼鳥鳴還是綠樹紅花,皆置放在千里江南這個廣闊的背景之下,它不是白居易詩中的“幾處早鶯”,也不是葉紹翁詩中的“一枝紅杏”,氣勢恢宏,給人以尺幅千里之感。但是,對詩人這種俯視千里、大處落墨的手法,也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明代才子楊慎就持異議,他認為“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看得?因此,他將“千里鶯啼綠映紅”改為“十里鶯啼綠映紅”(《升庵詩話》)。楊慎改詩并不能得到讀者的認可,清代有位詩論家薛雪就曾反諷說:“十里鶯啼,也無法聽得到”(《一瓢詩話》)楊慎不知,正是這種類似荒誕的闊大背景才使此詩超出常品。詩人一旦把千里江南凝于筆端,展現于讀者眼前,然后再對此抒發感慨,這種“收千里于尺幅,寄興亡于煙雨”的表現手法,既有畫面的廣闊感,又有歷史的縱深感,才使這首詩在無論在氣度上、還是在境界上都超過了同題材的作品!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飄落軒轅臺”(《北風行》),“一日三風吹倒山,白浪高過瓦官閣”(《橫江詞》);陸游的“一飲五百年,一醉三千秋“(《江樓吹笛飲酒大醉歌》)”,“佩刀一刺山為開,壯士大呼城為摧“(《出塞曲》)等皆是采用這種手法,并達到相近的藝術效果。
還有一種荒誕手法,或是季節的錯亂,或是時序的顛倒,或是事理的乖違,其結果并不是為了增加氣勢或渲染場面,而是像個高明的畫師,通過各種色調和景物來增加畫面的美感。如李賀的這首《大堤曲》:
妾家住橫塘,紅紗滿桂香。
青云教綰頭上髻,明月與作耳邊鐺。
蓮風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
郎食鯉魚尾,與客猩猩唇。
莫指襄陽道,綠浦歸帆少。
今日菖蒲花,明朝楓樹老。
李賀被稱為詩鬼。此人的想象力特別豐富,而且善于逆向想象。譬如,人們看到天空在水中的倒影,會想象出乘船象在天空行走一樣,所謂“人在天上坐,船在畫中行”。但李賀會倒過來思考:既然天空在水中,那么釣魚就不是將釣鉤撒向水中,而是撒向碧空:“斜竹垂清沼,長綸貫碧虛”。這首《大堤曲》似乎是亂想、胡想,因為季節、時序一片混亂:詩中點明的季節是春季——“江畔春”,但“紅紗滿桂香”又是深秋,“蓮風起”是夏季,“菖蒲花”又名玉蟬花,是鳶尾科的觀賞花卉,開在端午即初夏,“楓樹老”又應該是深秋或初冬,這才會滿山紅葉。也就是說從春到冬都是詩中的季節特征,而且先是深秋(滿桂香),再到夏天(蓮風起),又到春天(江畔春),接著又是初夏(菖蒲花),最后是初冬(楓樹老),時序上也是前后顛倒混亂。既然如此,李賀為什么會成為唐代著名詩人,這首詩又為什么會成為名篇呢?實際上,這都是詩人刻意為之,一方面他要繼承南朝樂府,使這首歌成為五音繁會的樂章;另一方面,詩人運用他特別會運用色彩的特長,在這首詩中涂抹上各種色調,使之五彩斑斕,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視覺印象:姑娘穿的是“紅紗”,頭上的發髻則烏黑放光,“蓮風”中是荷葉的清碧和荷花的粉紅,“猩猩唇”則是猩紅,菖蒲花則是紫紅色,大而美麗,滿山遍野的楓葉則是一片火紅,這樣增添了畫面的美感,給人留下極為鮮明的視覺印象。他的另一首代表作《雁門太守行》也存在類似的情形:首句是“黑云壓城城欲摧”,接下來便是“甲光向日金鱗開”。既然是“黑云壓城”,怎么又會“甲光向日”?明代善于挑刺的才子楊慎就提出過這個問題。另外,“甲光向日”之時怎么又“凝夜紫”?特別是詩人采用印象聯綴的表達方式,八句之中寫出七個不同的場面:“黑云壓城城欲摧”是大軍壓境形勢危殆,“甲光向日金鱗開”是形勢逆轉、出現生機;“角色滿天秋色里”明寫激烈的戰斗場面;“塞上胭脂凝夜紫”暗寫流血犧牲;“半卷紅旗臨易水”也許是奇兵出擊;“霜重鼓寒聲不起”暗示戰斗失利;“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是為國捐軀。以至于此詩的主題后人得出六種以上的不同解釋:有的說是藩鎮叛亂,有的說是唐王朝平叛;有的說是領兵馳援,有的說是長城下交鋒。實際上,李賀如同西方后來的印象派一樣,只強調自己事物的主觀印象而不考慮思理,這也就是杜牧在《李長吉歌詩序》中所評論的“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荒誕虛幻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詩人在詩中將“黑云”、“金鱗”、“燕脂”、“夜紫”、“紅旗”、“重霜”六種濃重的色調組合在一起,構成秾艷斑駁的奇特畫面,給人強烈的視覺感受。以此來象征情勢的危急、戰斗的艱苦,藉以抒發自己慷慨報國之志。正如陸游所云:“賀詞如百家錦納,五色炫耀,光彩奪目”。至于“黑云壓城”之際會不會又是“甲光向日”,“甲光向日”之時怎幺又“凝夜紫”,這種時間上的錯亂、物象上的矛盾以及主題的含混,后人只好憑自己的感覺做出各自不同的解釋了。
這種為了畫面的美感或意境的深遠,而不惜顛倒時序或乖違事理,在中國古典詩歌中也不僅是李賀的詩作,王昌齡的《出塞》、杜甫的《秋興八首》也是如此。《出塞》首句“秦時明月漢時關”就有乖事理:秦時明月只能照秦時的關塞,漢時明月才能照漢時的關塞,秦時明月如何能照漢時關呢?詩人不過是借這種時空的荒誕形成歷史的承續和畫面的縱深感。從秦關漢月寫起,以此概括了千年以來邊境不寧、戰氛難靖、萬里戍邊、代代依然的歷史。秦漢以來就設關備胡,所以后人在邊塞看到明月臨關,自然會想起秦漢以來無數征人戰死疆場,那秦關漢月就是歷史的見證。《秋興八首》中的“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也是如此,應該是“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才符合事理。杜甫作如此顛倒,完全是為了音韻的協調和畫面的美感。
接下來的問題是,為了創造荒誕美,中國古典詩人采用了那些表現手法呢?
1、違反常理的想象
歌德曾說過,想象是詩人的翅膀,沒有了想象,詩人就無法在理想的天國中飛翔。想象的類型很多,一種是聯想,即由一個事物聯想到另一個事物,如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由重九的登高習俗聯想到家鄉的親人:“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另一類是幻想,即想象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如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在自己的茅屋為秋風所破、秋雨所侵時,幻想眼前出現千萬間廣廈,“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甫這種想象雖是幻想,卻符合常理常情,表現了杜甫為天下憂的悲憫情懷。但李白《哭宣城善釀紀叟》就不一樣了,它是一種違反常理的荒誕:
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
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
紀叟是當時宣州一位著名的釀酒師,宣州出產一種名酒“老春酒”,以紀叟釀造得最好。這位老人去世了,李白寫首詩來悼念他。此詩有兩個荒誕之處:一是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地府也有釀酒的職業,紀叟在黃泉之下仍操舊業,釀老春酒,這當然是很荒誕的想法。更為荒誕的是:“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好像從人間到黃泉之下,只有李白一人愛酒,也只有李白一人善于品酒。既然李白未死,紀叟釀的老春酒,在黃泉之下賣給誰呢?這首詩題為《哭宣城善釀紀叟》,真是一種極為荒誕的祭奠方式。為其如此,他把李白對酒的沉迷與自信,把詩人與釀酒師之間的友誼與相知,乃至人間黃泉皆知音難遇這個弦外之音皆表現得相當充分和巧妙!
李白這種類似的荒誕聯想,還表現在《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之中:
刬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
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君山在洞庭湖口,湘江北去流入洞庭,在此似乎受到君山的阻遏變得不那么順暢。于是李白產生了荒誕的想象:把君山鏟去就好了,這樣湘江就可以順暢地流入洞庭。為什么李白要讓湘水流的更順暢呢?因為順暢就可以多流一些湘水入洞庭。在李白朦朧的醉眼中,這不是水而是酒,有這么多的酒,給天喝,給地喝,給秋天的萬物喝,讓天地萬物與己同醉——“醉殺洞庭秋”。一首偉大的浪漫主義詩篇就這樣誕生了,靠的就是這種違反常理的想象。醉中容易出現幻像,醉中也容易產生荒誕。中國聰明的古典詩人們自然懂得這個道理,懂得這個寫作奧秘的自然也不止是李白。南宋詩人楊萬里也有首醉歌,也算是違反常理的荒誕,詩曰《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萬花川谷月下傳觴》:“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領取青天并入來,和月和天都蘸濕。天既愛酒自古傳,月不解飲真浪言。舉杯將月一口吞,舉頭見月猶在天。老夫大笑問客道:月是一團還兩團?酒入詩腸風火發,月入詩腸冰雪潑。一杯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焉知萬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團月”。辛棄疾有首詞曰《西江月》也是寫醉中的狂態:“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功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兩首詩詞寫得很新巧,想象力也很豐富,但總覺得缺少李白《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那種壯浪恣肆的美感,有種刻意為之的痕跡。那種讓人五體投地的荒誕美,需要的不僅是技巧,更需要才華!
2、出人意表的夸張
夸張,是詩歌常用的一種表現手法,它可以使事物某一方面的特征更為鮮明,也可以把人物的外貌和內心世界表現得更突出、更鮮明,也可以使要表現的自然景物更生動、更為形象。但夸張的生命是真實。誠如魯迅所言,我們可以說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是神來之筆,卻不能說“廣州雪花大如席”,因為廣州從來不下雪。近乎荒誕的夸張和一般的夸張區別在于:一般的夸張是在原有事實基礎上加以夸大,使事物某一方面的特征更為鮮明突出;作為荒誕美手法之一的夸張也許這個事實的本身根本就不存在,完全是一種想象中的荒誕式夸大。下面舉兩個例子比較一下,以便了解什么是一般的夸張,什么是荒誕式的夸大。一個是王維在應試詩中夸張唐帝國的聲威:“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一個是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夸張天姥山的高峻:“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前者就是在原有事實基礎上加以夸大,因為開元盛世時,宮殿巍峨,四海歸心這是基本事實,至于來朝拜的四方是否有萬國,自然是夸張。如認真計較,只能說是白癡。唐人筆記中記載這么一個故事:主考官在閱卷時認真計較,在這兩句下面批到:“見如今只得九州,你數我萬國來”,并將此試卷置于下等。幸虧宰相宋璟到貢院巡查,從下等中發現此詩,認為這兩句“筆下有神”,改列為“上等”。明代王辰玉曾據此寫成有名的傳奇《郁輪袍》,至今仍傳唱不衰。但李白的夸張就是荒誕式,它呈現的就是一種荒誕美。因為天姥山實際上非常矮小,連一般的山巒都算不上。桐城派的代表作家方苞讀過《夢游天姥吟留別》后對天姥山向往不已,從安徽跑到浙江去游覽,結果大失所望:“天姥山者,一小丘耳”(《游天姥山記》)。它根本無法與高峻的天臺山相比,更談不上天臺山“對此欲倒東南傾”。至于在山腰就聽到天雞叫,山間有神仙居住的“洞天石扉”和“金銀臺”,更是子虛烏有。但李白通過這種荒誕式的夸張,突出了天姥山的高峻和神奇,讓自己在夢幻般的神游中精神上得到解脫,內心的郁悶得到釋放,從而作出自己的人生選擇:“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幾句詩,給千古以來讀者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從而成為李白思想性格的代稱。李白《秋浦歌》:“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白發長達三千丈,這當然是極為荒誕的夸張,但與“愁”相連相比,又讓人覺得可信可嘆。其原因倒不是有的學者所解釋的“興中有比,尤為新奇”,而是詩意的重點不在前面的“白發”而在后面的“愁”,因為愁生白發,所謂“愁一愁,白了頭”,正因為愁之重、愁之深,所以才會“白發三千丈”,這樣才會在荒誕之中產生美感。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結尾:“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也類此。另外,王之渙的《涼州曲》開頭“黃河遠上白云間”,也是一種出人意表的夸張,從中產生一種荒誕美。有人嫌其不真實,將其改為“黃沙遠上白云間”,有人又改為“黃河源上白云間”(見計有功《唐詩紀事·“黃河遠上白云間”條》),皆是學究氣太重,不明白這是一種荒誕美的表現手段。
3、脫離現實世界的神游
李白有首游仙詩,《古風》十九: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
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
邀我登云臺,高揖衛叔卿。
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
李白的游仙詩,不僅想象力特別豐富,而且常常將道家的神仙傳說融入到神奇瑰偉的藝術畫面之中,使詩人帶上濃郁的謫仙色彩。賜金放還后寫的《夢游天姥吟留別》是如此,這首寫于安史亂中的古風也是如此。詩中的情節和內容完全脫離現實世界。詩人寫登西岳蓮花峰,但登山路徑、蓮花峰上的風景一應全無,完全是荒誕虛幻的神游:詩的開頭就是華山的最高峰蓮花峰,而蓮花峰上見到的就是神仙明星玉女。據《集仙錄》:“明星玉女,居華山,服玉漿,白日升天”。接著就是在明星玉女的牽引下神游天宇,虛步太清、凌駕紫冥,并遇到另一位神仙衛叔卿。其中特別讓人們稱道和感動的是它還有現實的關懷,這不同于其它詩人的游仙詩甚至也有別于李白自身的其它游仙詩。就像屈原的《離騷》一樣,《離騷》中的詩人駕八龍、載云旗在天界神游時,“忽臨睨夫舊鄉”,于是“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李白的這首古風幾乎是同樣的結尾,同樣表達了對現實的關注,對安史之亂中國家的命運的擔憂和多艱民生的哀愍:“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應當說,在神游的荒誕和對現實的關注的天平上,后者才是這首詩的重心所在,也是詩人的創作主旨所在。但是,如果沒有前面的荒誕虛幻的神游,這首詩就缺乏如此感人的力量。杜甫也有首寫華山的詩,也是想象游華山的情形,詩中也提到明星玉女,也提到仙人九節杖,但完全是現實的懸想,而不是荒誕的神游,詩名《望岳》:“西岳嶙崢竦處尊,諸峰羅立似兒孫。安得仙人九節杖,拄到玉女洗頭盆。車箱入谷無歸路,箭栝通天有一門。稍待秋風涼冷后,高尋白帝問真源”。這首詩簡直就像是一幅華山導游圖:“西岳嶙崢竦處尊,諸峰羅立似兒孫”告訴我們華山周圍有許多山峰,最高的是華山。華山的最高處是蓮花峰,上面有“玉女洗頭盆”。仍據《集仙錄》:“明星玉女,居華山,服玉漿,白日升天。祠前有五石白,號玉女洗頭盆。其水碧綠澄徹,雨不加溢,旱不減耗。祠有玉女馬一匹”。因為此峰極高,攀登困難,所以需要仙人九節杖。據晉葛洪《神仙傳·王遙》,王遙曾以九節杖擔竹篋,“冒雨而行,遙及弟子衣皆不濕”。杜甫在此只是用以比喻登山之難,與李白《古風》十九的神游中遇到明星仙女、衛叔卿等完全是兩碼子事。杜甫在詩中甚至還較為詳細地勾勒了登山路線:從車箱谷出發,經過箭栝嶺,通過天門而達最高峰蓮花峰。據《太平寰字記》:車箱谷,一名車水渦,在華陰縣西南二十五里,深不可測;又據《仇池記》:箭筈嶺石角外向如雉蝶,唯一門可通。可見杜甫設想的登山路線皆是有籍可查、有據可憑的。在此我并不想評價李杜的優劣,就像韓愈所嘲弄的那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但是,李白的古風十九是流傳千古的名篇,杜甫的《望岳》恐怕只是文學研究者或愛好者才知道它,這可能與《古風》十九中那種荒誕式的神游關系極大。
4、飄渺荒誕的夢幻
人稱陸游為小李白,因為他的詩歌也是以雄奇壯闊的浪漫精神為其基調,而飄渺荒誕的夢幻,則是構成其荒誕神奇風格的一種重要手段。據統計,陸游的記夢詩多達九十多首。其中像《大將出師歌》、《樓上醉書》、《胡無人》、《觀運糧圖》、《出塞曲》、《秋思》、《軍中雜歌》、《記夢》等都極富浪漫色彩。其中的《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盡復漢唐故地,見城邑人物繁麗,云西涼府也,喜甚,馬上作長句,未終篇而覺,乃足成之》是首極為荒誕的記夢詩:
天寶胡兵陷兩京,北庭安西無漢營。
五百年間置不問,圣主下詔初親征。
熊羆百萬從鑾駕,故地不勞傳檄下。
筑城絕塞進新圖,排仗行宮宣大赦。
岡巒極目漢山川,文書初用淳熙年。
駕前六軍錯錦繡,秋風鼓角聲滿天。
苜蓿峰前盡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
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
宋高宗紹興元年五月,金兵在寶雞東和尚原被宋軍吳玠部擊敗,第二年四月,吳玠收復鳳州(今陜西省鳳縣東)、秦州(今甘肅天水市)和隴州(今陜西隴縣)。宋金對峙下的西北邊境便相對穩定下來,即以渭南的大散關為界,一直持續到金亡。根本不存在陸游詩中所云“圣主下詔初親征”這個史實。至于“筑城絕塞進新圖。岡巒極目漢山川,文書初用淳熙年”更是浪漫的想象。但陸游又是一位責任心極強的愛國者。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收復中原、九州一統,最大的悲哀就是“但悲不見九州同”,既然現實生活中實現不了自己的壯志,那只有寄諸于夢幻。當我們讀到上述詩句,尤其是“苜蓿峰前盡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這樣的結尾時,誰能不撫卷長嘆,深深地為詩人的愛國至情所打動。而這種感人的力量恰恰來自詩中荒誕的夢幻。
夢幻詩篇不僅能產生感人的力量,還能讓人在荒誕中產生理性的思考。鬼才李賀《夢天》就是如此: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全詩皆是寫荒誕的夢境,但在結構上可分為兩個部分:前四句寫天上,在月宮中所見;后四句寫人間,在天上俯視人間所感。詩人筆下的仙境并不那么美妙凄清、迷離、昏暗,甚至在哭泣,這是詩人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出路,精神苦悶而迷惘的折射。后四句是詩人所感,似乎是對前面苦悶追尋的解脫和回答:人生那么短促,世事如此無常——“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空間又如此狹小,人事更微不足道——“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面對如此渺小的世界和如此短促的人生,還有什么不可以釋懷的呢!類似的還有李清照的《漁家傲》,也是要求擺脫世間的苦難,尋求一個精神寄托之處: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這首詞,《花庵詞選》題作“記夢”,是詞人南渡以后的作品。南渡后,李清照經歷了國破、家亡、夫死、己病一連串重大精神打擊,所寫的詞作多為“凄凄慘慘戚戚”的消沉愁苦之作。這一首卻是例外,其中有對自己人生成就的自信,也有不甘沉淪的追尋,充滿一種浪漫精神,也是李清照詞作中的唯一一首豪放詞。在詞中,她幻想出一條能使精神有所寄托的道路,以求擺脫人間那前路茫茫、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境況,于是在夢中跨云霧,渡天河,歸帝宮,乘萬里風到仙山。這個夢境雖然荒誕,但從中卻感覺到南渡后另一個真實的李清照,那個不同于《聲聲慢》、《永遇樂》中那個風鬟霧鬢、愁苦不堪的衰老婦人,而是個充滿對自己才華自信,不甘心在苦難生活中沉淪的浪漫詩人。至于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詩人在荒誕的夢境中跨吳越、登天姥、見海日、聞天雞,特別是見列仙一段,更讓人感到荒誕美的巨大感人力量:“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正因為仙境如此之美,詩人才會毅然決然告別世俗去五岳尋仙:“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才會覺得那種逢迎權貴的可悲可卑,才會自然得出那個驚世駭俗但對李白又異常自然的結論:“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