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微讀系列之《左傳》中的愛和欲】

　　左氏之敘事也……敘興邦則滋味無量，陳亡國則凄涼可憫。或腴辭潤簡牘，或美句入詠歌。跌宕而不群，縱橫而自得。

　　　　　　　　　　　　　　　　　　　　　　　　　　　　　　　　　　　　　　——唐·劉知幾《史通》

　　敘事有充足的理由可視作是對普通人所關心的問題的解答。

　　　　　　　　　　　　　　　　　　　　　　　——[美]海登·懷特

　　左丘明的《左氏春秋傳》以年月為經，以人和事為緯，有詳有略地記錄了春秋時代二百五十四年間（公元前722-468）的史事。總共大約有一千四百多個歷史人物出現在這部著作中：上有周天子、諸侯、卿士、大夫，下有將領、武士、說客、良醫、商賈、樂師、庖廚、刺客、卜人，甚至地位更低下的寺人、閽人以及盜賊、娼優，等等。

　　史之為任，包舉一代，負海內之責，但傳統的宏大敘事讓史書中的女性大都一閃而過，成為匆匆過客，但左丘明還是讓歷史記住了她們的名字。

　　她們的面容、身段以及愛恨情仇就躲藏在字里行間，若隱若現……在偉大的歷史著作中，我們無妨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一起來思考誰才是歷史舞臺的真正主角？

甚美必有甚惡

　　　　　　　　　　　　　　　　　　　　　　　　　　　　　　　——殺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國、兩卿的女人

　　自魯宣公九年（公元前600）起，夏姬這個名字出現在史家左丘明的筆端。這個女人想必不是一般的美，左丘明沒有怎么敘寫，后世推想她一定是貌美無匹，且有所謂的“逆生長”的能力和技術（老而復壯）。她的一生真是轟轟烈烈：三為王后，七為夫人，公侯爭之，莫不迷惑其意。春秋的歷史走向，因為她的存在而悄然改變，乃至她死后世面上還在風傳她那揮之不去的影響力。

一個女人，兩場殺戮

　　公元前600年，一場“丑劇”正在陳國的朝堂之上演出。

　　主角有三個：陳靈公和兩個大夫孔寧、儀行父。陳靈公，媯姓，名平國，春秋時期陳國第十九任國君。

　　節目：三個人同時都穿著一個名為夏姬的女人的貼身內衣，在朝堂之上嬉戲取樂，滿嘴皆是骯臟淫穢之語。

　　三個人同時和這個女人私通，由此才有這樣無所顧忌的丑態。我們不得不引出丑劇背后更大的女主角：夏姬。

　　夏姬，鄭穆公之女，嫁給陳國的大夫御叔為妻，育有一子名為夏征舒。丈夫早死，夏姬守寡，貌美，風流成性。

　　大臣泄冶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勸諫陳靈公說：“一國之公卿，在朝堂之上宣導淫亂，百姓無所效法，且名聲不好（公卿宣淫，民無效焉，且聞不令），請趕快把那內衣收起來吧！”

　　陳靈公說，改正錯誤，我能！

　　勸諫這件事，陳靈公隨時就轉告給孔寧和儀行父聽。這兩個人追求的是娛樂至死的境界，當即請求殺掉泄冶這個礙事的家伙。陳靈公不加禁止，沒有說不，于是泄冶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當世道世情都已邪惡不善之時，還是不要強立法度，否則將危及自身。泄冶的好心好意，在陳國換來的只是殘酷的殺戮！

　　緊接著的另外一場殺戮即將上演。

　　陳靈公和孔寧、儀行父三個人的狂歡和鬧劇直接演到了夏姬的家里。這一天，這三人在夏姬的家里飲酒——當然這也是她的兒子夏征舒的家。夏征舒此時的身份是陳國的大夫。

　　陳靈公突然沒頭沒腦地對儀行父說：“征舒長得像你。”

　　儀行父說：“也像您。”

　　他們說這樣的私房話時，絲毫沒有顧及夏征舒的感受。夏征舒很憤怒，在陳靈公走出門口時，從自家的馬棚里用箭射死了他。

　　另外兩個人孔寧和儀行父逃出來，直接跑到楚國，開始了自己的流亡生涯。

取諸懷而與之

　　君臣聚集淫亂，骯臟！臣子弒殺君王，這還了得，簡直就是無法無天！
　
　　第二年的冬天，楚莊王以平定陳國夏氏之亂的緣故，出兵討伐陳國。

　　楚莊王對陳國人說：“廣大領導干部和群眾，請不要驚慌害怕，我們將只討伐少西氏——夏征舒的祖父名少西，與別人家沒有關系！”

　　楚國軍隊攻入陳國，殺死夏征舒，并把他車裂在栗門——這個地方是陳國都城的城門。

　　隨后，楚國又做出了一個政治舉措：陳國降格為楚國的一個縣。

　　此時，陳靈公的太子午正待在晉國。

　　陳國的國君廢掉了，地盤歸我了，楚國主持了正義，并且還成為最大的受益者。這是雙贏，的確，有不少人向楚莊王表達祝賀，壯舉呀！

　　可是，就有這么一個人不愿隨聲附和，他剛剛出使完齊國回國，在向楚莊王匯報完工作后立即退了下去，一句喜慶吉祥話也沒說。

　　此人為楚國大夫，名為申叔時。

　　太沒眼色了！也難怪莊王人責備他：夏征舒行大逆不道之事，殺死自己的國君，我率領諸侯討伐他并殺了他，這難道有什么不對嗎？唯獨你不向我道賀，這是什么緣故？

　　申叔時看到楚莊王正在氣頭上，很客氣地問道：“我還可以表達一下我沉默的理由嗎？”

　　莊王沒好氣，說：“可以！”

　　申叔時申辯說：“夏征舒殺死國君，罪惡大，討伐并殺掉他，這是君王應該做的。”

　　不過，楚國的作為，別人是有閑話可說的：“有人牽牛從別人家的田里走過，而這家人就搶走這個人的牛。”牽牛從田里走，不對，但搶走這個人的牛，懲罰無疑就太重了些。

　　諸侯各國跟從您攻打陳國，說的是討伐有罪之人。現在您把陳國劃為楚國的一個縣，就是在貪圖陳國的財富。以討伐有罪為名召集諸侯，最后卻以貪念財富告終，這恐怕不合適吧？

　　只會錦上添花的馬屁精從都不是稀缺資源，楚王聽到這樣深遠的謀略，覺得有道理，于是決定把陳國返還給陳國人民。

　　申叔時笑了，“這就是我們這班小人物常說的——從自己懷中取出給予別人啊（取諸其懷而與之也）！”

　　于是，楚莊王重新封立陳國，從每鄉帶回一個人，把他們集中在一個地區，這個地區稱為夏州。按照《春秋》的記載，楚國重新在陳國安置了公孫寧和儀行父這兩個行為不端之人。

　　申叔時看到了長遠的國家利益，勸說楚莊王克除了吞并陳國的貪欲，但他沒有再進一步看得再深遠一點兒——一個女神一樣的寡婦即將降臨在楚王的面前。而她的能量被低估了，為此楚國將會付出幾乎亡國的慘痛代價。

楚王也是她的粉絲

　　夏姬有多美，傳世的史書沒有正面的直接描寫，我們只能用兩個簡單的字來表達：甚美。

　　這個女人的美已經美到楚莊王不顧一切地想要得到她。

　　這種美能“放電”：讓人魂不守舍，夢牽魂繞，念念不忘。但有能放電的美，也有人擁有可以稱之為絕緣體的理性和冷靜。

　　楚國大臣申公巫臣勸說楚莊王，您可千萬不能愛上這個女人：

　　君王召集諸侯，以討伐罪人之罪。如納夏姬為妃，則留下貪色之名。貪色為淫，淫亂必遭重罰。

　　您勞煩諸侯，興師動眾，難道僅僅是為了取得重罰？對待女色，必須慎之又慎，君其圖之！

　　在鐵石心腸的大臣的勸說下，經過一番痛苦的掙扎之后，楚莊王的內心深處生長出了絕緣體，夏姬的誘惑力在他這里消散了，化解了，消失了。

　　楚莊王的念頭沒有了，但別的人還有。

　　大臣子反此時倒是真心想把夏姬娶進家門。這一次申公巫臣勸誡的話很直接，很難聽，不像勸諫君王時那么順耳：這是一個不吉利的女人，你還敢要嗎？想一想，這個女人的過去，她能使其兄子蠻早亡，使其夫御叔早死，其君陳靈公被弒殺，其子夏征舒被誅滅，孔寧、儀行父兩人也因沾惹她而逃亡國外，陳國因她而亡，還有誰比她更不吉利的嗎？

　　申公巫臣接著說：“人生在世不容易，娶夏姬，哪里有什么好果子吃！天下漂亮的女人多著呢，何必一定要娶她呢（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

　　子反默默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極致之美，或許就是一朵惡之花。那么，這朵花該插在哪里呢？楚莊王最后把夏姬送給了臣屬連尹襄老。

　　最后的結果是，連尹襄老在著名的邲之戰中死掉了。邲之戰，本來是楚國與晉國在爭霸過程中取得大勝的一戰，結果連尹襄老被射殺，連尸體都被老對手裝入戰車帶回到了晉國。

　　這個女人的確不吉利！但只要她在，還散發著誘人的氣息，還是有人愿意往前湊。

　　這一次是一場不倫之戀：連尹襄老的兒子和夏姬幸福地待在了一起。

　　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無論如何，夏姬的生活不可能就這樣過下去。

（待續）

【《左傳》的名稱】

　　“左傳”，是《春秋左氏傳》的省稱，西漢時代尚無此名，例如司馬遷的《史記》說魯君子左丘明成《左氏春秋》一書，河間獻王立《左氏春秋》博士，都稱此書為“左氏春秋”。漢代學官通常以傳解經，由此班固《漢書》乃有“春秋左氏傳”之稱。

　　西漢時同行的是隸書，當時稱為“今文”，而稱秦時罷斥不用的六國字體（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為“古文”。《春秋》三傳中的《公羊》和《谷梁》，傳自先秦而寫定于漢代，皆以今文立于學官；而《左傳》一書是秦火之前即傳寫下來的古書，多有古字古音，由此又有“春秋古文”或“古文春秋左氏傳”之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