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國手方日新生平考略
在中國圍棋史上,自明朝隆慶(1567—1572)以降到明末清初約八十年間,曾先后出現過五位方姓著名棋家,分別是:方子振、方新、方日升、方日新和方渭津。其中,不易混淆的是方日升(子謙)和方日新(湯夫),他們是兄弟,永嘉人,明代永嘉文人何白在《方湯夫傳》中較為詳細地記載了兩人的事跡,今人査先生又在明代李維楨的《大泌山房集》中發掘出《方君墓志銘》,道出棋壇一段塵封的孝悌之情。
永嘉山水
家世多舛
萬歷初,永嘉棋派出現了一對耀眼的新星——方日升(字子謙)、方日新(字湯夫)兄弟。他們延續了由鮑一中開宗立派已達半個多世紀的永嘉派的薪火,為之傾注了一股新的活力。弟弟方日新更是英雄了得。與他同時稱國手者,有廣陵方子振、新安呂存吾、溫陵蔡學海。“彼三人者,鼎跱海內,人人自謂得大將,未知鹿死誰手。既聞湯夫名,莫不為爽然自廢。”這段評語出自布衣詩人何白的《方湯夫傳》。何白為日新好友,評語可能多有溢美之詞,但恐非虛語。由此可見方日新在當時棋壇的顯赫地位。
何白寫道:“湯夫名日新,世居吾鄉龍首橋里。”何白是明溫州府樂清縣人。龍首橋是個古地名,據溫州學者考證,地在今樂清柳市。溫州古稱永嘉,故世稱方氏兄弟為“永嘉二方”。明末馮元仲在《弈旦評》中記錄棋壇三大派說:“所稱永嘉派者,有鮑一中、李沖、周源、徐希圣,若而人為之冠。新安派,則有汪曙、程汝亮、方子謙,若而人為之冠。京師派,則有顏倫善、李釜,若而人為之冠。”馮氏把方子謙說成新安派即徽派棋手,從地理上看來是錯了。而這一錯訛,還在后來的棋史著作中被輾轉傳抄。可見二方的事跡長期湮沒無聞,無足為怪。
二方父名道言,祖上曾有先輩官至諫議大夫,方家于是成為樂清龍首橋一帶有名的家族。傳至方道言這一代,家中資產頗富。方道言飽讀詩書,樂善好施,在當地名聲極好。嘉靖二十九年(1550 年),方道言妻嚴氏為方家誕下第一個兒子,取名方日升。是時的中國棋界,永嘉派棋名最盛,鮑一中天下無敵,使得本來就風行圍棋的永嘉,氛圍更加濃烈。幼年的方日升就在這樣的環境下耳濡目染,一頭扎進了黑白世界。不過方家是名門大戶,孩子自然不能整天只顧著下棋。方道言便讓兒子從治學之士王光蘊修習儒業。
到了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嚴氏又一次懷胎,眼看方家又要添丁增口,誰知晴天霹靂,年未三十的方道言突然重病離世。時方日升年方六歲。嚴氏生下遺腹子,取名方日新。嚴氏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孤兒,僅僅依靠方家祖業度日,其艱辛可想而知。到了日新十歲時,心力憔悴的嚴氏丟下兩個孤兒,凄涼而逝。是時日升尚未娶妻,鄉里的豪紳趁其兄弟年幼,無人做主,百般訛詐、欺侮。外祖父嚴翁出任外縣的佐吏,無法抽身,只好由外祖母王孺人來就方家,鞠養二孤,兩兄弟的日子才小有起色。
一技之鳴
日新亦隨乃兄修習儒業。他通敏絕人,但體弱多病,經常臥床。其智慮無所寄托,寂寞難耐。好在他和哥哥經常下棋,于圍棋興趣極濃。于是日升將棋枰置于弟弟床頭,任其自在擺弄,以遣寂寥。有時呼鄰居之善弈者對局,每每弄得對方手足無措,于是好之彌甚。又聞前輩有鮑一中者,為國朝國手之冠,深以不及相見為恨。乃從故老處覓得鮑氏所藏秘錄,及與鮑同時的周源、徐希圣所傳圖勢,精心專研,頗有所得。于是棋力大進,名聲日起。
冉冉升起的永嘉新星方日新,面對的永嘉一派是什么樣的形勢呢?
永嘉派創始人鮑一中,后半生沉溺于酒,又不能維護永嘉派內部團結,如使悍將李沖無立足之地,十年落魄江湖,致使永嘉派風流散盡,在與京師、新安的爭鋒中居于末流。本文開頭所提及的呂存吾,還有汪紹慶、蘇之軾等,都是新安派大將,他們使最弱的新安派強勢而出。嘉靖三十九年十月朔,王世貞之父王忬為嚴嵩構陷被殺,世貞與弟扶父喪歸故里,十一月二十七日抵家。直至隆慶元年正月初七與弟赴京訟父冤,六年時間一直里居。他以主盟文壇的崇高聲望,不但吸引了大批的文士,也吸引了不少棋士。棋士們以能得到文壇巨子的譽揚為榮。李沖也從浙江溫州趕到江蘇太倉拜見王世貞。這次會見,對振興永嘉派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李沖得到了王世貞的贈詩,受到了極大鼓舞。李沖執掌永嘉大旗,重振永嘉威名,方家兄弟趕上了大展身手的好時機。
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何白寫道:“時李小山沖,年七十余,弈家宿將,雅自負,足對壘鮑君,周、徐以下弗論也。湯夫往與角,李遂北。已再試,再北。李嚼齒擲局于地,大呼曰:‘神哉!’遂斂膺嘆服。于是‘永嘉小方’之名滿天下。”從此以后,方日新的棋名如日中天,出現了本文開頭所寫的那種讓天下群雄辟易的局面。可惜,這方面沒有相關資料流傳下來,因之一位新星的輝煌業績令后人無從得知。
而且不久,方日新的人生旅途發生了重大變化。何白寫道:方湯夫以為自己乃名家子弟,而與哥哥鄉試失利,深以為恨,“墜先緒而又恥以一技鳴。遂攜妻子居焦坑山中,刻志讀書。及為詩歌,極力摹寫,即數易稿不已也。篇什雖寡而興寄自足。每過予輒袖以相示,且字字乞予抨射。予感其意,直為商訂不少假,湯夫每欣然滿志去。讀書暇則抱甕灌園,種豆漚麻以自給。室中無間言,終日泄泄如(和樂貌)也。”但他后來的科考經歷證明,他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了。贊美圍棋的人都說,圍棋有益智的功能。但智力再好,也很少能用在科舉應試的八股文上,想不墜先緒也是枉然。無奈之下,他只能以棋手的身分做了官僚劉志選的門客。
劉志選,浙江慈溪人,萬歷十一年(1583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十五年(1587 年)給事中邵庶請禁諸曹言事,李懋檜抗疏力爭,遭貶官。劉志選對萬歷帝說:“陛下謫懋檜,使人箝口結舌,蒙蔽耳目,非國家福也。”萬歷帝大怒,將他也貶出京城,為福寧州(轄境相當今福建霞浦、福安、寧德、福鼎等縣市)判官。此公是個大棋迷,他仰慕日新棋名,剛一到任,即遣騎敦請日新往溫麻(今霞浦境內)一見。劉公遂與日新訂交,使居其府中。不久,劉志選又被授予合肥知縣,復邀日新偕家同往。劉念日新家貧,為日新置辦地產,給他在合肥安了家。當地棋家聽說方日新來了,紛紛前去求戰,日新卻一概拒絕,只是在劉志選府上專心研讀詩書,不再碰棋子。但屢試不中,方日新內心郁郁,幾乎每日愁眉不展。
萬歷二十六年(1598 年),原本就體弱的方日新再次染上重病。那年正趕上劉志選進京考核。等劉志選回來,方日新已經病重。劉前去探望,方日新還強打精神,談笑自若。然而十日之后,方日新便與世長辭,終年四十四歲。
方日新之死,讓引為知己的劉志選很難過,他親自出資為日新舉辦葬禮,并遣人護送日新靈柩回永嘉安葬。故友何白聽聞方日新死訊,十分悲傷,于是揮筆為方日新作了一篇《方湯夫傳》。正是由于此傳,方家兄弟的名號流傳至今,總算未被歷史塵埃湮沒。
雖死猶生
日新逝世的噩耗傳到哥哥那里,日升正在李維楨幕中,他萬分悲痛,立即辭去館職,返回故鄉。臨行前,他請求李維楨寫了《東嘉方君墓志銘》,見載于李維楨的《大泌山房集》卷八十七。全文如下:
方湯夫客劉比部公(指劉志選,比部即刑部)所,其兄子謙客余塾中,時召日者及善相人者問狀,皆云不祥。心憂之,貌為日瘠。今年春,湯夫卒逾二時,子謙始聞訃,而哀不自勝。飲泣向不佞曰:“先君遺腹子也,吾弟又遺腹子也,而皆蚤世,天之降割余父子兄弟甚矣。然度可以不死余父子兄弟者,有太史公之筆在。先君拜表墓之辱,請以其緒施及吾弟。吾弟貧且賤,要不無可述者具。劉比部公狀中比部,以儻正著聲,不輕許人,太史其采納之。”
按狀,君諱日新,字湯夫,父曰茂才道言,母曰嚴孺人,先世詳在家乘。君生不見父,十歲更失母。其哭母也,中于禮所謂孺子慕者。是時兄子謙未受室。里豪齮龁百端,方氏危若朝露。而外大父嚴翁出佐邑,外大母王孺人來就方氏家,鞠養二孤。二孤小有生色。
君受經,塾師所覽誦不忘。久之為舉子業,有緒。而性好山水,時杖策赤石陽湖間。眺聽嘯歌,終日不為疲。久之,復好弈。里有鮑一中,弈品于永嘉派為第一。死久矣,從故老得鮑所藏秘法,案習之,遂盡其術。時復有李沖、周源、徐希圣,周徐亦前君死,獨李在。君毅然請往試,李不能敵。而維揚亦有與君同姓名者,及兄子謙,咸國手。于是人號君“東嘉小方”云。
然不欲以小數自名,更極意為詩。詩成,眾交稱善也。嘉隆以來,名山人者鵲起游貴顯,坐作聲價,君竊恥之,故足跡未嘗至京師。所最稔為劉比部。比部上書言事,謫閩。及歸慈溪,游武林,宦濡塢,君皆與偕。或經數手談,或累日月不輟。比部從濡塢朝京師,而君病,比其返也,未浹旬日沒矣。沒時不以妻子為念,惟自惜費精神無用,今而后知有歸根復命所耳。比部初從導引師有得以語君,君始疑而終信。沒后,比部夢君以一紙相示,覺猶記其末語云:“余性嗜弈,余志言詩,悟道成真,形神妙時。”亦異矣。
君生之年為嘉靖乙卯閏十有一月十有八日,卒之年為萬歷戊戌三月十有八日,年四十有四。娶西關谷氏女。子三,伯履亨,聘戴宗乾女;仲履吉,聘千石寶應簿王之臣之女;叔履長尚幼;女一未字。
比部斂君,召仲子來輦以還。而子謙亦辭余歸,謀葬君先世之丘。余以子謙悉君父子,后有子而先無父。居布衣之位,富能行德,貧能抗志,此所同也。父子二見其一,子得見三子,父年二十有五子,庶幾倍云。子有哲兄而父孑遺,父正襟牗下,子客死,此所異也。至以出世法觀,何同異之有。
不佞第用世法,如比部目之為題曰:東嘉高士方君湯夫之墓,而銘之曰:
生也永嘉,沒也合肥。爾有良朋,道相謀兮無違。
沒也合肥,葬也永嘉,寧惟弈詩,爾生永寄。
四十四年浮漚夢寐名,朝聞道夕死可矣爾。
所聞者云何,嗟九京其誰起。
刊于《國學周刊》第42期第B3版(2014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