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依舊
年初去南京參加中國思想家研究中心的研討會,就便去了郊區的萬安村,那并不是我的家鄉,卻是我母親生前工作和歸宿之地。四十多年前我只是匆匆而過,現在可能已沒有一個熟人,但我忘不了那個貧瘠山村建國后的第一所小學,因為那里有我母親創辦的辛勞和莘莘學子,當我耳畔迥響校舍的朗朗書聲時,那已成為生命中永不磨損的記憶。
半個世紀過去了,如今的萬安村是怎樣? 它還認識不認識在那里生息過的兒女? 多么想再尋訪一下昔日的小路。朋友們說,我此行是找不到當初的感覺了,并堅持用桑塔娜送我一程,即便如此,也想靜靜地走一遭。
不出友人所料,走近萬安村,殷殷盼望的茅房瓦舍早已不見蹤影,代之而起的是兩三層的小洋樓,外觀與城市的樓房差不多,可望里一瞧,豬欄雞舍,依然是農家院。過去出了門就是田野或場院,現在家家都圍上了院子,盡量多占地,承包后落實到戶,打場就在家里,因此都抹上了水泥地。這水泥是何等地霸氣,凡是有水泥抹到的地方寸草不生,綠色的原野被蠶食得七零八落,屋舍毗連處就少了樹木的存身之地,沒有濃陰覆蓋的村舍,雖然在是農村也就少了點鄉土味,多了點城鎮風,不能說這不是進步。半個世紀前萬安村的農民有一輩子從沒有進過城的,偶而進城的看到四、五層樓,當做稀奇,說是仰著看,頭都發暈。如今自己也住上樓房,用上電燈,燃氣灶和電器,能不是恍如隔世嗎? 當初我母親任教的學校原是一個破舊的祠堂,校舍連房門都沒有,懸掛一個草席檔風就湊合了,數九寒天,北風緊吹,凍僵的手連粉筆都抓不住。現在學校已修成二排新式平房,當我走進學校時,后面仍然像四十多年前一樣,跟著一批看稀奇的小學生,所不同的是,當初穿的破破爛爛,有的連褲子都遮不住屁股,現在一水兒都是綠白相間的校服。這些都給小村莊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令人振奮,但也失去了那種小橋流水,竹蘆茅舍的幽幽古風,我記憶中的萬安村已不復存在了,就像告別20世紀一樣,讓它成為歷史的陳跡吧。
當緬懷已成既往的時候,一件出其不意的事,使我震驚了。在我進村不久,就有一些農婦圍著桑塔娜三三、兩兩地張望,其中有一位突然叫起我的名子說: “你是劉志琴吧! ”這意外了,要知道那時我在上海讀書,只有在暑寒假偶而在這里小住,像蜻蜒點水一樣掠過,更何況時間已過去半個世紀,誰還能記住我? 所以并沒有想在這里找到熟人,如今我居然被人認出來了。是的,這村子沒有忘記我的母親,只要說起我是付老師的女兒,上了年紀的沒有一個不知道付文秀老師的,又沒有一個不熱情地邀我到家里坐坐的。謝謝他們記住我母親! 也謝謝他們還能記住我。我被這意外感動了,熱切地詢問她的名子,可她說,人家都叫我“么嘿”,你也叫我“么嘿”吧,這算什么名子! 有個婦女介紹說,她是賈永才的媳婦。哦! 她們還不習慣使用自已的名子。幾千年來中國婦女常常以某某媳婦作代稱,這在城市早已消逝的古風,在農村居然還存在! 在我母親逝世四十年后,村民們說起她仍然那樣親切、新鮮,不僅記住她,還記住她的兒女,就像母親剛剛在昨日離去一樣,這種真摯和淳樸的懷念,是多么珍貴的情感!
當我踱出村外,靜靜地走在田埂的小道上,望著雨后的斜陽,我突然領悟,風光已非,人情依舊,我終于找到了想找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