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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盾

《核盾》

作  者:何亮 著
出 版 社:解放軍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4年1月第1版
書  號:978-7-5033-2457-4
定  價:¥23.00 元


  我們乘一臺解放牌卡車,仍是頂部蒙有篷布的那種,前頭后面倒是都沒遮擋,可以看些風景。開車時騎兵隊伍已比我們先走了一段路,超越他們時,我們就在車后面使勁兒向他們揮手。邵隊長騎著他的棗紅馬在隊伍最前,不顧車輪揚起的一道灰塵,也一臉笑容地沖我們揮手。漸漸地騎兵們就離我們越來越遠了,人和馬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了,那長長的呈弧線狀的隊形卻在藍天白云下清晰地展現,成為天地間一道壯美的風景線。

  這時,一直凝望著那道風景的許秀玉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回過頭,問靠廂板坐著的李副處長:“怎么我們部隊還會有騎兵?”

  李副處長微微一笑,說:“巡邏呀。”

  “巡邏?還用得著騎馬嗎?”
  
  “當然用得著。我們的院子大得很哪。”

  這時我也已經坐回到自己的背包上了,挨著李副處長。聽著兩人的對話,瞅瞅許秀玉,她是一臉疑惑的神態;再瞅李副處長,卻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樣子。不知到底是何意。

  走過一段兩側尚有莊稼地、尚有人家和炊煙的還算平坦的路之后,車子開始爬坡了。看樣子是要進山了。路旁已沒有農田,只有一道漫流的澗水,一溜亂石遍布的河灘,以及離河谷和公路越來越近、越來越顯得陡峭的一座座大山。

  前面的山路上,遠遠地看見一陣揚塵,像是有車下來。離得稍近些時,就看見果然是輛汽車,而且也是墨綠色的卡車。這應該是我們部隊的軍車吧?是不是已經離部隊不遠了?等那輛卡車快到跟前時,我卻發現綠色的車廂上頭冒出些紅黃相雜的顏色,仔細瞅過去,竟像是幾個花圈!這一情景陡然引起了我們一車人的注意,大家紛紛從車前車后探出頭去,想看個究竟。因為路面并不寬,會車時那卡車和我們的車都減緩了速度,擦肩而過。我們也才完完全全看清楚了:果然車廂前頭擺了花圈,中間載有一口漆黑發亮的棺材,七八個穿著整齊的軍裝、戴了白手套的士兵在兩邊或蹲坐或扶著廂板站立,神情肅穆。

  我們一行人都被驚呆了。先是面面相覷,然后又都把目光投向李副處長,顯然是想聽聽他怎么解說。
  
  李副處長剛才也在往外看,肯定沒有忽略這情景。但他并沒有對我們的疑惑作出直接回答,而是沉痛地搖搖頭,長嘆一口氣,像是自說自話:“唉,怎么搞的。又死人了……”
  
  騎兵。很大的院子。花圈。棺材。又死人了。這些新奇、突兀又蕪雜凌亂的信息撞在一起,我這學物理辨邏輯都足夠好使的腦子,這時也有點兒亂。我實在想不出它們之間是以怎樣的方式鏈接在一起的,該怎樣排列組合,才能找出其內在聯系,闡釋出某種意義。

  接下來還有更奇異更駭人的事。天已完全黑下來以后,在似乎沒有盡頭的山路上又顛簸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才終于到達目的地——只是不知是不是部隊機關的院子,因為沒看見院墻,也沒看見大樓,只有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從狹小的玻璃窗往外透出昏黃的燈光。下了車,李副處長跟迎上來的人說了幾句什么話,回頭對我們說先不忙卸行李,大家一定餓了吧,先去食堂吃飯吧。我們就跟在他后面魚貫進入食堂大門。一進門,嚇了一跳:門內左右兩側,竟各是一溜棺材!白皮的,沒上漆那種,順著靠墻擺放,差不多有七八個。許秀玉本來是緊跟在李副處長身后的,見此情景,嚇得尖叫一聲,扭頭就要往外跑。被李副處長拽住了,拍拍她肩膀安撫她,并且不無尷尬地解釋說:“咳,怨我怨我,忘了先給大家打個招呼了!大家別緊張,這都是些空棺材。你們看——”

  原來,那些白皮棺材里面不過是放了些黃豆、玉米之類,有的則完全空著。李副處長說,這都是因為部隊正在進行國防施工,時不時就會發生塌方,落石,會有人犧牲。現做棺木肯定是來不及,只好做上一批放在這里。

  一個又黑又胖的系了圍裙的老兵這時已迎過來,站到我們面前了,他接李副處長的話說:大家別緊張,事情就是這樣子的。我們是看它閑著也是閑著,就當成儲糧的家什了。別緊張啊,沒啥好緊張的。一邊還呵呵笑著,請我們上桌用餐。他是這食堂的炊事班長。

  為我們用兩張長條桌拼成了一個方桌,擺了六盤菜,卻只是三種:素炒土豆絲,白菜粉條,蔥爆羊肉,每種分著盛了兩盤。我往周圍溜了一眼,見別的桌上的戰士并沒有這道肉菜,看來是專為我們加的。主食是青稞面饅頭,有點兒沒蒸熟的感覺,咬上去直粘牙。那位胖班長顯然很有經驗了,向我們這些新來的人主動解釋說:饅頭有點兒粘是吧?不是沒蒸到火候,是這里的氣壓低,緊著蒸也只能蒸成這樣兒了。各位只好將就點兒啦。多吃菜,多吃菜。

  昏黃的燈光,低矮的房頂,粘牙的饅頭。還有你越不想看卻越是撞進你眼簾的那一溜棺材。那頓飯吃得真是膽戰心驚。可是我看周圍桌上的官兵,包括和我們一起吃飯的李副處長,他們都跟沒事兒似的,呱唧呱唧吃得挺香。看來人家早已習慣這種環境,適應這種生活了。

  飯后,我們被領到宿舍。這是一排“干打壘”平房中的一大間,進深不足四米,寬約十米,里面用木梁和木板搭了個很大的通鋪,能睡十多個人。每個鋪位上鋪有一個稻草墊子,已經磨得發舊,草稈都掉出來了。我們的行李早已被戰士們幫著卸下,扛到了這里。

  李副處長這才向我們交待說:你們幾個男同志就住這里了。這是警衛連,往后這兩個月,你們就在這個連隊當兵鍛煉,了解基本的軍營知識,養成基本的軍人素養。他們連長這會兒沒在,到二號哨去了,一會兒他回來我再跟他交待。你們先打開行李,收拾一下吧。

  然后對許秀玉說:你別著急,一會兒跟我回機關,你到通信連鍛煉。那里有許多女兵。

  沒過一會兒連長趕回來了,急匆匆的樣子,一腦門子汗,一進門就沖李副處長和我們大伙嚷嚷著:對不起,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李副處長就把他介紹給我們:這位就是警衛連萬連長,叫萬金友。(這名字有點滑稽,我聽了想笑。但是很好記。)也是打過仗的老同志了,曾經參加過抗美援朝,立過功。然后李副處長用目光掃視了我們一圈,再落回到萬連長那里,說:這七位同志就是新來的大學生干部,就交到你這兒了。回頭你拿著名冊點名,慢慢認識吧。生活上照顧好他們。訓練上要求要嚴。有啥事情,隨時跟我聯系。

  最后又對我們囑咐道:你們有啥困難,有啥問題,就跟萬連長說。

  等李副處長和萬連長他們都走了,房間里只剩下我們七個人,大家各自收拾行李,鋪床就寢。每個人都像是有心事,我估計這心事可能都跟我差不多,那就是沒想到竟然來到這么個地方,條件也忒差了一點兒。但是誰也不主動提起,而是有一搭無一搭地扯些別的閑話,或干脆悶頭收拾,倒頭便睡。

  畢竟來H部隊都是出于自己的選擇;畢竟都不想在還不是特別熟悉、來自不同學校的別人面前顯得覺悟太低。

  這就是蘭谷嗎?這就是有著那么美麗的名字,乍一聽到就讓我充滿遐想的蘭谷?

  那天晚上和它的“第一次親密接觸”,讓我有些失望。

  夜里,起風了。先是嗚嗚地掠過山谷和灌木的嘯聲,又有沙石或枯枝敗葉撲打在門窗的噼噼啪啪的響聲。我的鋪位靠近門口,明顯感覺到一股股寒氣嗖嗖地往耳邊襲來,不禁打了個寒戰,把被子裹緊一些。

  睡覺前幾個兵給我們一人送來一件皮大衣。是萬連長吩咐戰士們把探家和出差在外的兵的大衣先借我們一用,我們自己的還沒發下來。我們還頗感不解——八月天氣,用得上皮大衣嗎?萬連長說,用它壓個腳吧,管用。夜里上廁所也要披上,外面冷著呢。

  這會兒,知道它的好處了。我把原本豎著隨意壓在腳邊的皮大衣橫過來,把兩側衣擺抻到最長,蒙在棉被上。感覺厚實多了,也暖和多了。

  睡我鄰鋪的印家銘被我折騰醒了,抑或是原本也沒睡著,也坐起來擺弄他的大衣。

  “哎,吳瀚。”重新躺下后,他輕聲叫我。

  “嗯?”我應了一聲。

  “我怎么有點兒頭痛。睡不著。”

  其實我也覺得有點兒頭痛,隱隱約約的,不明顯,又像是有點兒發脹,發暈。我以為是長途旅行和幾天來的生活不規律所致,以為睡上一覺就好了。他這么一說,我才想起,這是不是高原反應啊。火車停靠的那小站就已經屬于西部高原了,乘汽車這一路可是一直在上坡和爬山的,天知道這里已是多高的海拔!但即便是高原反應,怕是也沒什么妙法,也是先得想法子睡著了覺,才能有助于體力和精力的恢復吧。我就把自己的狀況和這想法對他說了,安慰他幾句,也是安慰自己。

  “唉,你說這大老遠地把我們拉來,竟拉到這么個破地方!還神神秘秘的,這不讓說那不讓問,這叫什么事兒啊。”他又嘟噥了幾句。看來還不僅是高原反應的癥狀。這些心事,也攪得他難以入睡。
?
  “我也沒想到是這個樣子,”我說,“不過呢,我倒覺得,環境艱苦一點兒還是舒服一點兒,倒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讓我們來干啥。”

  “不是說了,讓我們在這警衛連鍛煉嗎。”

  “你咋不會聽呢。鍛煉,肯定就是暫時的嘛。鍛煉完了,才能知道到底干啥吧。”

  “那倒也是。可是這警衛連不就是管站崗放哨的嗎,又有啥好練的。”

  “站軍姿。走隊列。操槍訓練。這都是當兵的基本功,可能由警衛連練我們最合適吧。”我按自己的理解,對他解釋道。對部隊上的這些事情,我還是多少知道一些的。大學一年級時學校曾組織我們去過北京衛戍區的部隊,做“軍營一日”的體驗。不過那會兒去只是玩兒一樣。現在,可是要來真格的了。

  “那還不如到邵隊長的騎兵隊去呢。我倒真想學學騎馬。再拍上幾張騎馬挎槍的相片,一定會比較威風吧?找對象時姑娘們會喜歡吧?”

  “行啦,行啦。看來你頭不疼了是吧?還是早睡吧。”

  后來他就響起了鼾聲。我卻翻來覆去的,一直難以入睡。腦子里像過電影一樣,想著這些天來的一些事情。覺得我剛剛經歷的這些時空變換,場景變換,其倏忽莫測竟也趕得上電影的蒙太奇了——剛剛還在北京,忽然就切換到了這深山溝里;同是在H部隊,北京的辦事處如同花園賓館,睡的是軟和舒適的棕床,在這里卻進了干打壘房子,睡的是大通鋪上的草墊子。我還想到前幾天還在為了與“準女友”是進一步發展還是做出切割而犯猶豫,當時心里面還給自己打氣說,好男兒到哪兒還愁找不到好對象啊,可是鏡頭一轉就把人給撂到這么個天偏地遠的地方了,周圍基本是清一色的男性,那件人生大事只怕也得延擱下去了,等等。

  我還不知趙燕瓊把我的信交過去后,沈延娜會是什么樣的反應呢。我雖盡量寫得委婉,但肯定會傷及她的自尊吧。我這樣做對不對呢?是不是有點兒太簡單,甚至太絕情了?當時我是把已決意投身軍旅從事一種可能是高度保密的工作當成一條理由來說的,因為孫書記確實就是這么告訴我的。但是她相信嗎?我自己相信嗎?有誰規定高度保密的工作就一定要回避愛情呢……但關鍵問題是,我對她的好感是愛情嗎?有可能發展成愛情嗎?當初我是不確定的。現在,仍不確定。只是,在匆匆做出的決定真的演變成了現實,現實又跟我先前的想象有了較大的落差時,我開始回味起這些情景來。

  如果說我因為選擇進入H部隊這道門而放棄了另一道門,那么,在我進到這扇門內剛剛看清周邊情況時,就難免又在遐想連翩,想象沒有進去的那道門里面會是個什么樣子了。

  這是后悔嗎?不能算是后悔,應該是人之常情吧。只顧悶著頭往一個目標趕路,對所有經過的岔路口連看也不看,對可能遇上的風景連想也不想,這樣的人不是能成大器的天才,就是碌碌終生的傻瓜。

  我不是天才。

  我也更不是傻瓜。

  我只是個有正常思維和常人情感的普通人。

  所以,我會在初入軍營的那個夜晚,輾轉難眠的時分,這樣天上地下云里霧里的亂想一氣。

  想歸想,我自信還是有足夠的定力,還是會勇敢地面對新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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