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核盾》
作 者:何亮 著
出 版 社:解放軍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4年1月第1版
書 號:978-7-5033-2457-4
定 價:¥23.00 元
我以為邂逅沈延娜并在一起吃飯這事別人不會知道,我說了那天中午我倆就好像是在另一個陌生星球,其實是想錯了。在W廠這樣的特殊單位,即使是在廠子內部,不同部門間的人際交往是不受鼓勵的,除非工作需要,甲室的人不知乙室研究什么,丙車間不知丁車間干的啥活兒。工作關系之外的與陌生人搭訕,弄不好就會被懷疑。這些“規矩”并沒有像其他保密措施一樣寫在紙面上,譬如工作和生活場所張貼的那“保密八條”之類,而只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種約定俗成的“文化”。這不是人情冷漠,而實在是工作性質使然,對任何潛在的失泄密可能,都要防患于未然。
我和沈延娜都是此間新人,還不太清楚其中這些道道。我們的這次見面和一起吃飯,被廠保衛部門注意到了。至于他們是以什么方式知道的,那食堂兼飯館的地方是不是有他們的眼線一類,我不清楚,但這件事情的結果便是當天晚上廠保衛處一位馬干事就來找我“了解情況”。他先找到馮兆銳,因為馮兆銳是我們實習隊臨時黨小組的負責人。然后他們把其他人從帳篷里面支開,只剩下我們三個人,由他倆一起和我談話。
得知談話的原因和他們想要了解的情況,讓我大感意外,繼而是覺得委屈、不解。我們同學相見,一起吃個飯,說會兒話,有什么不妥嗎?
馬干事就解釋說你別誤會,這是我們的工作,希望你配合一下。你把原因說清楚了,不就沒事了么?真要只是同學聊個天,敘敘舊,這沒什么,只要別涉及各自工作。
馬干事這話讓我想到幸虧和沈延娜沒說起我的工作,心里不由得一震:那吃飯的隔間里,不會有竊聽器吧?不過,要真的有這玩藝兒我倒是能解脫了。我想了想,還真的沒說什么不合適的話,不僅涉密的沒有,連感情這方面的表達也主要是沈延娜在說,我是聽的多說的少。當然這可能只是我的瞎猜,再怎么強調保密,也不至于在內部對自己同志使用這手段吧。后來的實踐證明這確實是我多心了,但是這次談話無疑給我上了一課,也讓我對先前我們部隊于政委講的要“檢點”這話有了切身體會。
沈延娜那面的情況和我不一樣。她也被廠保衛處找去談話了,也叫上了她所在資料室的領導,時間應該是跟我這面被談話的時間前后腳吧,這樣才能核證一下我們各自所說的情況是不是吻合。
只是她可不像我這么好脾氣,剛聽到找她談話的原因就惱了,激動地嚷嚷起來,說你們這是干嘛,這不是搞特務手段嗎?對自己的同志都這么不放心嗎?然后她就不僅像我這樣說我們是老同學相見,還干脆利落地把我們在學校時的交往,把在她心目中我們早已是戀人關系這些話都說了出來。
“省得你們再啰里啰嗦,疑神疑鬼。年輕人搞對象,在這里不犯法吧?”
她這番話讓領導的臉上很掛不住。她在氣頭上說出的“特務手段”、“疑神疑鬼”這種詞也讓保衛處的同志很不開心,當場就鄭重地提醒她要注意態度。她自恃心中無鬼,反譏笑對方說有事說事,有理說理,你們這樣的沒道理,只好挑別人的態度了。正是這話讓保衛人員更加窩火,于是向政治部領導寫報告,要求停沈延娜的職,讓她作深刻反省,并建議對她的有關情況作進一步審查。政治部分管保衛的副主任看了報告,看到這女大學生竟把加強安全保密工作用的措施誣為特務手段,當然也很惱火,就簽字表示同意;主任當時不在,就直接報趙書記批準。
趙書記卻是知道沈延娜來歷的。李勁副部長曾專門跟他交待過,讓他關照一下這姑娘。原來,李副部長不僅跟我們秦司令是老戰友,跟沈延娜的父母也都很熟,也是戰爭年代的交情。趙書記馬上就想到了這丫頭定是小姐脾氣,口無遮攔而已,決不是成心詆毀保衛部門的同志,就把這事給撂下了,不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政治部和保衛處的同志都很聰明,自然不好去催問,事情就這么不了了之了。可是趙書記卻在這份報告的附件中看到了我的名字,知道我和沈延娜居然有這層關系,覺著有點兒不可思議。因為李勁副部長在讓他關照沈延娜時沒提起過啊,他還專門問過李副部長這位小沈姑娘有對象沒有,李副部長只說是在北京有幾位老同志的孩子挺喜歡她,但這丫頭心氣挺高,全都沒看上,“你這里如果有很合適的,也可以幫著挑一下嘛。”
至少在當時,我在趙書記心目中肯定不是“很合適”的人選。
他肯定還想起我不守規矩,自個兒在車間加工炸藥的事來。
后來趙書記曾親自找沈延娜談過一回話,問我倆之間的關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提醒她說話行事要學著成熟一些,說是在這種特殊環境里面,從事我們這樣的工作,就得比普通人有更嚴格的標準,隨時要接受哪怕是看起來很苛刻的審查。“我們這里沒有絕對的私事。個人問題也要向組織上透明,要經受組織審查,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趙書記還把了解到的情況向李勁副部長作了匯報。這樣一來,我和沈延娜間的“個人問題”一不小心就上了這么高的層面,也不由得我不鄭重對之,必須認真考慮一下我倆的關系了。
一個人有怎樣的擇偶觀,跟人的性格、價值觀是緊密聯系的。性格和價值觀又多半與人的出身和早年經歷有關。魯迅說過,賈府上的焦大,肯定不會愛上林妹妹。《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保爾和冬妮婭先戀愛再分手,也絕對是跟各自的家庭環境造就的性格深處的原因有關。一些年輕人為什么本來相互感覺挺好,熱戀時如膠似漆,越是遭到家人反對還越是堅定不移,可一旦結了婚卻很快反悔,勞燕分飛呢?便是因為真正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了,這矛盾那摩擦都冒出來了,就跟一池碧波怡人的湖水,潛到下面時卻總能看見許多爛泥一樣。面對這些摩擦雙方又都在“上綱上線”——噢,原來你是這種人啊!當初我怎么就沒看出來?——你以為你是啥樣的人?我忍你都忍了很久了……就這樣,唇槍對舌劍,句句都穿心,鬧掰啦。好說好散的還算好,沒再錯上加錯;相互較勁反目成仇的,古今中外都不少見。
我年輕的時候說不上有多聰明,但對這些道理還是比較明白的,也有些自知之明。我從自己父母的身上看到了幸福婚姻該是個什么樣子。父親是個鐵路職員,上過偽滿時期的鐵路專科學校,算是小知識分子了,因為業務干練,人又踏實、勤奮,很受上級賞識,局長曾有意要把獨生女兒許配給他。父親卻婉言謝絕了這份好意。后來他對我們小輩解釋說:“一個人要知道自己的福分有多大。福分這東西聽起來很虛幻,但誰也不能否認它的存在,它就像水一樣,水大了能載得三層龍船,水小只能浮起一葉扁舟,再小了呢,也就只能漂起個草根樹葉啥的。局長家的千金對我來說就像條太大的船,我這點兒福分承載不起呢,所以我只能挑你們母親這樣的,普通人家姑娘,但知書明禮,善解人意,該勸的事情上能勸解我,該讓的時候能讓著我……”父親脾氣比較大,我們確實看到過母親是如何在大事上婉言勸諫他點撥他,小事上又如何順著他讓著他。父親也說起過福分這東西是修來的,靠著誠實正直,靠著積德行善。一輩人修行,后輩人也跟著受益;幾輩人修行,才越積越厚。福分厚到一定程度了,名也好利也好,該你的就是你的,大了不會把你壓垮,小了不會讓你生怨;沒到這地步時,對于非分之福,就得小心。
父親的這些觀念在外人看來可能有點兒陳舊,甚至近乎迷信,但我們當兒女的聽來卻深信不疑;而且越是隨著年齡增長懂事漸多,越感到皆是至理。因為我們從小看到了父親母親確實感情很好,給我們一個雖不富裕但充滿溫馨的家,不像鄰家的叔嬸或大爺大娘們動輒吵來吵去,甚至大打出手,有時還拿孩子撒氣。
我仔細想了想,我有意無意當中是把沈延娜比作父親當年拒絕了的那位局長千金了。雖然我從來也沒聽父親細說過那位千金小姐到底是什么情況,長什么樣兒,但知道有過這么回事就夠了。我十分明白父親當時的心理。只是一時還沒明白父親的這種心理或性格氣質也已對我發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他的這些講述,讓我在產生心理認同的同時,在不知不覺間對自己的擇偶問題也“如法炮制”了。
但是這對沈延娜是不公平的。對我自己也不公平,如果我非得這么堅持的話。
趙燕瓊曾替沈延娜抱不平,說過我“你到底要找個啥樣兒的”。現在,我真得冷靜下來,也這樣問自己一句了。沈延娜是沈延娜,不是父親當年拒絕過的闊小姐。如果說先前在北京時,沈延娜的一些做法和說法還能讓我有這類聯想,引發我對“攀高枝兒”的避嫌之心的話,那么隨著這樣一位高干女兒主動放棄都市的優越生活而來到西部高原,僅這一點就足以讓我敬重有加,足以讓我對她的性格人品刮目相看了。她來這里的原因又和我去H部隊有著某種微妙的聯系,好像是一種追隨——你選擇去做的事情,我也要去做;又像是一種證明——你用離開北京來保持男人的自尊,我用尊重你和追隨你來證明我的愛情。
她當著室領導和保衛處同志的面對他們的調查大發脾氣,并主動說出我們是戀人關系,我很快就聽說了。因為第二天一大早,我正準備上車去爆轟試驗場“放炮”,馬干事又來找我了,要就此情況進一步核實。沈延娜的勇氣和對我的那份癡情都讓我感動。到這份上,如果我再表現猶豫,試圖回避,那就太不爺們兒了。
所以我就對馬干事說:“我們確實是這種關系,在學校時就是。我不知道這廠子里對青年男女談戀愛是不是有什么禁規,所以昨天你們找我談話的時候,我沒有明說。不過當時你們也沒這么問我。”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能有什么禁規啊。只要政審沒問題,就行。你們都是早就審過了的,不然也進不到這地方來呀。”馬干事這回顯得挺開通的。可能是因為總算把事情弄明白了,他任務完成了,也比較放心了。但末尾還是像提醒又像調侃地添了一句:
“不過,這小沈姑娘脾氣不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