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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補充兩句
 



 

既然與劍無緣

何不練就琴心劍膽   

子瞻和子由半夜時分,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姑娘跳墻而入,二人全都目瞪口呆。子由膽小,早就躲到哥哥身后。子瞻定了定神,月光之下,只見她們面相頗善,于是就壯了壯膽子,大聲問道:“你們是人,還是鬼?”

“咯咯咯咯!就算是鬼,又怎么樣?你們害怕了么?”站在前面的姑娘一邊笑著,一邊走了過來。

子瞻見她不僅說著人話,而且還頗爽朗,一時難以辯清是非——人,他見過很多,可鬼,他卻從沒見過啊!他將卻鼠刀拿在前面,擋住道路,大聲說:“不要過來,我這把刀,可是厲害的!”

那女子并不停步,手中拿著一物,向子瞻的刀上只是輕輕一碰,子瞻只覺右手一麻,那卻鼠刀就“噹”地一聲,掉在地上。

“你——”子瞻不知是驚是嚇,一時不知所措。

正在這時,西屋的門開了,謝能跑手持燒鍋用的火鉤子沖了出來,“什么人?看家伙!”——原來謝能跑睡得特別警覺,兩位爺?shù)那俾暫透杪暥汲巢恍阉芍灰型鈦淼穆曇,他馬上就醒,何況那女子剛才笑聲很大呢。

不料前邊的女子并不理他,還往前走,而后邊的女子伸出手來,一把抓住謝能跑的腕子。只聽“哎喲”一聲,謝能跑手中的火鉤子,“鐺鋃鋃”地落到地下。

子瞻見到自己的卻鼠刀沒有用處,謝能跑又被制服了,心中大為不安。不料前邊的女子笑著說道:“你們放心,我要是鬼的話,早就被你那把刀給嚇跑了!”

子瞻聽了這話,心中不禁暗暗稱奇!肮媚,你怎么知道我這把刀是的用處?”

“不就是一把‘卻鼠刀’么?勾臺符還有一把‘勾魂劍’呢,我豈能不知?”那女子冷冷地說。

子瞻聽了這話,急忙抱拳施禮!肮媚锸呛畏礁呷,您也認(rèn)得隱者勾臺符?快,快請進(jìn)屋稍坐!”

子由也知道來者并非歹人,早把身后的門給打開了,請二位女子進(jìn)了門內(nèi)。謝能跑一個人,左手握著右手的腕子,這時才想到叫喚:“哎喲喲——疼死我啦!”

子瞻撿起地下的寶貝刀,與子由一起隨她二人進(jìn)了屋內(nèi),只見前邊的女子早已不請自坐,后邊的女子站在她身邊。只聽“叭嗒”一聲,前面那女子把手中剛才擋了子瞻刀的東西往地上一扔。子瞻定睛一看,原來是雙木屐。

趁著燭光,子瞻細(xì)看她們?nèi)菝,只見那坐著的女子十七八歲的年紀(jì),個子高挑,細(xì)長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放出神采,鼻子不大,卻很是挺拔秀氣;嘴巴小小的,嘴腳總是向上翹著;不施粉黛的臉上透出些紅光,眉宇間透出一股剛毅率真之氣。而站在她身后的那個女子,十五六歲,臉圓圓的,臉上掛滿笑容。再看看他們的腳,子瞻不禁笑了起來,原來他們踩進(jìn)了墻內(nèi)樊狗狗留下的那個驢糞堆子上,腳踝以上,全是黑色。

“請問二位姑娘,你們是何方人士?”子瞻恭恭敬敬地問道。

“你們又是何人,半夜三更,在此彈琴?”坐著的姑娘并不答話,反過來卻問起他來。

“在下眉山蘇軾,與弟弟蘇轍,在此讀書。”

“本姑娘是雅州雷青,與香云在這山上呆了一年多,難道你們就不知道?”

“什么?你們在這兒呆了一年多?那你們在哪兒,我怎么沒看見呢?”子瞻吃驚起來。

“什么沒有看見?前面那座‘妙德禪院’,就是我們家老爺修的,禪院旁邊還有座‘雷青山堂’,就是專為我們姑娘蓋的,難道你們就沒發(fā)現(xiàn)?”被稱為香云的侍女在身后叫了起來。

子瞻這回才想到,他來的那天,正從妙德禪院經(jīng)過,確曾見到有個雷青山堂,還被幾個婦人看了幾眼。沒想到那山堂,便是以這位姑娘命名的。

“姑娘,請恕子瞻冒昧:子瞻與弟弟初來此山,以為寺院之中,盡是僧人,不料也有施主,常期在此居住。子瞻未及拜訪,還請見諒!

“哪來這么多的客套?還是直來直往,更爽快些!崩浊喙媚镄Φ。

“請問姑娘,您既是雅州人士,為何在此深山,居住這么長的時間?”子瞻又問。

“公子,聽您的琴,知你雅量無限;聽你的話,知你謙謙君子。既然如此,也就實不相瞞,我父親乃是雅州知府雷簡夫。他在沒當(dāng)知府之前,曾在山中隱居,我自小也就在山林中長大。六年前父親應(yīng)皇上之召,出山為官,我與母親全都隨他而去,然而城市喧囂,哪兒像山林這樣幽靜?前年父親來雅州任職,看到此山勢若連鰲,風(fēng)景極好,便在這里重修寺院,還為我蓋了山堂。我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到這兒來呆著,一呆就是幾個月!

“那你怎么知道我手中的這把刀是卻鼠刀?”

“你那把刀,豈不是勾臺符的東西?勾臺符與我父親原是山林好友,只因我父親出山為官,他便惱了。勾臺符的東西,我雷青豈能不知?”

“姑娘,子瞻知道你們身手不凡,能否告訴我令尊大人的來歷?”子瞻心想,既然如此,我何不從源頭問起?

“既然你問,那我不妨給你們細(xì)細(xì)說來。能給我一杯水喝么?”那雷青看了子由一眼,爽直地問道。

屋內(nèi)沒有別的杯子,子由便將他與哥哥用的杯子倒了些水,遞給雷青,雷青也不講究,拿起來便喝,一口氣喝完,然后張口便問:“二位看樣子是飽讀詩書的,你們可曾知道,漢代有個大俠雷被?”

“知道!他是淮南八俊之首。 弊佑上葢(yīng)聲答道。

雷青得意地說:“我們雷家,便是雷被雷大俠的后人。唐朝的時候,還有一個雷萬春,你也知道么?”

子由想了想,又吃驚地說:“莫非就是那個跟著張巡抗擊叛軍,被令狐潮圍在雍丘,面上中了六箭,他連動都不動的雷萬春?”

“正是。他也是我們的祖先之一!崩浊囹湴恋卣f。

“怪不得那位姑娘武藝如此了得,原來你們是祖?zhèn)鞯奈涔Γ 弊佑刹唤潎@起來。

“我的太祖父,叫做雷德讓,居住在同州。他文武雙全,在北周的時候就中了進(jìn)士,隨太祖入宋,做過御史,因與性情剛烈,不善逢迎,差點被宰相趙普給害死。后來被我曾祖告到太宗皇帝那兒,才算得到保全,又做了密州知府兼淮南轉(zhuǎn)運使。他有兩個兒子,長者雷有鄰,便是我的曾祖;弟弟叫雷有終。曾祖為父親鳴冤,擊鼓上書,有名天下;曾叔祖武藝高強,曾與裴莊共率大兵來蜀川征討李順叛賊,英勇善戰(zhàn),無人能敵,后被朝廷留在蜀郡,做了益州知府兼成都招討使。曾祖父以輕財好義、喜歡佛事而聞名蜀郡,這里的寺廟,大都是他在任的時候重新修建的呢!真宗皇帝說他功大,將他升為工部侍郎,誰知他剛離蜀郡,這里的王均又率眾反叛,朝廷只好派他再領(lǐng)川陜兩路大軍前來清剿。我的祖父叫雷孝先,他隨曾叔祖擊討王均叛賊,在升仙橋那個地方,親手捉到王均并奪了他的金槍,聲震朝野,后來做過華州知府,寇準(zhǔn)大人對他可器重啦!我父親自幼熟讀兵法,武功高強,可他說大宋重文輕武,不愿出來做官,喜歡在山林里隱居。他喜歡騎牛,頭上還戴著鐵帽子,人稱他為‘鐵冠山長。’康定元年,也就是我七歲的時候,聽說有位執(zhí)政官名叫杜衍的,向皇上舉薦了我父親,皇上招見他了,還給了他官當(dāng),他偏偏帶著全家到終南山隱居起來。過了兩年,長安大旱,皇上命人修復(fù)三白渠,京兆官府調(diào)用六縣民眾干了好幾個月,用了數(shù)百萬根梢木,都沒能把三白河治好,眼看長安之人要被旱死。我父親此時自愿出山,用了三十天的功夫,只花費三分之一的木料,便把三白河給治好了。從此他就閑不住了,覺得天下有許多窮人要他拯救似的,他一連做了幾任知州。就在前年,西山野川諸部的蠻人酋長彭仕羲率兵進(jìn)犯雅州等地,朝廷派來李參、朱處約等多名要員,都不能安撫蠻幫,后來有位叫張方平的大人,非說我父親能領(lǐng)此任。我父親到了雅州,便在明溪上下兩處筑了山寨,先是固守,然后步步為營,把蠻兵打得潰不成軍,彭士羲只好歸順朝廷。父親不僅收復(fù)了失地,還從石馬涯往外開拓了五百里呢!”

雷青說起祖宗的事情,如數(shù)家珍,而且口齒清楚,條理清晰,子瞻子由聽了,不僅對雷家人感到驚奇,也對雷青姑娘暗暗稱奇。待她講完,他便問道:“雷姑娘,你就帶著香云二人,在此山中居住,你父親他放心么?”

“咯咯咯咯!你們兩個,年紀(jì)比我還小,在這里住著尚且不怕,我雷青怕個什么?我從小在山里長大,如今父親恐怕也未必能勝了我,我怕誰呢?”

子瞻兄弟聽了,不禁又吃一驚。不過二人都覺得這雷青很是爽朗,便也不再畏懼。子瞻見她那雙帶著黑泥的腳伸到了自己的跟前,便笑著問道:“請問雷姑娘,您腳上穿的這襪子,是不是用黑漆漆過呢?”

這句話一下子把雷青的臉問得緋紅。她轉(zhuǎn)過頭來嗔怪香云道:“都是這個死妮子,我說敲門,她非說可以跳墻。穿著這種木屐,如何跳得?沒想到你們的墻里邊,有一堆兒東西,落到上頭軟軟的,卻是弄臟了腳!”

子由認(rèn)真地說:“雷姑娘,你踩著的,是一堆驢糞!”

子瞻此時再也憋不住了,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那雷青聽他在笑,自己也笑了起來,子由和香云二人怎能憋得。克膫人頓時笑成一團(tuán)。

謝能跑不知何事,急忙又從外邊伸進(jìn)頭來,想看個究竟。子瞻對他笑道:“能跑,快領(lǐng)二位姑娘去沖沖腳,都是狗狗干的壞事,他非說驢糞曬干了可以燒火,沒想到經(jīng)水一漚,便成漆料了!”

眾人又笑一回,等雷青她們洗完了腳,穿上木屐,謝能跑燒好茶獻(xiàn)上來,月亮已從門中直射進(jìn)屋,時間已是半夜。子瞻便說:“天色已晚,我弟弟明天還要回眉州,二位姑娘也請回吧,子瞻明日定去山堂中拜訪!

雷青聽了,便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招呼香云道:“那好,香云,咱們走吧!”

 

雷青二人走后,子瞻與子由卻難以入睡。子由搬過枕頭,從床的另一頭跑到哥哥一起,兩人并排躺在一起;回想著剛才的事情,覺得就像唐人寫的傳奇一樣好玩。子由和哥哥一邊議論,一邊想入非非:“哥,沒想到讓你彈《鳳求凰》,果然是鳳招來了凰。”

子瞻用手搡了搡弟弟:“別胡說。招也是你要招的,你愿意求凰,明天你就別走了,我回家告訴爹娘一下,就說你在山上給人招女婿了。”

子由早就爬了起來,把手伸到了子瞻的腋下:“你胡說,你胡說!是你答應(yīng)了人家,說明天要去回訪的,為什么要說是我?”

子瞻只好攥住弟弟的手,笑著說:“好啦,好啦!我不這么說,她們還要在這兒聊下去,那我們還睡不睡覺?你明天要是不回,爹娘在家還不急壞了?”

子由不再鬧了,他卻又有了新問題。“哥,那香云伸手便可把謝能跑捏得嗷嗷直叫,雷姑娘的本事,更是了得!哥耶,如若將來你娶了雷姑娘做夫人,你可是打不過他的,要受氣的喲!”子由說著,自己又笑了起來。

“好啦,好啦,別胡說了行不行?你想想看,雷姑娘說康定元年,她七歲,可那一年我才五歲。分明她比我大兩歲呢,天下哪有女比男大的道理?雷姑娘有俠氣,人也爽快,別拿人家亂說。”子瞻勸子由快點睡覺。

“大兩歲怎么了?陳阿嬌還比漢武帝大五六歲呢!”憶由又想起了漢朝故事。

子瞻反問:“可他們有個好結(jié)局么?陳皇后還不是在長門冷宮里呆著么?還有,雷姑娘的話未必都是真的,我覺得她有點吹牛呢!”

“你又不知道她的來歷,如何知道他在吹牛?”

“子由,你不是讀過《史記》和《漢書》么?司馬遷和班固只說過雷被雷大俠不愿跟著淮南太子劉遷造反,還說他父母被劉遷所殺,雷被又被張湯所殺,他們哪一本書說過雷被有夫人孩子,或者還有后人在世的?雷姑娘的話,不是吹牛么?”

“可是司馬遷和班固也沒說雷被雷大俠就沒有兒女!不然的話,雷萬春和后世姓雷的,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子由也學(xué)會了哥哥的那一招。

“好啦,睡覺吧!我告訴你,別說雷姑娘比我大,就是比我小,也是娶不得的!用你的話,娶了這樣的人,還不得整天挨媳婦揍?”

子由這才笑了起來,不過他又說:“哥,明天你可別忘了問問雷姑娘,他怎么知道勾臺符,怎么會認(rèn)得卻鼠刀?”

“你沒聽說雷太守原來也是隱士么?天下的隱士自然是相通的。好啦,你再不睡,我可要睡了!”子瞻說著,便把臉轉(zhuǎn)向一邊,還裝著發(fā)出細(xì)細(xì)的鼾聲。

子由畢竟才十三歲,想了一會兒,便睡著了。

可是已然十六歲的子瞻,卻好久好久沒能入睡。

 

第二天早上,兄弟兩個自然起得很晚,連謝能跑都睡到太陽老高。謝能跑倒不擔(dān)心,反正讓小爺騎驢,他一加鞭,拔腿猛跑一陣,保證比樊狗狗回家要早得多。所以他起來之后,也不催促,自己把飯燒好,便去喂驢,然后坐在院內(nèi),看著那堆前天被雨淋濕的驢糞上邊的四個深而美的女人腳印,傻傻地發(fā)笑。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敲門。能跑以為又是那兩個女子來了,急忙對著房子叫道:“大爺,小爺!快起來,二位姑娘又來了!”

等他前去開門,面前的情景讓他驚呆了:原來出現(xiàn)在門前的不是什么姑娘,而是一位四五十歲的婦人,那人打扮頗為入時,懷中一左一右,抱著兩個一歲多的孩子,身后還跟三個,大的十來歲,中的七八歲,小的五六歲,全是女孩。不過個個長得都不難看,分明都是她的孩子。而她的身后,還有兩個女仆。

“你找誰?走錯門了吧?”謝能跑問道。

“錯了?不會。這里有兩位蘇公子嗎?”那婦人笑道。

這時子瞻與子由已穿上外衣,跑了出來,二人一看那婦人,怎么和昨晚的雷青姑娘那么相像?

那婦人見他們都有些吃驚,便笑了起來。“二位公子,你們不要見怪,我是雷青的母親。昨天晚上,雷青和香云兩個半夜才回去,我等得著急,就問了她們,她們說在你們這兒聽琴,所以我就過來,看看二位公子。”

子瞻一聽她的話,便急忙給她施禮:“原來是雷夫人,快快請坐。”說完便把他請進(jìn)了屋。

“哎呀,你們也別客氣,別叫我雷夫人,別看雷青她爹是知府,可咱也是在山里頭呆慣了的,城里頭住著不舒服,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咱也不習(xí)慣,按陜西人的規(guī)矩,就叫我伯母好了。這位大一點的公子,你是老大么?看樣子,你有十六七歲了吧!”她一邊自我介紹,一邊用眼瞅著子瞻。

“夫人,我叫蘇軾,今年十六!

“比咱雷青小兩歲。那一位是你弟弟?他多大了?”

子由急忙答道:“夫人,我叫蘇轍,十三歲!

“你比我們雷紅可是大三歲呢,真好!兩位公子,聽雷青說,你們要到咱那邊坐坐,我等不及,一大早就先過來了。你們吃飯了沒有?沒吃飯到山堂那邊吃去,那兒有三個官衙的廚子,做的飯可好吃啦!”

子瞻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子由,然后說道:“夫人,請您先回吧,弟弟說好了今天回家的,不然的話,爹娘會著急的呢。您先請回,過一會兒我去看您!”

雷夫人又看了看他們,口中說道:“瞧你們哥兒倆,長得真好,還這么懂禮貌,真好!那好,我?guī)е@幾個先回去了,我可哪兒都不去,在家里專等你們!”說完便拉著一串兒五個千金,呼呼啦啦地走了出去。

子瞻和子由看著他遠(yuǎn)去了,二人對視一眼,全都笑了起來。

“哥,這回可麻煩了,看樣子你想逃也逃不掉了!”子由笑著說。

“別胡說了,快點吃飯吧,你們還要趕路呢!”

子由并沒就此止住,他把嘴巴貼在哥哥的耳朵上說:“哥耶,這個雷夫人,怎么一舉一動,都和舅媽差不多!我一點都不喜歡!”

子瞻看了弟弟一眼,沒有說話,其實他也是很煩自己舅媽的,聽子由這么一說,心里不禁想起姐姐來。他人在山上,卻一直沒少給姐姐擔(dān)心,這回見到又一個和舅媽樣子差不多的人,心里不禁又有些悵然。他真想回去看看姐姐,把她接回家中!

 

子由吃完飯,騎上驢子就走了,臨走時還關(guān)切地看了哥哥一眼,意思是你要保重。

送走弟弟,子瞻獨自在書房里獨坐多時,自己也莫明其妙地嘆了口氣,好一會兒,才起身向前山走去。

雷青山堂早被人打掃得干干凈凈,好像是迎接貴客。子瞻恭恭敬敬地走了進(jìn)來,早有仆人將他領(lǐng)進(jìn)院內(nèi)。子瞻隨意看去,見這院子前后有好多房屋,就像自己家的宅院那么大,住上一二十口人根本看不出來。他沒想到,堂堂雅州知州,竟是隱士出身,還要在這兒修個安樂窩;而他他的妻子兒女,噢,應(yīng)該說他的女兒們,竟然全愛呆在山里頭。

這時他被站人領(lǐng)進(jìn)內(nèi)院,只見雷青與香云兩個,早在那兒等侯。子瞻靈機一動,便叫道:“雷青姐姐,你們沒有多睡一會兒?”

雷青看了他一眼,笑了起來!白诱,你的嘴好甜啊!

子瞻急忙說:“夫人今天一大早便到子瞻的住處,是她給我說你比我大兩歲的,所以我才叫你姐姐。子瞻也有個姐姐,與你正好同年呢!

雷青沒接他的話,只是把他領(lǐng)進(jìn)一間屋子。子瞻一看,這屋子共有三間,外邊一間大的,放著琴與劍等東西,里面還有兩間,分明是雷青和香云的閨房。子瞻見自己叫了雷青姐姐,雷青便沒有話了,于是便找話說:“姐姐,原來您也會琴?昨天你聽子瞻彈了不少,今天能否也給子瞻彈上幾曲呢?”

雷青并不說話,坐到琴邊,便彈了起來。她彈的也是《高山流水》琴聲激越,全然不像女子所奏;彈到后面,琴聲流露出幽然凄怨之音:其中一根細(xì)弦,每每比粗弦早出兩個節(jié)拍而發(fā)音,那意思是我已明白,我來到人世早了一些,可你何必為此而心有芥蒂,人間男女若是知音,難道必須要效鴛鴦于飛么?為什么見到我后,便以“姐姐”相稱,若你心中沒有鬼影,何必多此一舉?

子瞻聽了,心中頓生感激。等到雷青彈罷起身,自己便走到琴邊,彈起一曲《陽關(guān)》。琴聲時而慷慨昂揚,時而低越蒼勁,間或出現(xiàn)一點顫音,讓人怦然心動。雷青聽得明白,那琴聲分明是說,并非我不知你的心思,我二人若以友人相待,也許可以終生為友,然而男女之間,終究有些防礙,縱是我們不想,父母之命,有時也會讓離別頓生呢,何不姐弟相處,也讓別人少一些嫌話?

子瞻琴聲,不僅雷青全然明白,就是香云,在一旁也是心神不定。待子瞻一曲奏罷,香云便送上一杯茶來,柔聲說道:“公子,你與小姐說說話罷,何必見面就是會琴呢!闭f完她竟走出房門。

子瞻把茶端在手中做做樣子,然后笑著說:“子瞻的琴是父親教的,后來就隨意彈撥。沒有名師指點,還請姐姐多多賜教!

雷青這時才開口說道:“子瞻不要客氣,你的琴彈得很好,不過,確是沒經(jīng)高人指點。雷青的琴法,也是父親指點的,彈得也不算好。若是我叔叔能指點一二,那就大不相同了!

“姐姐的叔叔,是位琴師?”子瞻找到了話題。

“我們雷家,祖上就傳下兩件東西,一件是劍法,一件是琴曲。我爹爹劍法,可謂天下無敵;而我叔叔的琴曲,也是世間無人能比。只是他們兩個原來相處融洽,后來因我爹爹入世為官,叔叔便與他惱了,再也不與我們來往了!

“有這種事?請問姐姐,你叔叔名諱是什么?他現(xiàn)在何處?”子瞻問道。

“我叔叔名叫雷威,人稱琴瘋子。當(dāng)年他隨我爺爺出征蜀川,后來便在峨嵋山隱居,與你見過的勾臺符等人都是好友。我叔叔每逢大風(fēng)雪,都要在峨嵋山頂一邊彈琴,一邊飲酒,他善于辯別風(fēng)入松林之聲,然后揀風(fēng)聲之中呼嘯悅耳的松樹砍伐下來,用它做成琴,其聲比桐木還要好聽呢!”

子瞻驚奇地說:“世間名琴,都是桐木做成,沒想到令叔竟能以松制琴,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事情多著呢!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我爹也是這個樣子,他除了舞劍之外,便是酷愛書法。他經(jīng)常坐在江邊,一邊飲酒,一邊聽江水奔流之聲,然后就鋪紙秉筆,寫下前人詩句,他說這時筆下自有濤聲涌來,寫出的字才能氣韻生動呢!崩浊嘈χf。

“奇聞,奇聞!子瞻也愛書法,只是從沒想到這種方法能讓筆下氣韻生動!”子瞻笑著說。他心里卻想,哪天到了江邊,我也要試一試。果真如此,自己就有了長進(jìn);如若不盡如此,就說明雷青的吹牛嫌疑,全是上了她老爹的當(dāng)呢。

雷青這時看了他幾眼,又不說話了。

“姐姐,您曾幾次說到勾臺符,也知道我的刀是卻鼠刀,莫非你與他很熟悉?”子瞻見機說出自己的心事。

“勾臺符與我爹,還有我叔叔,原來都是林間好友,好像還是一個師父。勾臺符有兩件寶貝,一件是勾魂劍,一件是卻鼠刀。我爹過去隱于山林時,常向他借此二物,他都欣然同意?墒,自從我爹入世為官,他就再也不愿借了。有一回我爹找到他,又向他借劍玩耍,那勾臺符卻拿出卻鼠刀說:‘如今你入官場,便同官倉老鼠一樣,見到我的刀,還不快逃,還有什么臉面跟我借劍?’我爹當(dāng)時也就惱了,拔出劍來,便與他斗。兩個斗了五百回合,一直斗到天黑,也未分出勝負(fù),從此二人就反目成仇,誰也不愿理誰了。沒想到那勾臺符,竟會把這把刀送了你!

“原來是這樣。姐姐,既然如此,你知道白云道人張俞先生么?”子瞻又問道。

“當(dāng)然知道。他是個愛談兵法的人,與我爹原來也是好朋友,在我爹入世為官以后,他們也斷了往來!崩浊嗾f到這兒,不禁有些黯然神傷。

子瞻聽到這兒,心中想到:這些山人也怪,為什么朋友一入官場,他們就再也不搭理了?看來我將來也不能做官了,不然的話,勾臺符他們還會看得起我?想到這時,他又問道:“姐姐,你知道簡上人么?就是張道人,名叫張易簡,他曾是我小時候的師父,還帶著兩個人,一個叫陳太初,一個叫巢谷,他們現(xiàn)在什么地方?”

雷青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還有一個叫史無奈的呢?他比我大四歲,二十來歲,他說他要來棲云寺練功的,難道你也沒見過他?”子瞻又問起史無奈來。

“子瞻,我們這兒原與棲云寺是不相往來的,我爹說那兒有個老道童,不會對我們好,便不讓我們?nèi)扑。”雷青認(rèn)真地說。

“那你們昨天……”

“還不是你的琴聲?深山老林里頭,非要彈那種曲子!崩浊嗾f到這兒,不禁臉紅起來。

子瞻知道這事怪自己不好,于是便想把話岔開: “姐姐,既然我們在此山上相見,那就說明我們有緣!闭f到這兒,他覺得自己的話有些不妥,便急忙又說:“姐姐,從今以后,我想跟你學(xué)學(xué)劍法,行么?”

雷青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那你教我些詩書,教我寫字。爹說我是女的,學(xué)劍法已經(jīng)出格,不愿教我寫字呢!

“行!這還有什么說的?文章我讀過一些,可我作詩不太行,好像好詩都被唐人寫盡了,要是像我爺爺那樣,寫些順口溜,那還差不多。”

雷青從昨天晚上開始,就知道眼前這位少年不同凡響,而且話語之中很是風(fēng)趣,便點點頭說:“好吧,你要學(xué)劍,眼下我就練給你看看!”

說完她便拿過劍來,走到院中,舞了起來。

子瞻并不懂得劍法,只見那支劍在她的手里,飛旋如風(fēng),陽光映射之下,寒意四起。她的腳步輕如靈猿,讓人眼花繚亂。

一套劍法舞畢,雷青做了個收勢,微微有些喘息。她把劍遞給子瞻說:“你來起劍來,舞兩下讓我看看!

子瞻拿起劍來,便顯得手腳笨重,原來他向巢谷學(xué)劍時候,用的是爺爺給他做的木劍,如今拿到沉沉的真劍,當(dāng)然拿得不那么輕盈。然而他想到斟酒時,酒壺的嘴兒不能對著別人一樣,他想把劍鋒也不指向別人,卻也無法指著自己,于是就把它往地上指。這樣一來,如何舞劍?

雷青見了,笑得腰都彎了!翱┛┛┛!子瞻,怎么你拿劍的樣子,就跟拿筆一樣?”

子瞻只好停了下來,紅著臉說:“姐姐見笑了,子瞻生來愚笨,連簡上人當(dāng)年也不愿教我武功呢!”

不料雷青卻說:“劍是外功,琴為心曲。何必因此而自餒呢?既然你與劍法無緣,何不將它吸入琴心之中,化為劍膽?久加勵煉,說不定也是一大成就呢!”

子瞻聽了,好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于是點了點頭。

正在這時,香云過來叫道:“夫人請你們用飯去呢!”

午飯自然十分豐盛,子瞻多日都吃著樊狗狗做的“狗食”,見到美味佳肴,開始還有點客氣,后來便大吃起來。雷夫人見他特別喜歡吃肉,便一筷子連一筷子地往他碗里夾送,沒想到子瞻居然把它們?nèi)傻袅,桌上的人都有些暗暗吃驚,雷青在一旁看了,更是暗自竊笑。

 

從此之后,子瞻便與雷青成為好友,一到太陽西斜的時候,不是雷青來到棲云寺,便是子瞻前往山堂,二人或者彈琴,或者持劍而舞,或者習(xí)練書法。雷青身邊的香云特別乖巧,很會看二人的眼色行事,該出現(xiàn)時自然出現(xiàn),該消失時立即消失。而侍候子瞻的樊狗狗或謝能跑,他們都是成了家的人,豈能不知“回避”二字?只是雷青與子瞻二人,一個直爽,一個率真,加之“姐姐”這個稱呼,把二人生生地拉開些距離。

然而琴是心儀之物,如不用心,便彈不好;略加用心,必會心馳神往。子瞻與雷青在一起彈琴,不論是誰,彈到至處,必然心弦齊動,雖然手與眼睛全在弦上,心卻隨著曲子遠(yuǎn)鶩他鄉(xiāng)。就這樣,一個在旁邊聽得如醉如癡,同時也將對方看得如醉如癡。雷青那副爽俏靈美的樣子,讓子瞻早就想起《詩經(jīng)》中的“秀色可餐”之句,看著看著,便不止想“餐”,而是想像小時候擁抱姐姐那樣去擁抱她,只是礙于自己呼出的“姐姐”二字,不敢造次。每當(dāng)此時,子瞻便手腳訕訕地在那兒亂動起來,看上去像隨著琴聲而動,實與曲調(diào)一點都不合拍。而雷青向來都是與人直面相視的,一開始她覺得子瞻那張臉太長,和院里拴著的他們家的那只寶貝有點相似,可后來越看越覺得他還挺俊秀的,尤其是她從近處看到他嘴上和腮邊長出許多黃茸茸的髭須時,心中更是萌生一種蠢蠢欲動的情懷。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時相對一笑,不再多言。只是雷青直直爽爽,不愿故作扭捏之態(tài),子瞻那憐香惜玉之心,找不到表現(xiàn)的時機罷了。

然而雷青的字,依然沒有學(xué)好,每每提筆落紙,不是猛挑,便是勁劈,遇到橫折彎鉤一類的筆畫,她就不由自主地劃起圈圈,就像把劍舞圓了一樣,子瞻便取笑她,說她的字是公孫大娘的書法。雷青知道公孫大娘是唐時舞劍高手,連杜甫都曾對他頂禮膜拜,聽到這話,便也樂呵呵地咯咯一笑。至于子瞻的劍,那就更別提了,劍鋒永遠(yuǎn)對著地上,雷青怎么校正也校不過來;讓他向前作劈殺動作,他走了幾步,劍鋒便在泥土上劃起道道來,仿佛他要用劍作筆,大地為紙,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來。雷青便取笑他說,連鰲山的地皮便是“薛濤箋”。薛濤是唐代名妓,她是千年之后“小資情調(diào)”的發(fā)明者——總愛把寫信的紙用淺淺的顏料涂成底色,讓那些“唐才子”們見到她的信箋便要想入非非。子瞻聽了這話,心中當(dāng)然欣喜,不禁又為雷青不會寫詩、而自己也寫不出好詩來而略感遺憾。

然而子瞻的琴與書法,卻進(jìn)步神速。琴聲美妙,那是心儀手應(yīng),非常容易理解,子瞻只要聽到雷青的琴音更加優(yōu)美動人,便知自己也已接近高手。只是子瞻的書法,讓他自己看了也深感驚奇。原來他把雷青教他的劍法,還有他所看到雷青的劍法,憑著一副好記性,全然鐫刻于心中,拿劍的時候施展不出,可拿起筆來,不由地?fù)街鴦Ψㄟ\動起來,只覺雙臂力涌,筆下生風(fēng),墨跡點條,更為流利。什么王右軍的飛流阿娜,歐陽詢的韶秀華贍,顏真卿的端莊沉穩(wěn),柳公權(quán)的俊美勻稱,虞世南的勁峭挺拔,此刻全然隱于紙筆之后,子瞻每種筆法,全然出于己意。雷青在一旁見了,只覺他起筆欲寫時像抱劍,大橫拉起帶收猶如云劍,小橫微微上斜一如架劍,長豎直穿好比刺劍,短豎立止若提劍,大撇剛猛如劈劍,小撇向左微繞似絞劍,大捺向右旋下若抹劍,長頓向右撤下為帶劍,短頓快捷如截劍,橫提如撩劍,豎提如崩劍,小點是點劍,大點如掛劍,橫折左拐恰似掃劍,彎鉤向右翹起正是剪腕花。尤其是他寫字的小方塊兒,以腕為軸,手臂不動,指尖微提,力達(dá)筆鋒,輕輕一繞,全然撩腕花兒。他將劍法十八般要領(lǐng),動于腕上,形諸筆端,力透紙背。疾書起來,時而提膝下點,時而撤步探刺;剛才還是纏頭裹腦,轉(zhuǎn)眼便是平步青云,接著弓身壓劍,隨即仙鶴亮翼。最讓雷青叫絕的,是他那長長的大豎,好似高手持劍連連后退而步法不亂,劍自九霄直穿而下一氣哈成毫無滯溜之跡。通篇看去,處處閃轉(zhuǎn)騰挪,字字刀光劍影,劍起之處,勢如罡風(fēng)裂云,或若長虹貫日,就連一般書手難以寫好的“五”字,也因長橫壓底而像劈叉坐地,而“今”撇捺并舉,更如大鵬展翅欲飛?偠灾,或利或鈍,或露或藏,一招一式,皆有劍影,便是小小點折,也似鼠刀綣跼其間。雷青見了,大為驚恐,她不由失聲大叫:“哎呀呀!子瞻,你的字如此寫來,豈不是要驚天地而動鬼神么?”

子瞻慢慢放下筆來,從容笑答:“姐姐,我腿腳笨拙,只能用筆學(xué)得劍法之萬一,只求對得起你所說的‘琴心劍膽’四個字。姐姐,我真想和你一樣,精通劍法,今后能夠仗義行事,路遇不平,拔劍相助,就像唐人傳奇中草藥虬髯翁那樣,后世有人提起我的名字,便是豪俠一個,那才叫棒呢!”

“子瞻,你怎么也想這些呢?你有琴心,再具劍膽,不論形諸文字,還是作出文章,都可驚世駭俗,警頑起懦。那些自稱高人的舞刀弄棍之徒,行走江湖之上,動不動拔刀相向,道聽途說也信之不疑,剛剛還是兄盟弟誓,轉(zhuǎn)過頭來便以性命相搏,說起來不食人間煙火,實際上與蝥賊沒有兩樣,一不小心,自己也就做了蝥賊。還有一些文人,原是附庸風(fēng)雅的,久而久之便膩了,便要附庸流俗,把自己好好的一副腦殼,卻放在那些全沒腦子、形同木偶的所謂‘大俠’腰間,討得一頓美餐和幾許銀子,便為他們到處張目,還要將他們置于凌煙閣上,欺世盜名。這種行徑,只能愚弄無知小民,混碗好飯吃吃而已。你與他們自有天壤之別,大鵬與螻蛄,何必要爭高低?”

子瞻聽了這話,驚奇地看了她半晌,沒有一句言語。

 

又過幾天,雷夫人便帶著她的五個小女兒去了雅州,而蘇洵卻帶著子由上了山來。蘇洵見子瞻與雷青兩個,形同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又各居一方,沒有任何出軌之跡。再細(xì)打聽雷家情形,知道她是官宦人家,知書達(dá)禮,自然也就放下心來?芍x能跑眼里心中,已積聚不少東西,便憋不住要在飯桌之上,當(dāng)著眾人說些郎才女貌之類的混話,惹得子瞻直拿眼瞪他。蘇洵此時便問子瞻,到底你心里怎么想的?子瞻看了子由一眼,紅著臉道:“我還小呢,別聽他胡論!碧K洵胸中有數(shù),便不再問,帶著子由在此住了幾天,給子瞻留下一些吃的用的東西,然后就回去了。其實子瞻自從結(jié)識了雷青,吃的已經(jīng)不是問題,可蘇洵仍然讓他不要總吃人家的東西,他讓謝能跑和樊狗狗兩個,輪流上山侍侯。子由臨走時告訴哥哥:“爹爹近來只讀兵書,還寫了許多文章,看來爹爹要發(fā)憤著書立說,還想當(dāng)諸葛武侯呢!

又過一些日子,山上突然來了許多車輛人馬,原來雅州知州雷簡夫帶著夫人和孩子一同上山了。子瞻被雷青叫到山堂,參見雷大人。子瞻一見雷簡夫,當(dāng)時便嚇了一跳,原來他根本就不像隱士,塊兒大大的,人黑黑的,滿面髭須如同鋼針,虎臂熊腰,就像史書中的荊軻、義縱和程咬金等人一般。子瞻心中好生疑慮:他能寫出那么好的字來,真是不可思議!還有一點讓子瞻覺得僥幸:幸虧他的這些女兒都不像爹,要是雷夫人今后生出個兒子來,還不知是什么樣子呢!

那雷簡夫見子瞻,也很高興,不過他并沒有和子瞻說什么,只是見他一面,便說公務(wù)甚忙,便把夫人和孩子留在山中,自己帶著隨從,回了雅州。

雷太守走了,雷青便來找子瞻,見面便說:“怎么樣?你看我爹,到底像太守呢?還像個山人?”

“我覺得,他既像太守,又像山人,還像個大俠!

“不許你說我爹像大俠!他的道號叫做‘鐵冠山長’,你不喜歡學(xué)道么?你就稱他為‘山長’好了,他聽了肯定會喜歡!崩浊嗾f道。

“既然他是‘鐵冠山長’,那我就做他手下的一個道人,我把自己的道號,叫做‘鐵冠道人’,是太守大人,不,是山長大人麾下一兵,行么?”二子急忙順從著她。

“好,就這么定了!以后你要說自己是道人,一定不準(zhǔn)用別的道號,就叫‘鐵冠道人’,要是你改了,就算違了誓言,那可別怪我不客氣!”雷青半真半假地說。

“不客氣,你又能怎樣?難道你會對我用劍?”子瞻偏要氣她。

“對你用劍?我這把劍只會保著你,怎么會加害你呢?只要你自己心里坦然,叫什么我都不怪你!崩浊鄥s如此回答他。

子瞻一時激動:“姐姐,既然你這么說了,我就是化成灰煙,也不會改這個道號的!要是我改了,我就……”

雷青急忙伸出右手,擺了一擺,放在他的嘴前幾寸遠(yuǎn)的地方,意思是不許胡說。

子瞻真想抓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然而又有一條看不見的手,將他們隔開了。

 

卻說蘇洵回到眉州家中,見到夫人,便把他在棲云寺看兒子時的情形給她細(xì)說一遍,說到那個雷青,面上露出欣喜之色。程夫人卻笑道:“只說那個女孩比瞻兒大兩歲呢,他們在一起,是不是有些不妥?”

蘇洵笑了起來:“我說夫人啊,他們兩個女的大一點,在山上呆著才叫妥呢,為何你說不妥?”

程夫人嗔怪地說:“我不是說他們現(xiàn)在山上,而是說他們的將來。”

“將來?想那么多做什么?人家是堂堂太守的千金,我們只是普通小民,用得著我們?nèi)ハ胨龑砻矗俊碧K洵故意逗她。

程夫人打了他一下,又說道:“緣分都是天定的,我們瞻兒心氣極高,說不定她還配不上子瞻呢,還大兩歲。”

蘇洵正想說話,突然子由從外邊探進(jìn)頭來說:“爹,娘,你們不要亂猜,哥哥說他不會要這種有本事、會武功的女孩兒,他怕將來挨揍!”

這句話把蘇洵夫婦都逗樂了,二人笑得前仰后合。誰知子由還是那么認(rèn)真,他接著說:“還有,那個雷夫人,說話啰里啰嗦,就和我舅媽一樣,我和哥哥都不喜歡她!”

程夫人見子由如此說話,急忙叱道:“同兒,不許胡說!別說你舅媽是你的長輩,就是對雷夫人,也不能如此不講禮貌呢!”

子由只好退回書屋,繼續(xù)讀書。可蘇洵與程夫人卻半天沒再言語。原來八娘在程家過得很不順心,每次回來都要哭泣好半天。她的婆婆,也就是原來的舅媽一開始對她不錯,可是時間長了,便說八娘不會做針線,還說女人讀書寫字是不務(wù)正業(yè)。那程之才一開始特別愿意與八娘談詩論書,過了不久,便知自己肚子中的水兒比八娘口中的唾沫多不了多少,于是不照鏡子就覺自慚形穢,整天躲要屋里拿筆涂鴉。八娘好心勸他,他竟翻臉不認(rèn)人來,譏笑著對八娘說:你有本事就別嫁人,你也考進(jìn)士去啊!八娘當(dāng)時就哭倒在床上,而程之才理都不理她。后來還是八娘強忍委屈,反過來給他陪個不是,并按著婆婆的教誨,對自己的男人悉心侍候。不料那胖小子接過梯子便想上天,居然對八娘橫眉豎目起來。八娘在家,可是被爹媽捧在掌心的,就是兩個弟弟也讓著自己,怎么受得了他如此對待?可她的婆婆卻替兒子說話,處處挑八娘的不是。八娘回來,給爹娘說起這些,邊說邊哭。程夫人又能怎么辦?滿眼的淚水,只能往肚子里流。而蘇洵則氣得跳起腳來,說非要去找程濬算賬不可!程夫人急忙求他止步,她央求夫君,也央求女兒說:“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先忍著一點吧,小夫妻在一起,免不了會舌頭碰到牙齒。過些日子,總會好的。”蘇洵嘆息半日,終是無奈,八娘走后,他便埋頭讀書寫文章,同時關(guān)注著子由的功課。

突然有一天,謝能跑匆忙跑了進(jìn)來,大驚小怪地說:“老爺,外邊來了一個人,牽著一匹馬,還騎著一匹,說他是雅州府的什么推官,要見老爺您呢!”

蘇洵見他說話語無論次,便自己走出門來,看看是誰。只見門外那人牽著兩匹高頭大馬,笑著對他說:“蘇公,雅州知州雷大人,讓我請您屈尊前往,到雅州談詩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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