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精品免费视频,亚洲区欧美区,久久成人精品视频,成人免费网站观看

www.ffhyjd.com
 
氣預報
主持東方龍吟


kj
  • 蘇東坡詩集
  • 蘇東坡詞集
  • 蘇東坡文集
  • 蘇軾年譜
東坡與音樂
東坡與書法
東坡與繪畫
東坡諧謔曲
 
宋人說東坡
后人說東坡
楹聯(lián)頌詩贊詞
著作版本序錄

 

蘇洵全集
蘇洵年譜
蘇轍全集
蘇轍年譜

  • 蘇門四學士
  • 蘇門諸君
  • 東坡師友錄
  • 蘇東坡的敵人






我來補充兩句
 


  

人能搏倒大老虎

卻害怕馬蜂蜇屁股   

爺爺走了,靜悄悄地走了,他把蘇家老宅和整個紗縠行都帶進寂靜之中;爺爺走了,走的時候誰也不在跟前,天黑的時候,母親想去問他晚上想不想喝點粥時,他怎么也不答應,從此再也沒有答應,只把五月二十一日這一天,沉重地留給了二子和家人。爺爺微笑著走了,把家里的歡聲笑語帶走了,不久,樊狗狗把二伯父蘇渙找回來,家里仍是陣陣抽泣;三個月后,謝能跑跑了幾千里路,把蘇洵從廬山接回家,蘇家和紗縠行里便又是一片哭聲。

按照孔夫子定的規(guī)矩,所有官員在父母去世后,都是在家中守孝三年,叫做“丁憂”。蘇渙回到眉州,先將老人斂入棺中,放于中堂,直到蘇洵回來之后,才把老人安葬在眉山縣修文鄉(xiāng)安道里的祖宗墳塋里。

蘇洵再一次進京考進士,再一次名落孫山。其實蘇洵這一回學乖了很多,他努力克制自己,去寫那種辭藻滿篇但無關(guān)痛癢的文章,他還和史彥輔一起學著寫詩,可是他們的詩和文章還是沒有被考官大人們看上。剛剛落榜時,蘇洵心灰意冷的心情,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把這些年為了科舉而買的參考書、標準答案和自己按照考官們作的狗屁文章而寫的練習文字統(tǒng)統(tǒng)燒掉,然后與史彥輔痛飲一通。這時蘇渙讓人捎來一封信,勸他不要把科舉看得太重,附帶還送他一首詩,其中有兩句說:“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靈關(guān)穩(wěn)跨驢。”靈關(guān)是蜀地名關(guān),蘇渙的意思是你快騎著小毛驢回家吧,路上山路很險,人也雜亂,你可要多加小心。數(shù)天之后,蘇洵雖然放下落榜的不快,卻沒有心思返回蜀郡,他和史彥輔兩個,先到中岳嵩山玩了一通,然后南下江州,到廬山一帶游覽多日。廬山有個圓通禪院,那里有個僧人叫做惠宣,也是蜀郡人,前幾年曾和蘇洵一道考進士,落第之后出家為僧。惠宣領(lǐng)著蘇洵見了圓通寺的訥長老,還結(jié)交了另外一個蜀郡同鄉(xiāng),名叫景福順;經(jīng)過景福順的介紹,蘇洵的朋友圈子就像滾雪球一樣,愈滾愈大,要去的地方也就愈來愈多,其中最讓蘇洵敬愛的,便是江南西路的虔州才子鐘子翼。那鐘子翼與朝廷中的歐陽修是同鄉(xiāng),還與歐陽修的朋友尹洙、歐陽修的學生曾鞏都很熟悉,他與蘇洵談了半日,便對他說,你對漢魏文章最為推崇,這一點和歐陽修是一致的,何不去見見他呢?蘇洵說,我一個落第舉子,怎么好意思去見歐陽大人?聽說他和尹學士一起,也在朝中受人白眼呢,去了也給他添亂。鐘子翼又說,我的老家贛縣和南康,也有許多山水名勝,二位何不隨我回鄉(xiāng)一游?蘇洵與史彥輔齊聲叫好,跟著他離開廬山,逆著贛江之水南下,過洪州,游覽了滕王閣;至廬陵,又去歐陽修的老家永豐一帶玩了幾天,只聽人們說歐陽修小時候很窮,是他母親用蘆荻在地上劃字教他讀書的,幾個人就地感慨一番,最后又到了虔州首府贛縣(今江西贛州),去近城山中天竺寺觀賞了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墨跡,游歷了如此之多的山水名勝,蘇洵和史彥輔仍不死心,他們覺得還沒到南海邊上呢,于是就想南下梅嶺,漫游南越。正在這時,謝能跑千里迢迢地追了過來,見到蘇洵便伏地痛哭。蘇洵帶著悲傷的情緒和悔恨的心理回到蜀郡,從此再也不想出去考什么進士,玩什么山水了。

 

最令蘇渙和蘇洵擔心的還是二子。這孩子自從爺爺去世之后,經(jīng)常一個人跑到爺爺呆過的地方轉(zhuǎn)悠,好像爺爺還活著一樣,他終日在那些熟悉的地方呆著,一呆就是半日。蘇洵經(jīng)常讓同兒帶著他去找二子,每次都卻見二子在那兒愣愣地看著遠方。有一次,蘇洵實在忍受不了這份沉重,便寬慰二子說:“兒子,回家吧。爺爺不在了,爺爺升天去了。二子,你要知道,人總是要死的,像爺爺這樣,走的時候快快樂樂,恐怕沒有幾個人有這福氣呢。”

二子突然抬起頭來,問父親道:“爹,既然人人都要死的,死了便什么也沒有了,那活著的時候拼命爭名奪利,又有什么意思呢?”

蘇洵吃了一驚,他想了半天,才答道:“人活著,有時爭這爭那,都是為了活得好一些,至少是不比別人差,不受別人欺辱。你爺爺就是這樣的人,他既不受別人欺辱,也不欺辱別人;他常常說,人活在世,一要對得起親人,二要對得起自己,那活著就很有意思,就是人生一世的最大快樂。”

二了覺得父親說得有理,但又覺得爺爺不那么簡單,還想再問別的,可一想父親回來后心里一直很悲傷,便不再多問,一聲不響地隨他回家了。

秋天的一個傍晚,二子在院中對著滿目落葉,悶悶不樂,正好表弟程小六又帶幾個伙伴,來找他出去玩。二子說:“出去又有什么好玩的?到處都是落葉,池水也都干枯了,沒有一點生機?”程小六說:“那你說怎么玩,我們都聽你的。”二子見到院內(nèi)花園之內(nèi),到處都是枯黃之草,獨有一處綠色猶存,心頭掠過一陣靈動,便對程小六說道:“這塊綠草下邊,肯定會有寶物。”小六當然不信,二子便說:“不信,那我們就挖開試試!”

當時家中沒人,二子便和同兒找來鐵鏟,開始挖地。挖了一會兒,只聽“咔嚓”一聲,二子的鏟下,果然有一異物。眾孩童急忙扔下手中家伙,用手來扒。二子小心翼翼,從鏟子下扒出一個石塊來。只見那石塊的大人像大人手掌那樣,呈淺綠之色,晶瑩剔透,溫潤如玉,上面還有淺淺的花紋,像魚鱗一樣。用水一沖,只見石質(zhì)內(nèi)銀星閃耀,敲擊起來,猶如玉磬。二子大喜過望,便回書房拿過墨來,在上面輕輕一磨,墨馬上就化成一片,既黑又勻;只是上面沒有盛水的槽兒,二子頗為遺憾。這時蘇洵從外面回來,拿過這個石硯,看了半天,故作吃驚地說:“這是天然的石硯,它有硯的質(zhì)地,卻沒有硯的形狀。需要好好雕琢,才能成器呢!”

二子聽了,怔怔地呆在一旁,看著父親,并不說話。

蘇洵見他這個樣子,便把那石頭還給他說:“二子,這是個吉祥的東西,你若用他來磨墨寫字,一定會才思泉涌。既然這東西出自我家,又是你發(fā)現(xiàn)的,它就歸你了。你要對得起它啊!”

二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將硯拿回屋中,像寶貝一樣藏了起來。

 

蘇洵和蘇渙覺得,趁著老哥兒倆在家,要把孩子們的學業(yè)認真抓一抓。但在學些什么上面,二人卻有些分岐。蘇渙認為科舉文章非學不可,不然就得不到考官認可,不可能越過科舉這條道,也就沒有出身,進不了官場;可蘇洵卻說,我寧愿讓兩個孩子考不上進士,也不讓他們學寫那種無病呻吟的狗屁文章。兄弟兩個爭論半天,達成一個共識,就是按著孩子的天性,讀些史書,追究古今治亂成敗的原因,琢磨一些大道理,這些總是有用的,至于文章,孩子喜歡怎么寫就怎么寫,不過得讓他們讀些詩作。談到作詩,蘇渙和蘇洵都承認他們是門外漢,便決定給孩子們物色一個懂得詩詞的老師。可是諾大的眉州,一提起作詩二字,人們都說蘇老爺子是眉州最大的詩人,而且還很多產(chǎn),連放牛的娃兒都能順口說出好幾首來。兄弟兩個笑了一笑,只好一邊打聽會作詩的人,一邊和孩子們一起讀書和研究古今治亂成敗事理。

無奈二子此時對史書已沒什么興致,他不是拿著《易經(jīng)》《八卦》琢磨,就是默讀《老子》、《莊子》和《詩經(jīng)》。蘇洵也是個《易經(jīng)》迷,父子倆有了共同語言。蘇洵將《易經(jīng)》拿過來,把八八六十四的“經(jīng)文”和“彖傳”、“象傳”一一發(fā)問,他發(fā)現(xiàn)二子竟然全部講解出來,有的地方竟能一字不差地全部背誦,心中不禁大驚。聯(lián)想到程夫人給他講的二子終日想找簡上人的事,蘇洵也有些擔心,于是他便對二子說:“人不到老年,難以解透《易經(jīng)》。為父我早就想寫一本《易傳》,直到今天,都不敢動筆呢。將來我有時間,一定要把這本書寫出來。”

二子聽了,便認真地說:“好吧,爹,您現(xiàn)在不妨動筆,等我長大后,不,等我老了,再幫您修改潤色,說不定能讓《蘇氏易傳》成為一家之言呢!”

蘇洵聽了這話,當然高興,這時他想考考二子,看他到底看了多少書,能不能靈活運用。“二子,你看,《易經(jīng)》第五十九卦,便是‘渙’。而‘渙’字,也是你伯父之名。你說說看,你爺爺給你伯父取名,為何要用‘渙’字?而你伯伯的字又是‘公群’,這與名字有何關(guān)系?”

二子想了一想,便說:“爹,據(jù)孩兒所知,爺爺并不懂得《易經(jīng)》,他給伯父取名,是因為家在水鄉(xiāng),便給你們?nèi)齻全取了‘水字邊’的名字。伯父字為公群,確是《易經(jīng)》“渙”卦中的原句:‘渙其群,元吉;渙有丘,匪夷所思。’依孩兒之見,伯父的字,可能是他自己取的,是他按照《易經(jīng)》改的呢!”

父子倆正在這邊說著,蘇渙領(lǐng)著他的兒子蘇不疑、蘇不欺、蘇不危和同兒幾個一同走了過來。他們在外邊聽到二子和父親的對話,便一同走進屋子。蘇渙說:“好啊,二子,你說的對,我的字確是自己后來改的。你說說看,這個字改得好不好?”

“伯父在上,您的字兒,孩兒怎么能亂加評說呢?《易經(jīng)》‘象傳’說:‘渙其群,元吉,光大也’。當然是好名字。至于‘群’而又‘公’,孩兒覺得稍微有些重復呢。”二子回答得坦坦然然。

蘇煥連連點頭:“嗯,有理,很有道理。人的名與字就那么幾上字,意思再一重復,不就蘊含不足了嗎?二子,伯父今天就請你幫我改一改,怎么樣?依你看,我的字該怎么改呢?”

“伯父的名字,侄兒如何能改?若要改的話,讓我爹來改還差不多。”二子想了想,卻把這事轉(zhuǎn)交給父親。

蘇渙看了看蘇洵,笑著說道:“這孩子倒是很懂禮貌。三弟,我字公群,是有些重復累贅。你的兒子讓你幫我改改,你看怎樣改才好呢?”

蘇洵笑著說:“兄長,《易經(jīng)》中說:‘渙其群,元吉。’小弟以為,‘渙’本來便有大水渙然、痛快淋漓的意思,那它后邊加上一個‘群’字,便表明古時圣人曾想用洪水渙然而使天下混然一統(tǒng)的意思。既要天下混一,必須解體舊物、消散陳腐、蕩滌險阻。而兄長這些年來仕途蹭蹬,夙有大志已被消磨了許多,與小弟我相比,您更顯得平和謙恭,寬厚從容。因此這個字對您來說,已不太合適了呢。”

“聽三弟的意思,解體舊物、消散陳腐、蕩滌險阻之任,只有等這些孩子們來完成了?那好吧,你再給我取個新的字吧!”蘇渙笑道。

“兄長,小弟以為,您的字應該叫‘文甫’才對。‘甫’與‘父’相通,‘文甫’便是‘文父’。憑您的性格和現(xiàn)在的年紀,若做官做到公卿,恐怕也難。若做一代文父,改變眼下頹廢文風,說不定還大有可為呢!”

“哈哈,三弟,莫非這是你自己的心愿吧!好吧,這個字我要了。只是我也請你們記住,想做文父,自己必須是一世文豪。我這輩子恐怕是難成文豪了,只好將這個奢望寄托于孩子們了。二子,同兒,今日我聽你們父子的話,先做‘文父’,但卻寄語你們,將來定要成為‘文豪’。文父文父——文豪伯父。你們將來要是做不了文豪,那可是對不起伯父,讓我枉擔虛名了喲!哈哈哈哈!”說完他便笑了起來。

“伯父,依您的說法,文父文父、應是文豪之父才對!將來,我不欺、不疑、不危三位哥哥應做文豪才對!”二子馬上轉(zhuǎn)移了視線,而蘇渙的幾個兒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

“哈哈,你們這幾個哥哥啊,我早就不想讓他們參加科舉了,他們略微讀書識字,能不欺別人、不欺自己,沒有疑惑、沒有危難就行了,他們才不會成為文豪呢!要是成了文豪,肯定比我當個小官還累,豈不要被累死?”蘇渙笑著說。

也許蘇渙說的是心里話,他的幾個兒子自從回到眉山,雖然也讀點書,蘇渙卻讓他們跟著謝能跑和樊狗狗學種地,蘇渙常說:當個種田的,只要不受人家欺負、沒有危難,也能過上一種好日子呢!二子很認同伯父這種說法,可蘇洵和程夫人卻不同意,他們對二子說:“你伯父是官場上的人,厭倦了官場才這么說、這么做的,我們連官毛兒都沒沾上,哪有資格這么想呢?”二子又覺得父母的話,不無道理,真是在地里干活的只知衙門里的人舒服,衙門里呆膩了的人卻又說田家無憂無慮啊。

“哈哈哈哈!”蘇洵聽了哥哥的話,便也笑了起來。這是蘇老爺子去世之后,他們第一次開懷大笑。

二子看了同兒一眼,本來還想說話,可他見到伯伯家的幾個哥哥都緘口不語,也就不敢再逞能了。

蘇洵見孩子們?nèi)嘉ㄎㄖZ諾,便又回到剛才想考考二子的念頭上。“兄長,剛才我與二子說到我們兄弟三個的名字。二子最近總是看《易經(jīng)》、《老子》和《詩經(jīng)》,我想讓他將我們兄弟三人的名字,用《易經(jīng)》、《老子》和《詩經(jīng)》里的話進行解釋一下,你看如何?”

“好啊!我也來聽聽!”蘇渙往桌子前一坐,順手拿過桌上已被翻爛了的《易經(jīng)》、《老子》和《詩經(jīng)》來,說道:“來吧,二子,我和你父親都是考官,先來考你一回!”

二子看了看伯父和父親一眼,便往桌子后邊站了一下,站到了幾個兄弟的行列里,好像故意離那些書遠一些,然后答道:“大伯父名諱為澹,意思是波瀾起伏。《老子》二十章說:‘俗人昭昭,我獨若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若海,漂無所止’。后世儒者,將此‘澹’解為安靜、沉靜和不熱心,實為迂腐。老子說他表面上心靜如水,可內(nèi)心猶如海水一樣,波瀾迭起呢!后世解此深意者,唯有曹操曹孟德。曹操在《步出東門行》說:“水何澹澹,山島竦峙。”便是說海水波瀾起伏,唯有島嶼屹立不動。即便是司馬相如《上林賦》說的:‘隨風澹然。’也是形容洪水浩蕩的意思呢。”

蘇渙點了點頭,他覺得二子旁征博引,而且解得甚為得體。其實司馬相如《上林賦》中的原文共有三句:“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濫,隨風澹然。”二子覺得前兩句中有個“淫”字,已是不雅,又有一個“群”字,又是伯父原來的字,他就巧妙地避開了,真可謂用心良苦,又不見痕跡,真難為他。蘇渙笑著說:“二子,我們家沒有那么多的忌諱,你避諱你父親的名字就是了,伯父的名字,你不必避諱。”

“對,既然今天是考你,你便不要有什么忌諱,伯父們的名字,我的名字,你就直管說吧!”蘇洵催促著說。

“那好。二伯父名為蘇渙,剛才已說來自《易經(jīng)》,其實爺爺是不懂《易經(jīng)》的,他只是根據(jù)大伯父的‘澹’字,想到這個‘渙’字。渙者,原為水流紛紛的樣子。《老子》說:‘渙兮若冰之若釋。’便是說太陽出來后,冰塊便融化了,水從冰上紛紛流下。杜預《左氏春秋傳序》中說:‘渙然冰釋,怡然理順。’,便是深得《老子》本意。如果將渙字疊用,便是‘渙渙’;形容水流盛大。《詩經(jīng)》《鄭風》中有一篇《溱洧》說:‘溱與洧,方渙渙兮’,便是說溱水與洧水兩條河里水都很大,渙渙而流。至于剛才父親說的解體舊物、消散陳腐、蕩滌險阻,恐怕是父親自己的遠大志向和獨到見解,二子可以銘記于心,卻不敢輕言茍同呢。”

“好,說得好!”蘇渙在一旁撫掌贊嘆。

蘇洵也笑了。剛才他說的“解體舊物、消散陳腐、蕩滌險阻”之言,確實是自己積于胸中多年的志向,并非“渙”字的原意。兒子如此妙解文字,又懂得事理,應答巧妙,讓他心中也特別歡喜。可是蘇洵喜在心里,面上卻不茍言笑,他接著問道:“那,我這‘洵’字呢?”

二子怔了一下,然后從容答道:“洵者,誠實而直爽之意也。《詩經(jīng)》《鄭風》中有一首詩,名為《有女同車》。其中說道:‘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寫的便是一個名叫做孟姜的女子,具備著誠實、直爽、美貌和瀟灑的品質(zhì)。還有,《邶風》《靜女》說:‘洵美且異’;《鄭風》《歸于田》說:‘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還有‘洵直且侯’、‘洵且樂’、‘洵有情’……

蘇渙見他一說便是一串兒,急忙止住:“好啦,好啦,你先停一停。哎呀,三弟,原來你的大名,還與古代美人的品質(zhì)有關(guān)呢!‘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洵字被放到第一位,看來誠實、正直和爽快,自古以來都是衡量美人的首要因素呢!二子,‘洵美且都’中的‘都’字,我只知道是京都、都城的意思,還有頭領(lǐng)的意思,如大督都。你剛才說‘都’有瀟灑之意,有何旁證?”

“班固在《漢書》里寫司馬相如,便說他‘雍容閑雅,甚都。’這個都,便是瀟灑之意。不然的話,難道司馬相如文文弱弱的,在秦樓楚館里四個悠逛,倒成了統(tǒng)兵百萬的大督都?哈哈哈哈……”說到這兒,二子自己大笑起來。

蘇洵心里很為孩子博學強記而高興,可見他那副嘲笑前人且又自信的樣子,便不想像兄長那樣夸贊他,免得他自己輕狂起來,不思上進。想到這兒,蘇洵便說:“美人香草,不單是寫女人,也常用來寫志高情潔的奇男子。屈原便常用美人香草來比喻自己嘛。若說誠實、直爽,倒是我的本性。二子,你不要以為略讀《老子》、《詩經(jīng)》,知道一點《周易》、《漢書》便可應對自如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不可在長輩面前賣弄學問!”

二子聽了,覺得父親沒有稱贊自己也就罷了,為何馬上板起面孔訓人呢?他靈機一動,不卑不亢的說:“爹,《詩經(jīng)》中還有一句寫到您的名字,我是說呢,還是不說?”

其實蘇洵對《詩經(jīng)》鉆研得并不很深,剛才聽到“彼美孟姜,洵美且都”,便覺得自己長了學問,此時聽二子說《詩經(jīng)》里還有一處提到自己的名字,當然高興,便放松了口氣說:“還有哪一句?不妨說來。”

二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詩經(jīng)》《邶風》里頭有篇詩作,名為《擊鼓》。那詩最后兩句便是‘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爹,這兩句我一直都弄不懂,您說是什么意思呢?”

蘇洵聽了這句詩,只覺這詩的前四字里頭,先是喟嘆,接著有自己名字中的“洵”字,至于兩句連起來,究竟是說些什么,要和上文結(jié)合起來才能弄清。自己想不起上文是什么,當然就不能貿(mào)然回答,不在的話,肯定會在孩子們面前出錯。想到這兒,他支支吾吾,竟沒能回答出來。

蘇渙在一旁早就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三弟,你上當了!二子借這句詩來表達他的意思。這句詩的意思就成了:‘真可嘆啊,好你個蘇洵老爺子,你還在懷疑我的能力,你不相信我的學問呢!’”

蘇洵聽了這話,竟也“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就是這樣,蘇洵確實明白了兒子通過跟張道長讀書,在家隨著母親讀書,不僅學到很多東西,而且頭腦極為聰明,應對之快,非己所及;他還學會了爺爺?shù)奶幨婪椒ǎ瑒硬粍泳蛠睃c開心的事,讓日子中添了不少笑聲。蘇洵知道,兒子們在母親的嚴格監(jiān)督下,博覽群書,胸中已有許多學問,如果再要他們死讀下去,雖說不會讀得如呆似傻,卻極有可能像京城那些考上了進士的人一樣,談起話來引經(jīng)據(jù)典,寫起文章全是學問,而做起事來一竅不通,那不是正是自己所討厭的么?

想到這兒,蘇洵便不讓程夫人再逼孩子們讀書,而是憑著他們的興趣,愛讀便讀,愛寫便寫,愛畫便畫,有時寫累讀累了,出去玩上一天半天也可。蘇洵只管一點,就是過一陣子就要交他們學寫一篇文章。寫什么文章好呢?當然不是那些華而不實的考試文章。蘇洵知道,當今天下,能夠獨步一世的,可能就是歐陽修了。于是他把自己這次沿贛江南下時向朋友們索求來的歐陽修文章,和道聽途說的歐陽修事跡,認真加以整理,準備講給兩個孩子聽。

沒想到二子和同兒一聽說“歐陽修”這個名字,都大為興奮。“爹,那個歐陽修敢作敢為,文章寫得才好玩呢,聽說他曾罵高司諫‘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罵得真叫痛快!”二子沒等父親把話說開,便搶著說了起來。

“你們是怎么知道歐陽修這個名字的?”蘇洵老早就要問這件事了,此時便追問起來。

“爹,三年前,也就是簡上人離開天慶觀的前一天,矮腳道人請了個史先生,還有一名漁翁來。史先生給我們講了朝廷許多好玩的事情,其中就有歐陽修罵高司諫的事兒呢!”同叔答道。

蘇洵一聽簡上人和他的朋友竟如此給學生講解歐陽修和朝中大事,連連叫苦。“咳!怎么能只說歐陽公罵人的文章呢?爹要給你們講講歐陽公的正經(jīng)事兒!”

二子和同兒不敢再開玩笑,便一本正經(jīng)地聽起來。

 

“說起這個歐陽修啊,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本是江南西路廬陵人士,他的父親名叫歐陽觀,先皇時候便中了進士,還在蜀郡的綿州做過推官。可歐陽先生福淺命薄,三十多歲便因病而死,撇下了二十九歲的夫人和兩個四歲的雙胞胎兒女,兒子便是歐陽修。鄭夫人沒有辦法,只好帶著兩個孩子,到隨州投奔歐陽觀先生的弟弟歐陽曄。那歐陽曄為官清正,沒多少錢財,除了自己一家,還能養(yǎng)活他們?nèi)谝阉悴灰祝緵]錢給歐陽修延請老師,教他們讀書。鄭夫人就用蘆獲在地上比劃著,教歐陽修認字讀書,還給他講了一些他父親如何當官做人的大道理。有道是,自古圣賢出貧賤,歐陽修便是在這種寄人籬下的情形中長大成人的。他哪里能像我們家這樣,買來這么多的書看呢?他要看書,全得向別人借著看。有一回,他從叔叔的同僚李堯輔那兒借到一套《昌黎先生文集》,也就是唐朝韓愈的文章,一讀便讀上了癮,發(fā)現(xiàn)這才是天下最好文章,于是廢寢忘食,一連讀了好幾遍。你們知道,這些年天下流行的文章,都是前朝楊億、錢惟演和劉筠那些大學士寫的東西,滿紙都是華麗辭藻,實際沒有什么內(nèi)容,我看了就要嘔吐,歐陽修比我還大兩歲呢,他當然也是不喜歡那種狗屁文章了。歐陽修看了韓愈的文章,便立下大志說:‘一旦我成名成家,就一定提倡韓愈的文章,把眼下流行的那些考試應舉的官樣文章,統(tǒng)統(tǒng)給廢了!’”

“好,爹爹,這個歐陽修真了不起。我和弟弟也讀過韓愈的文章,還有柳宗元的文章,那些文章才是天下一流的好文字,與秦漢時的文章一脈相承呢!如果歐陽修能把韓、柳文章推介到天下,那便是讀書人的大喜之事了!”二子插話說。

蘇詢看了他一眼,接著說:“可是你別忘了,那些主持科舉的文人,哪一個是真正有學問的?他們才不管文章有用沒用呢,他們一邊把持著文壇和科場,一邊編寫出許多官樣文章,刻印成冊,拿到書肆里賣錢。如果天下人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寫文章,都不掏錢去買他們編的書籍,那些所謂‘文魁’,憑著官家給的那點俸祿,哪里過得起花天酒地,養(yǎng)小妾、唱詞曲的日子?歐陽修偏偏不信這個邪,他就和你爹我一樣,說什么也不按考官們的主意去做,結(jié)果也和我一樣,考試考了多次,就是不被錄取。后來漢陽城里有位官員,名叫胥偃,他看了歐陽修的文章之后,直呼為天下奇才,便把歐陽修叫到自己身邊,加以指點。他對歐陽修說:‘你要想徹底廢黜眼下的無用文章,必須忍著一點,先按著他們的路子走,考上進士再說;等到那一天你當了翰林學士,由你來主持科舉考試,那時你才能有機會把那些毒害天下學子的狗屁文章統(tǒng)統(tǒng)廢掉呢!’歐陽修這時才如夢初醒,于是在家中苦讀三年。憑著他的才學和天分,沒用三年,就將那套堆砌辭藻的路子摸得清清楚楚。三年之后,歐陽修跟著胥偃進了京城,先參加國子監(jiān)的考試,結(jié)果考了個第一;又參加開封府的舉子考試,又是名列前茅。那一年主持科舉考試的官員名叫晏殊,就是那個整天寫些男歡女愛的小詞,文章花團錦簇的晏宰相,他看到有個舉子的文章寫得很是華美富麗,便想取他為狀元,可他又覺得這個人的文章之中,還有一些抑郁不平的氣息,便又把他壓到十名之后,排到十四位。就這樣,歐陽修中了進士。”

“真難為了歐陽修先生,他違著心愿去作自己不想寫的文章,怎能不露出抑郁不平之氣呢?”同兒也說話了。

“那個晏殊看來也不是傻子。只可惜他不知道什么才是天下大義,只知寫些無用的小詞。”二子跟著說。

“不管怎么說,歐陽修比起你爹我來,算是很會忍耐,總算逼著自己聞腥睹臭,考上了進士。接下來他被派到洛陽西京留守錢惟演的手下,做了一名推官。在那兒,歐陽修碰到了尹洙、梅堯臣和蘇舜欽等人,他們也是煩透了科場文字的,尤其是那個梅堯臣,天下人都說他的詩好,可就是考不上進士,后來名氣大了,皇上賜他同進士出身,才算在官場里勉強站住腳。他們在一起寫詩作文,互相唱和,就連錢惟演見了他們的新作,面上都有愧色。三年任期已滿,歐陽修被召到學士院中,負責編著《崇文總目》,就是把皇上身邊崇文館里的圖書,全部著錄下來,編寫個綱要,以便皇上御覽起來方便。這時范仲淹要改革朝政,與宰相呂夷簡發(fā)生了爭執(zhí),歐陽修便站在范仲淹一邊,結(jié)果他就氣憤地寫信斥責高司諫,就是你們聽到的那個說高司諫‘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的事情。”

“那歐陽修后來怎么樣了?”二子接著問。

“他后來被誣蔑與范仲淹結(jié)成朋黨,連連被貶,郁郁不得志。范仲淹后來再度當政,歐陽修也被召到京城,出知諫院,他便寫了一篇《朋黨論》,先把那些小人的嘴巴堵上,然后與范仲淹同心同德,改革弊政。后來蘇舜欽和石介被人抓住了把柄,弄得灰頭土臉的,范仲淹和韓琦、富弼等人也受到牽連,紛紛離開京城。歐陽修也被小人暗算,受了蒙受不白之冤。”

“他們怎么去整歐陽修呢?”同兒問道。

“一開始我不是說過,歐陽修是雙生子,他還有個同時生的妹妹么?他的妹妹嫁給了張龜正,那張龜正原有妻室,后來死了,撇下一個女兒。歐陽修的妹妹嫁過去不久,張龜正便得病死了。歐陽修便把妹妹和那個女孩子接到自己身邊,好生撫養(yǎng)。那女孩長大成人,便嫁給了歐陽修的遠房侄子歐陽晟。沒想到歐陽晟是個老犍,那張姓女子,便與自己家里的男仆陳諫私通,被人發(fā)現(xiàn)后,送到了開封官府。這時的開封知府既不是曾幫過你伯父的李洵大人,也不是堂堂清官包拯包青天,而是夏竦的朋友楊日嚴。當年夏竦因無故挨了石介的一通罵,不是小人也做了小人,他與諫官們一起,擠走范仲淹和韓琦、富弼等人之后,覺得歐陽修還是眼中釘、肉中刺,終日找茬兒要把歐陽修趕出汴京。歐陽修外甥女張氏的案子一出,夏竦便與楊日嚴勾結(jié)在一起,密謀加害于歐陽修。楊日嚴很是無恥,他讓手下的人威逼利誘,讓張氏誣陷歐陽修,說歐陽大人也曾對她不軌——你們說這種事情,是何等地氣人?要是我和你史彥輔伯伯兩個人遇上了這件事,你史伯伯早就叫上幾個江湖的朋友,把那個楊日嚴給辦了!可是歐陽修大人很有修養(yǎng),他不爭不鬧,只求上司把這件事情查個清楚。結(jié)果朝廷又派兩撥子人來,反復審理此案,最后的結(jié)論就是四上字:子虛烏有。可是朝廷在這種情況下,還是莫明其妙地把歐陽修貶到了滁州當知府去,你們說可氣不可氣!”

“真是讓人不明不白的,哪有這樣做事的?那個晏殊呢?他應該站出來說話呀!”二子的腦瓜就是快。

“別提晏殊了!晏殊本來也是江西人,范仲淹是他舉薦的,歐陽修又是他做主考官時錄取的,按理也是他的門生,可他每到新黨與舊黨相爭的時候,就躲在一邊不吭聲。給你們舉個例子。眼下皇上的生母原是李氏,李氏死的時候,被封為宸妃。天下人都知道宸妃是皇上的生母,可晏殊在受皇上之命,為李宸妃撰寫墓志銘的時候,居然連她是皇上生母之事提都不提,這樣的人,還配拿筆桿子么?若他與司馬遷和東方朔同在一朝,肯定他便是司馬相如一類的人!那時歐陽修被誣陷而貶官,諫院里頭的人都希望晏殊能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可他整天在家和歌妓在一起唱什么‘無可奈何花落去’,他是存心要裝死人,連吭一聲的膽子都沒有了!后來還是那個寫過《四賢一不肖》詩有蔡襄站了出來,接穿了晏殊唯官是圖,連對皇上生母的事情都不敢講真話的事!皇上一時生氣,就把晏殊也貶到穎州去了。”

“貶得好,貶得好!這種人小詞寫得再好,也不能留朝中,就該讓他也‘無可奈何花落去’!”二子氣憤地說。

“后來歐陽修便在滁州等地為官,他心中有許多郁結(jié),只能靠留連詩酒來化解。歐陽修把自己稱作‘醉翁’,在滁州時他還寫過一篇《醉翁亭記》,說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直到現(xiàn)在,歐陽修大人還在外地為官,還沒回到汴京呢!”

“爹爹,您沒把歐陽修的文章帶些回來么?應該讓孩子看看他的文章才好呢!”二子對父親說。

“我本來是想多找一些歐陽修的文章的,可一聽到你爺爺去世的消息,我就什么了不顧了,急忙回家了。還好,我從你伯父那兒找來一篇歐陽修寫給皇上的謝表,你們可以看看。”蘇洵說著,便從案頭拿出一篇文章來。

二子和同兒一看,那篇文章名叫《謝知制誥表》。分明是歐陽修接到皇上任命他為“知制誥”這一官職,也就是替皇上起草詔命一任時,寫給皇上的致謝文章。二子和弟弟趴在一起,一邊看著,一邊讀了起來:

 

 

伏念臣雖以儒術(shù)進身,本無辭藝可取,徒值向者時文之弊,偶能獨守好古之勤,志欲去于雕華,文反成地樸鄙。本意不適當世之用,敢期自結(jié)圣主之知?陛下獎之特深,用之太過。此臣所以懇讓三四,至于辭窮。而天意不回,寵命難止,尚慮頑然之未諭,更加使者以臨門。恩出非常,難以屢黷。及俯而受命,伏讀訓辭,則有必能復古之言,然后益知所責之重,夙夜惶感,未知所措。伏況文字之職,廁于侍從之班,在于周行,是為超擢。不徒揮翰以為效,自當死節(jié)以報恩。惟所使之,期于盡瘁。

 

讀完這段文章,蘇洵便對二子說:“二子,先用你的話,把歐陽公的這段文字給我復述一遍。”

二子一邊看著文章,一邊述說道:“歐陽公的文章是說:‘臣歐陽修恭敬回復皇上:雖然我以文才考上進士,來到皇上您的身邊,可是我才疏學淺,不會寫什么華麗文章。向來那些以時髦文字自相標榜的東西,實際都是文壇弊端,臣只能獨自堅持操守,勤學古人的好東西,立志除去那些雕琢文字,讓文風返回質(zhì)樸無華的境界,縱然被人稱為淺薄鄙陋,我也不向他們屈服。本來我想我這輩子不會被世人看重的,哪里還敢指望皇上對我會如此深深的知遇?沒想到皇上特別獎諭于我,對我特別破格使用。所以臣歐陽修才再三推辭,以至于最后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婉拒圣意,只好承命就職。然而臣還以為自己頑固不化,未能理解皇上的意思,這時傳旨的使者再三登門,讓臣感到大恩大德,再不聽命便是褻瀆圣命了。等我俯身接受任命,再恭敬地讀著皇上的詔書中的教誨,特別是看到皇上說的只有微臣才能恢復古時文風的語句時,才深知皇上對微臣的期望太重太大了,臣白天黑夜都覺得惶恐不安,不知怎樣才能完成您的囑托。況且掌管皇上的制誥文書,能在您的身邊圍繞侍候著,榮譽莫大,超過一般的恩寵。微臣歐陽修只有揮動自己的筆墨,聽任皇上的差譴,即便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也是微臣的巨大榮幸呢!’爹,不知孩兒這樣述說,能不能表達歐陽公的意思?”

蘇洵聽了二子的話,不禁深深地點了點頭。他覺得二子對歐陽修謝表中的話全都吃透了,就連其中的微言大意,也都全能理解,心中感到特快慰。這時他又轉(zhuǎn)過身來,問同兒道:“你哥哥述說得很好,你再說說看,你對這段文字有什么想法?”

同兒想了想,沉著地說道:“爹,按照歐陽公的話,皇上也是討厭眼下華而不實文風的,想讓歐陽公把文壇帶回質(zhì)樸無華的境界中去呢。怎么歐陽公卻再三推辭,不想赴任呢?”

蘇洵見同兒問得有理,便笑了一笑。他不作回答,卻反過來問二子:“二子,你說呢?”

“爹,孩兒以為,歐陽公之所以再三辭謝,是想看看皇上是否堅定了主意。朝中喜愛華而不實文風的人太多了,歐陽公一個人怎么能敵得過呢?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辭,是想看看皇上的決心到底有多大。他推辭一次,自己說話的份量便加重一分;到了最后,他看到皇上確實信任他了,這才說明自己不替皇上起草詔書則已,只要他做,他就要使用那些質(zhì)樸無華的文字。爹,我看您大可不必悲觀失望,連皇上也想改變現(xiàn)狀,看來大宋的文風返樸歸真的日子,已是為期不遠了!”

“好,沒想到你們都是有些見識的!眼下的癥結(jié)是:皇上想改變文風,歐陽公也身體力行,可是那么多的人站在敵對的一面,那么大的勢力,可不是一下子就能變過來的。科舉考試便是一根鞭子,它指向哪里,天下的文風就朝哪兒轉(zhuǎn)變。我盼望著有朝一日,歐陽修大人能夠主持科舉,到那個時候,真正的好文章,才可以風行天下呢!”蘇洵說到這兒,有些激動。

“爹,我們就學歐陽公的文章,這像漢人一樣,想到哪兒便寫到哪兒,一點也不做作。孩兒以為,這種極好的文字,總有一天會摧枯拉朽,把那些只講程式、堆砌辭藻的時髦文章掃除干凈的。如果歐陽公這種委婉曲折、意味幽深的好文章不被世人認可,那我們就在家中種地罷了,根本不稀罕什么進士不進士的!”二子義憤填膺地說。

“好,好兒子,你想的和爹爹想的是一個路子。從今天起,爹和你們一樣,咱們遠學司馬遷和班固,近學韓愈、柳宗元,時下便學歐陽公,專寫那種務實文章!”

 

從此蘇洵陪著兩個兒子,在家中研讀各類書籍,討論古今成敗,兼看孩子們學寫文章。有一次,蘇洵又到哥哥那兒談古論今去了,二子和同兒兩個在南書房里翻閱古人文章,兩個便聊起了父親讓他們作文章的事情。蘇洵正好回來替哥哥取一本書,人還在院子里,便聽到了房內(nèi)兩個孩子的議論頗為熱烈,便沒進去,站在門外聽了起來。

只聽二子說:“阿同,你說你喜歡孟子的文章,你說說看,孟子的文章,好在什么地方么?”

阿同答道:“我以為孟子的文章,好在有氣勢。孟子自己都說:‘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有了這種浩然之氣,只覺得他好像站在峨嵋山頂上,那文章就像山上的雪,遇到春風便化了,從山頂上流了下來,到山下就匯成一處,成了溪流甚至是洪水,勢不可擋。還有,孟子特別善辯,他總是把對手引到自己設好的圈套里,他再牽著別人的鼻子走,所以誰都辯不過他。哥,你說是嗎?”

“阿同,你說得很對,你就學孟子吧。”

“哥,你不想學孟子的文章么?”同兒接著問。

“我覺得孟子特別會比喻,他常常把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拉到一起,說得活靈活現(xiàn),這一點我特喜歡。其它的呢,既然你要學他,我就學別人了。”

“那你想學誰?學莊子?我看你這些天總是看莊子的文章,難道你要學他么?”同兒又問。

“莊子的文章,我很喜歡,他海闊天空,獨往獨來,無拘無束的,特讓人羨慕。而他的文章愛用寓言,有時就顯得荒誕不經(jīng)。要是將來寫些閑文章,好玩的東西,我就學莊子,可是要寫正式文章,我喜歡漢人和唐人的文字。”

“漢人和唐人?爹爹說,漢人司馬遷和唐人韓愈的文章寫得好,難道你要學他們?”

二子卻答道:“司馬遷文章寫得很好,可他有時寫誰就跟著誰跑,比如他寫衛(wèi)青,就只說衛(wèi)青的好,不說衛(wèi)青的不好,難道衛(wèi)青什么都是好的?我覺得漢人里頭,應該以賈誼為第一。你看他的《過秦論》,開頭便竭力去說六國合縱起來,共同抗秦,結(jié)果還是被秦國各個擊破,那時秦國是何等地不可一世啊!可后來,陳涉一個匹夫揭竿而起,便摧枯拉朽一般把秦國弄垮了,秦國又是何等不堪一擊!最后才說明秦國不體恤老百姓,便要滅亡的道理,說得何等深刻!他行文暢達,卻又很有力度。他的《鵩鳥賦》,用主客答問的方法去寫,托物言志,悲憤至極。而他又不像屈原那樣,一味悲悲切切的,賈誼他把人世間的榮辱得失看得很輕。我這里不是說屈原不好,只是他為楚懷王那樣的昏君而自投汨羅江,也太不值了,他哪有賈誼那么超脫?將來我要寫賦,便用賈誼這種方法來寫,不過我還想把莊子的筆調(diào)再加進來,寫得輕松一些,那才有趣。”

蘇洵在外面聽了這話,不由得一陣驚訝。這時他聽到同兒又問:“那你就學賈誼和莊子好了,唐人當中你學誰呢?爹爹說韓愈和柳宗元的文章好,你學他們兩個么?”

二子說道:“我覺得韓愈文章很有氣勢,可他一味追求氣勢,總弄得洪水一樣,劈頭蓋臉地涌來,稀里嘩拉地退去,里面泥沙懼下,魚龍混雜,讓人覺得用力過猛。柳宗元的文章,我卻不太喜歡。”

“那你喜歡誰呢?”

“我喜歡的,是韓愈的老師,也就是陸贄。陸贄的文章也很有氣勢,可他卻是心平氣和地,從容不迫的寫,他的氣勢像海中之水,看起來波瀾不驚的,卻是極有底蘊。他說起理來,比韓愈透徹;而且言辭特別懇切,不像孟子那樣強人所難,也不像韓愈那樣來勢洶洶,他娓娓道來,卻讓人感到特別親切,總覺有一種情致在里邊,說到深處,讓人直想落淚。我覺得這種文章,不要說皇上看了會聽他的,就是那些不識字的士卒聽了,也能鼓舞士氣。還有,他的文章辭句也很好,卻不像柳宗元那樣過于華麗,讀起來卻是鏗鏘有力的。這才是天下最好的文字呢!”

“哥,莊子、賈誼和陸贄,他們?nèi)齻可都是文章大師,難道你想把他們?nèi)说拈L處都學到么?”同兒又問。

“阿同,我們有幸生在這些文章大師的后頭,何不把他們的長處都學到手中,就像巢谷和史無奈學武藝一樣,說什么也不能只學一手。多會幾手,不同場合有不同的用場。如果只學一人,將來你怎么也超不過他。弟弟,聽哥的話,不能只學一個孟子,不然的話,你將來文章寫得再好,人家也說你的文章像孟子,那多沒勁啊!”二子開始勸導弟弟。

“除了孟子,我就喜歡韓愈,那我再學韓愈的文章!”同兒馬上就被哥哥說服了。

“阿同,你覺得爹的文章怎么樣?”二子接著問道。

“我覺得爹的文章,凡是他正經(jīng)著寫,要拿去考試用的,和他說話做事都不太一樣,我也說不好,反正看著覺得那不像是爹的文章。”同兒囁嚅地說。

“你說的對,爹爹的文章,就是放不開,總想著考官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那哪兒寫得順心?爹要是放開手來寫,肯定和賈誼、韓愈、孟子的文章差不了多少,至少也能寫出《戰(zhàn)國策》里蘇秦那種的議論文字來。”二子接著說道。

蘇洵聽了,臉上有些發(fā)臊。這時外邊傳來了蘇渙的叫聲:“我說老三,你怎么找書找了這半天,回不來了?”

話到人到,蘇渙馬上出現(xiàn)在院子之中。

可是“南軒”里面,馬上沒了聲音。

蘇洵看了看哥哥,也不答話,用力把門推開。他進了屋子,就翻箱倒柜;他根本不是找書,而是把自己過去所寫的文章全搜出來,仍在案子上,地上;然后自己把案子上的抱到院中,沒有抱完的,他便叫道:“二子,把剩下的給我抱出來!”

二子好像覺察到了什么,他也不敢違抗,便乖乖地抱著案上的文章,跟著爹爹走到外邊。

同兒見到地下還掉了幾篇,便彎腰撿起,也跟著哥哥走到院中。

蘇渙見蘇洵沒有給他拿書,而是抱出一堆文稿,狠狠地扔到地上,便吃驚地問:“三弟,你要做什么?”

蘇洵并不回答哥哥的話,卻對著廚房那邊大聲叫道:“喂!給我拿火來!”

小喇叭正在燒飯,她聽到老爺在叫,急忙拿著一根燒火棍,上面火苗兒還一跳一跳的。

蘇洵接過火棍,便把自己的文章提起一篇,往火棍上一放。那文章寫在宣紙上,一沾火星兒,馬上冒起黑煙。

蘇渙急忙阻止:“三弟,你這是做什么?”

“哈哈!哥,你別攔我,我要將這些應舉的文章統(tǒng)統(tǒng)燒掉,再也不聞這些臭氣熏天的東西了!”說完,他將燃起了的火,往地上一大堆松散的紙卷和已經(jīng)裝訂成冊的那些東西上一扔。

蘇渙急忙上前阻止,卻被蘇洵給抱住了。

一股濃煙騰空而起,二子和同兒全都嚇得退到了房門口,同兒直想躲到屋子里邊。

不多一會兒,地上的紙張和書冊全被燒成灰燼,有兩本書冊好像是《應試文章大全》之類的,沒有燒透,蘇洵便將它拿起來,撕了幾下,再扔進火中。

見到面前的一切都已化為灰燼,這時蘇洵哈哈大笑起來。他一邊笑著,一邊走向二子和同兒,一邊一個,將他們摟在懷中。“哈哈哈哈!二子,同兒,你們的話,爹全都聽到了!你們都有這么大的志向,爹還說什么呢?爹從今天開始,就和你們一塊讀書,再也不看不寫這些害人的應舉文章!爹也跟你們一樣,遠學戰(zhàn)國諸子,中學漢人,近學唐人,按自己的方法去寫東西,爹要和你們比比看,爹是不會落在你們后邊的!”

 

從此蘇洵更為發(fā)憤讀書,好像怕兒子超過了自己似的,整天躲在書房里窮追猛趕,就像已經(jīng)眠了三次的春蠶,還有最后一次吃桑葉的機會,生怕再不吃飽,吐出的繭兒就不如別人吐的大——何況蘇洵的心目中,身邊快要吐繭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兒子啊!

二子和同兒見到爹爹這個樣子,就更不敢怠慢。二子把同兒拉到院子里,悄悄地對他說:“爹聽到了我們的悄悄話,才加倍努力的,我們兩個把他激火了!如果我們兩個說到做不到,不就是瞎吹牛了么?你不能把孟子和韓愈融為一處,那你的文章,爹將來看都不會看的!”

“哥,那你呢?你就能保證,你可以把賈誼、莊子和陸贄合到一起,成為自己的文章?”同兒提心吊膽的,急忙把哥哥拉到前邊。

“阿同,哥哥我要是做不到融合莊、陸、賈,那我就給你來個‘莊、賈、陸’!”

“莊、陸、賈;莊、賈、陸?不是一回事么?”

“什么一回事?我要做不到,就給你‘裝假鹿’,就是整天頭上帶個大犄角,裝成假鹿,給你逗樂!”

“哈哈哈哈!”同兒高興地大笑起來。

父子三人,就這樣沉浸于戰(zhàn)國、漢唐人的文章之中,你追我敢,互相摽著勁兒干,各有各的喜愛,有時也會爭著看一本書。二子和同兒每次吃完飯,總是推開飯碗就跑進書房,把他們愛看的先拿到身邊,弄得蘇洵有時也吃不安穩(wěn)飯,因為他也想讀孟子和陸贄的書,不想老是看著《戰(zhàn)國策》。程夫人見他們爺兒仨如此舉動,笑得把飯都噴出來。她勸蘇洵說:“喜歡的書,何不再去買幾套來?”蘇洵卻說:“買多了就沒意思了,讓著吃不香,爭著吃才香呢。夫人,你就等著瞧,我這種方法,保證比你硬管著要有效。”程夫人也不與他爭,就讓三人鬧去。

其實蘇洵心里是最緊張的。按照儒家的禮儀規(guī)定,三年守喪之日,當孝子的是絕對不能作詩、畫畫和彈琴唱曲兒的,蘇洵只能讀,不能動筆,就連二子的琴也不彈了,同兒的棋也不下了。雖然對孫子輩的限制不嚴,蘇洵也不把孩子們學著寫的東西叫做文章,只說是隨意練筆,或叫“擬作”,否則讓那些死守禮法的儒生知道了,便會說他們犯了圣人之教,還要加上不孝的罪名呢。因此,這在一段黃金時間里,父子三人誰也沒有正式的文章傳下來,只有二子和同兒有幾篇學寫文章的片斷,因為常被蘇洵掛在口上,才被后人們傳誦著。

 

有一次蘇洵讓二子和同兒都學著歐陽修的方式,也擬一篇給皇上的謝表。蘇洵把題目定作《謝宣召赴學士院仍謝對衣并馬表》,意思是皇上召你們進了翰林學士院,并且賜給你們那種官員專用的官服和車馬等。如此榮濯的事情,當然要寫謝表向皇上謝恩。二子和同兒很快就寫好了,無非是再三謝過龍恩,然后自我貶低一番以表示謙虛,還要表示說死說活都不能辜負皇上對微臣的寵愛和信任。只是二子對自己文章中的兩句話特別自負,向同兒眩耀了好半天。蘇洵拿過來一看,只見那兩句話是:

 

匪伊垂之帶有余,非敢后也馬不進。

 

后一句話是蘇洵十分熟悉的,它出自孔子的《論語》和《春秋左氏傳》。據(jù)說在春秋時候的魯哀公十一年,魯國與齊國軍隊在郊外打了一仗,有個叫做孟之側(cè)的人直到最后才出戰(zhàn)。人家問他是怎么落到了后頭?姓孟的拼命用鞭子抽打他的馬,一邊打一邊罵道:“該死的東西,都是你不愿意往前沖,才使我落在后邊,讓人恥笑的!”后來孔夫子在《論語》中的《雍也篇第六》里說:“孟之(側(cè))反(而)不伐,奔而(至)殿,將入(殿)門,策(鞭打)其馬曰:‘非敢后也,馬不進也。’”二子把孔子所引的孟之側(cè)的原話只刪掉后邊一個“也”字,原封不動地搬進了給皇帝寫的謝表之中,將那句用來掩飾儒生怯懦的話,變成了自己不愿在皇上面前削尖腦袋往前擠的的表白,真是化腐朽為神奇,還讓人讀了覺得特別有趣,蘇洵覺得,若能這樣活用典故,便是自己,恐怕也要自負好久呢。

可是前面那一句話,好像也是名言,蘇洵卻記不清出自哪部經(jīng)典了。蘇渙知道這事,便也過來欣賞佳句。他比蘇洵更子解《詩經(jīng)》,見到二子的前一句后,便說它來自《詩經(jīng)》《小雅》“都人士之什”中的《都人士》,那詩的第四章說:“彼都士人,垂帶有厲”,意思是那些都城的士人,衣服都寬大地拖在地上。最后一章又說:“匪伊垂之,帶則有余”,意思是說:不是他們有意地將衣服垂在地上,而是衣服上的帶子太長了,不垂下來不行。二子把“匪伊垂之,帶則有余”,中的無關(guān)緊要的“則”字去掉,與“非敢后也馬不進”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對句,實詞對實詞,虛詞對虛詞,就連表示語氣的“之”、“也”二詞,也對得十分精確,兩句話形成一聯(lián),更是含義雋永,曲盡其妙。蘇渙大加贊賞,說這種語句,恐怕連他也寫不出來呢。

老兄弟兩個欣賞了好半天,蘇洵便對蘇渙說:“這個孩子將來不得了,可我擔心他會憑著智能,恃才傲物,剛愎自用呢。”

蘇渙看了弟弟一眼,笑著答道:“能寫出為樣的文字,就算恃才傲物,又有何妨?你不就是這個樣子么?”

 

有一天,蘇洵和兩個兒子一同研讀《三國志》。說到曹魏大將夏侯兄弟,二子和同兒都有說不盡的話題。二子說:“夏侯惇是個猛將,在徐州與呂布作戰(zhàn)時,左目被箭射中,他便把隨箭脫落的眼珠子拿出來吞掉,還說‘父之精,母之血,不可棄也!’然后拍馬向前,將那個射中自己的人殺掉了,真是英勇無比,常人難以做到。后來夏侯惇每次在鏡子中見到自己,都要憤怒地把鏡子砸了,說明這個人直爽得可愛!”

蘇洵知道聽到這話便笑了起來,因為二子的話已經(jīng)出了《三國志》,肯定是他把眉州茶館中人們擺龍門陣時說的故事,也帶了進來。

這時同兒卻跟著說:“夏侯惇的弟弟夏侯淵,還有夏侯淵的兒子夏侯尚,也都十分勇猛!夏侯淵擅長獨自作戰(zhàn),夏侯尚則在黃初年間,用油船把吳國的諸葛瑾打得大敗,不僅有勇,而且有謀呢。”

二子卻說這么認為:“夏侯淵可不是什么有勇有謀,他打了勝仗回去,他的姐夫曹操曹孟德就提醒他說:‘作為大將,也要有怯懦和軟弱的時候,不能單憑勇氣。真正的大將軍,要以勇為本,打起仗來,卻要智勇并用。如果只知道勇猛地往前沖,只不過是匹夫之勇,沒什么值得贊揚的。’曹孟德雖然常被后人笑罵,可他的這些話,說得多么精辟啊!只是夏侯淵本性難改,最后還是被蜀軍給殺了。”

蘇洵聽到這兒,便插話進來了。“二子,曹操說‘作為大將,也要有怯懦和軟弱的時候’,你說這句話很精辟,其中的道理在哪兒,你能不能說得再透徹些?”

二子這時來精神,他口若懸河地回答道:“一般人說到武將善于打仗,只會提一個‘勇’字;曹操也重勇武,同時他要求將軍們要智勇雙全,這已是高人一等。而曹操到此還不止住,他更進一步地要求猛將在敵強我弱的時候,應該知道‘怯懦’,就是知道自己的弱點,不能與強敵硬拼死戰(zhàn),這才是驚人的議論!常人也許以為,只有曹操這樣的奸人,才會有此心計,豈不知這種心計,正是符合人之至情的真知灼見。項羽若是懂得什么叫怯懦,不是一味地逞其匹夫之勇,天下哪兒還會是劉邦的天下?所以說強敵之下,知道自己的弱點,便不是軟弱,而是智勇雙全;必死之路,能夠逃脫,以利來日再求勝果,這不是怯懦,反而是一種勇氣呢!”

蘇洵聽了二子的這番見解,真想用雙手在雙目周圍刮上幾圈,以便能看清兒子的真正面目。曹操的話是不簡單,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能夠發(fā)現(xiàn)這種睿智,也不容易啊。

然而蘇洵畢竟是蘇洵,他對兒子輕易不作贊揚。他想了一想,又問:“夏侯尚有個兒子,名叫夏侯玄,此人才高八斗,也很有氣節(jié),后來在阻止司馬氏篡位的時候慘遭殺害,你們怎么看這件事呢?”

這回同兒答話了。“爹,孩兒以為,夏侯玄也是智勇雙全的人物。他不愿與勇而無謀、自高自大的曹爽在一起蠻干,便是他的智;最后被司馬氏殺害時,他臨危不懼,慨然赴難,更是個勇猛之士。所以陳壽在《三國志》里稱贊他,說他‘格量宏濟,臨斬東市,顏色不變,舉動自若,時年四十六。’若沒有大勇,夏侯玄怎么能在臨受刑時,還舉動自若呢?”

蘇洵點了點頭,然后又問:“二子,你說呢?”

二子從容答道:“弟弟說得有理,然而我以為陳壽的稱贊,只見到一面,而沒看到另一面。為什么呢?夏侯玄是個信奉黃老的人,可他卻很不超脫,做事矯情。他取字太初,便是用《列子》《天瑞》中的‘太初者,氣之始也’之意。他崇尚自然無為,標榜‘文質(zhì)相宜’,我看他所倡導的所謂‘車輿服章,皆從質(zhì)樸,禁除末俗華麗之事,便干朝之家,有位之室,不復有錦繡之飾,無兼采之服、纖巧之物……’大都是些高談闊論,無法實行。質(zhì)樸固然是好,末俗華麗當然也不可取,可他要將錦繡繽紛的服飾全部革除,未免太過。夏侯玄以他‘文質(zhì)相宜’四字為本,做個舞文弄墨之人,必是大家巨擘。若論治國之道,他哪里是司馬氏父子的對手?他一面要忠于曹魏,另一面又與司馬氏保持關(guān)系;一面談玄論道,一面又與李豐之流合謀掌握天下領(lǐng)兵大權(quán)。這樣的人,哪里像個智者?他在刑場上的那番作為,沒有大智作為依托,只能叫做匹夫之勇,這個夏侯太初,和他的爺爺夏侯淵也是一個樣子呢!”

蘇洵聽他如此言論,不禁再次怔住了。這孩子的見解,不用說超過了弟弟,便是一般的文人,包括《三國志》的作者陳壽,也未必能看得如此透徹!蘇洵只聽夫人說過,二子在抄史書的時候,時常是一邊抄著,一邊搖頭。沒有想到他對古人的許多做法和看法,都是不太滿意的。蘇洵心中大喜過望,終于在面上露出了一些笑容,他高興地對二子說:“二子,你把剛才的想法,寫成一篇《夏侯太初論》行不行?”

二子表示從命,拿起紙筆,便寫了起來。沒用多長時間,將一篇《夏侯太初論》送到父親面前。蘇洵一看,整篇文章洋洋灑灑,先是說勇,再言智謀,其間穿插說明怯懦與軟弱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說“知恥近乎勇”,那么知弱便是近乎于智呢。更讓蘇洵拍案叫絕的,是這兩句話:

 

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如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蠆。

 

蘇洵拿過筆來,將這兩句話的每個文字下面都畫了一個圈圈。二子見父親只畫圈兒不說話,弄不清父親是說自己的字寫得好呢,還是文章寫得好?反正畫圈兒便是好事。想到這兒,二子便放松地湊過來,樂呵呵地對父親說:“爹,孩兒這兩句話的意思是,人在關(guān)鍵的時候,可以像藺相如那樣,拿起價值連城的璧玉和自己的腦袋往柱子上撞;可是當他無意之間聽到破鍋被摔碎的聲音,可能也會失聲驚叫起來。還有的勇士,他能搏擊倒猛虎野獸,可是當馬蜂和蝎子之類毒蟲出現(xiàn)在面前時,他也會被嚇得大聲喊叫。這,就是人之常情。簡單地說,就是人能搏倒大老虎,卻怕馬蜂蜇屁股。人若不是這個樣子,他便不是人,或者是裝出來的,另有圖謀!爹,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蘇洵聽了二子的這番話,滿意地笑了起來。他心里想,這句話看起來道理簡單,可連自己這樣飽經(jīng)風霜的人,也未必能總結(jié)出來,難為二子想得出,而且說得出!

正在這時,外邊傳來蘇渙的聲音:“三弟,你快來看看,是誰回來了?”

蘇洵急忙走出書房,一抬頭便見到了史彥輔帶著兒子史無奈,還有一個瘦瘦的書生在院內(nèi)站著。史無奈比二子大四歲,此時已是十七八歲的大小伙子,和他父親差不多高,只是瘦一些。二子和同兒見了,一下子撲了過去,一人拉著史無奈的一只手,齊聲叫道:“無奈哥哥,你怎么走了這么久啊!”

史無奈不像過去那樣活潑了,他站在一旁,并不說話。二子一打量他,見他身上穿著孝服,不禁吃驚起來。

蘇洵卻沒有再意那孩子的著裝,他興奮用手拍著史彥輔的肩膀說:“彥輔兄,你回來了?”

史彥輔一臉疲倦,顯然沒有多高的興致,他拉過蘇洵的手,介紹身邊的瘦子說:“明允兄,這位是先生姓劉名巨,字微之,他隨我到眉州,看望他的姐夫家昌兄。”

那劉巨急忙點頭,然后給蘇洵施禮。

二子早在一邊關(guān)切地問起史無奈:“無奈哥哥,難道是伯母她老人家……”

 蘇洵這才見發(fā)現(xiàn)史氏父子都有些異樣,便急忙拉著他們走進屋里。“彥輔兄,微之兄,快快進屋說話!”

 

原來史彥輔上次進京考進士時,先把自己的家人和孩子放在弟弟史沆家中。史沆在襄陽給襄州知府做幕僚,史無奈便隨母親一道,一直住在那里。史彥輔從南虔州與蘇洵分手,便到襄陽去接自己的夫人和孩子,然后沿著漢水,南下大江,接著再搭船返回眉州,不料路經(jīng)夔門時,夫人染上疾病,他們急忙在同船的劉巨幫助之下,上岸尋醫(yī)治病,不料等到醫(yī)生來到,夫人已沒了氣息。他們只好把夫人葬在離夔門不遠的地方,然后再與劉巨一道,回來眉州。史彥輔在離家多年,家中又沒人替他看守,幾間舊物早已不成樣子,蘇洵便讓他住在自己家中,給二子他們做伴。

與史彥輔同行的劉巨劉微之,原是彭州人,經(jīng)成都府的薦舉,他也考了多年進士,只是文章不合考官胃口,也和蘇洵一樣,一直名落孫山,飄泊在外。然而那劉巨在西京洛陽呆過,曾和梅堯臣、蘇舜欽等人有過交往。蘇洵知道這個情況,便問他會不會寫詩?劉巨點點頭說:“學過一些詩法,只是寫得不好。”蘇洵聽到這里,心中不禁暗喜,他讓謝能跑先把劉先生送到城西親戚家昌先生家里,第二天便親自前往,拜見家昌先生,說出自己的心思——想讓孩子跟著劉巨先生學習詩賦。家昌先生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蘇家正在守喪,不宜請先生到家中講詩說詞,于是主動提出,他家的隔壁便是壽昌院,那里正空著,何不請劉先生在那兒收徒授學呢?劉巨剛到姐夫家中,正閑得無聊,也想找點事做,一聽此議,欣然應允。

 

蘇洵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二子正跟著史無奈在院內(nèi)舞劍。史無奈今年十七八歲,手持的劍可是真家伙,明晃晃的,閃著寒光,不時還發(fā)出“嗖—嗖—”聲響,可二子那把劍,依然是他爺爺給做的木劍,拿在手中輕飄飄的。可二子卻舞得很是認真,按照史無奈的動作方式,一會兒撩,一會兒劈,也弄出了“嗚—嗚—”的聲響。十一歲的子由手里拿著一根棍子,也在一旁比劃著,看到父親進了院子,便停下來,抿著嘴兒樂。

蘇洵見他們玩得高興,也不阻攔,自己奔向后院,找哥哥蘇渙去了。他將讓子瞻兄弟學詩的事情向哥哥說了一遍,蘇渙當即表示贊同。

蘇洵再度回到前院,只見史無奈已將劍法慢慢拆解開來,向二子一一傳授。什么刺劍、劈劍,無奈說二子做得出來,卻不得要領(lǐng),雙腳要如何站立,手臂如何伸縮,那還是小事,重要的是,要把力氣運到劍尖兒上。二子笑著說:“無奈哥,你能把力氣運到劍尖兒上,因為你那是把真鐵真鋼的劍。你看我這木劍,今天發(fā)點兒氣,明天還在劍把兒上呢!”無奈笑了笑,把自己手中的劍遞給二子。不料二了一拿那劍,馬上胳膊就抬不起來的,原來無奈的那把長劍,身寬壁厚,二子需要雙手才能拿得起來!這一下,二子不由地臉紅了,只好把劍還給無奈,自己再拿起木劍來。無奈又把掛劍、撩劍、云劍、抹劍、絞劍、架劍、挑劍、點劍、崩劍、截劍、抱劍、帶劍、穿劍、提劍、斬劍和掃劍等十八種操作要領(lǐng)全部講完,還給他們表演了什么叫剪腕花、撩腕花兒,連蘇洵在一旁都看得入了神。二子學了一陣,還不過癮,便請史無奈表演成套的劍術(shù)。

史無奈此時也不客氣,他做了一個起勢,并步提劍,然后左腳前跨,形成弓步,右手持劍向前便刺,接著插步架劍,再來一個弓步刺劍,旋即倒插足回過身來,撩劍于肩頭,身體左轉(zhuǎn),右手握劍向左斜劈下去,左手中指與食指伸直并攏,其余三指屈出掌心,雙指如劍,向左向上擺舉著,下邊的右腳迅速向前邁上一步,身體右轉(zhuǎn),右手持劍向右下方點去,接著提劍而起,斜向而刺,回身斬劍,弓步再刺;接下來動作加快,猶如旋風:并步下點,弓步提劍,向上崩劍,插步亮劍,提膝左右雙掛劍,翻身再掛,仆步刺劍;再轉(zhuǎn)過身來,云劍、斬劍、提膝掄劍右手順著撩了個碗花,左腳移個丁步,反手再來個左右雙腕花,接下來左手平舉,便是一記漂亮的“仙鶴亮翅”。

二子在一旁早就看傻了眼,此刻他猛拍雙手,大聲叫好。隨著他這一聲叫喚,院子里許多人都叫了起來——原來家中的男女老少,全都出動,都擠在這里,看無奈表演。就連平時很怕見人的八娘,也跑到了弟弟身邊,拍著她的雙手。

“好啦!無奈!你在襄陽學的這兩下子,快賣弄得差不多了!”史彥輔在一邊叫了起來。

蘇洵笑著對史彥輔說:“彥輔兄,幾年不見,沒想到無奈侄兒的武藝大有長進了!”

“哈哈,他不是個讀書的料,我就讓他學武。你知道,我弟弟史沆,如今大了,還是不愛讀書,自己在襄陽本是刀筆吏,卻與一幫武士瞎鬧,無奈也跟著他們,學起了劍術(shù)。”說著,史彥輔轉(zhuǎn)過頭來,板著面孔對兒子說:“無奈,你那點本事,就少顯擺些!你蘇伯伯家的兩個兄弟,將來是要考進士的,不許你誤了他們的學業(yè)!”

史彥輔如此一說,史無奈毫無興致,提劍出了院子。

眾人也覺得沒有意思,只好各自散去。

蘇洵這時把二子和同兒叫住,讓他們回去收拾一下,再到南屋房里聽話。

 

“二子,同兒,你們一個快十四歲,另一個也十一了,在家讀書多年,該出門學習詩賦去了。為父原先給你們?nèi)×嗣郑皇沁沒叫開。這回你們出去,不能再用乳名,蘇軾、蘇轍兩個大名,也該派上用場。還有,你們的字也得改了,和仲原是老二,同叔則為老三。既然你們的哥哥已經(jīng)死去,你母親也怕提起往事。二子,我將你的‘和仲’改做‘子瞻’,就是‘瞻前顧后’的‘瞻’;同兒,你的‘同叔’,改作‘子由’,‘流水落花兩由之’的‘由’。你們記下了么?”蘇洵嚴肅地說著,還看了看身邊的程夫人。

“爹,您早就說要給我們講講名字的由來,這回該說一說了吧!”二子表示聽話,接著便問了起來。

“好吧,你們聽著。古今車輦之上,都有車輪、車輻等必不可少的東西,唯獨車前頭有根橫木,稱作車軾,看起來是個擺設,實際卻很有用處。皇上出巡觀光,達官貴人外出觀景,都要靠在車軾之上,如果沒有車軾,那些車子便成了農(nóng)家的板車。二子,爹叫你‘蘇軾’,是讓你知道其中深意,要能作為帝王的輔依之器。可是,爹也怕你過于外露,不知掩飾,得意忘形,容易被外物傷害。所以我將你的字改為‘子瞻’,意思是瞻前顧后,小心謹慎。”

“爹,孩兒記得了。”二子說。

蘇洵接著說:“車轍有什么深意呢?車轍看起來不是車上的東西,可是只要車子走動,便會留下車轍。車路的正確與否,要由車轍來印證。雖然車轍沒有什么功勞,然而一旦車子受損,上面的乘坐的人和拉車的馬可能都要遭殃,而車轍卻永遠不會出事。車轍自己不能左右自己,所以我才把同叔的字改為‘子由’,便是聽之任之。軾兒,轍兒與你好比車軾與車轍,一個前瞻,一個后隨,你懂得爹爹的用意嗎?”

“孩兒懂了,爹爹,孩兒今生今世,都會為著弟弟著想,不會把弟弟領(lǐng)到邪路上去的!”二子——蘇軾——蘇子瞻急忙答應道。

“爹,同兒也懂了,孩兒今生今世,都會跟著哥哥走,形影不離!”同兒——蘇轍——蘇子由恭恭敬敬地說。


 
簡帛研究 | 瀚典 | 上海圖書館 | 佛教信息網(wǎng) | 北大中文系 | 中國文化藝術(shù)網(wǎng)  | 南京大學中文系 | 臺灣史語所  
上海社科院歷史所 | 社科在線 | 新浪 | 搜狐 | Yahoo | 網(wǎng)易 | 索易 | 悠游 | 華軍軟件園 | mp3天籟村  
新語絲
| 人民日報 | CCTV | 讀書周報 | 中華讀書報 | 南方周末 | 中華古籍
版權(quán)所有 北京國學時代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Copyright@ 2000
國學網(wǎng)站,版權(quán)專有;引用轉(zhuǎn)載,注明出處;肆意盜用,即為侵權(quán)。

 

主站蜘蛛池模板: 剑阁县| 寻乌县| 汝州市| 孝感市| 南康市| 南丹县| 留坝县| 册亨县| 麻江县| 道真| 金门县| 泰顺县| 和顺县| 郓城县| 柘荣县| 兰溪市| 田东县| 苍山县| 大化| 仁布县| 腾冲县| 亚东县| 甘肃省| 商南县| 黄石市| 马龙县| 万宁市| 晋州市| 武安市| 望都县| 石景山区| 沽源县| 钟山县| 马龙县| 大港区| 集安市| 西安市| 东丰县| 金寨县| 牡丹江市| 满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