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七
章
你若有心當范滂
我便能做范滂之母
簡上人離開眉州,二子和同兒便沒了心思。特別是二子,就像丟了魂一樣,整天去眉山周圍轉悠,打聽簡上人和矮腳道人的足跡,看到十四五歲的孩子,他便以為是巢谷;遇到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青衣人,便以為是道童陳太初;見到江邊的漁翁,更要上前辯認一番。結果好幾個月過去了,他們什么也沒發現。
同兒當然還是二子的尾巴,不過同兒也慢慢地大了,知道一些事情了。他對二子說:“哥,既然簡上人說我們與他緣份已經了卻,我們找他也是找不著的。說不定將來哪一天有了緣份,我們又能碰到他們呢。”
“阿同,不是我執迷不悟,而是這事有些蹊蹺。你想想看,簡上人既要離開我們,卻請了個史先生給我們講了那么多朝廷的事,朝廷里亂七八糟的,我們還沒完全明白,他們就走了,這不很怪么?再說,矮腳道人請來史先生時,還請來個漁翁。那漁翁好像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笑了幾聲,又唱了一首詞曲。我覺得,他是個高人!”二子說。
“哥,史先生給我們抄的《江上漁者》,寫得也是漁翁,會不會就是那個漁翁呢!”同兒問道。
二子搖了搖頭,突然皺起了眉頭,同兒覺得哥哥不是十歲的孩子,而像個大人了。
“阿同,《江上漁者》那詩,決不是簡單地寫漁翁。范仲淹那么關心國事,他寫漁翁做什么?再說,他有那么大的學問,為什么寫詩卻寫得像爺爺寫的那樣好懂?”二子既是給同兒說話,又像自言自語。
“哥,‘江上往來人,但見鱸魚美。’爹不是說過么,太湖的鱸魚,就是咱們岷江的季花魚,肉可好吃啦!‘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意思就是鱸魚的味道很美,可要捉它,可是很不容易呢!”同兒覺得自己對那詩的理解很到位。
“你說的對,要是這詩是爺爺順口說出來的,那便是你的解法;可這詩是范仲淹說出來的,味道就不一樣。”
“范仲淹怎么了?范仲淹也是人啊?他見到了鱸魚也要吃的,說不定讓他打漁,他還打不出呢,所以寫了這么一首詩!”同兒爭辯道。
“阿同,范仲淹三番五次到朝中做官,還用得著他打漁?他想吃魚,買就是了!我想,他說的鱸魚,肯定是他朝思暮起的東西;他所說的風波,可能就是官場上的風波。”
“那在風波中飄浮不定的漁翁,便是范仲淹他自己了?”同兒也是有些悟性的,經哥哥一點撥,便已明白。
“對!一點都不錯!”
“那——,那天矮腳道人帶個漁翁來做什么?”
二子這回不說話了。想了半天之后,他才慢慢地說:“阿同,師父臨走之前,給我們留下兩條路。一條是像范仲淹、歐陽修那些大人們一樣,到朝廷中做官去,可那條路的結局,可能就像范仲淹那樣,到得都是風波;還有一條路,就是當個漁翁。對,那個漁翁是個高人,是個隱者。師父是讓我們在兩條道中選擇一條呢!”
“哥,要真的是這樣,你走哪條道?”同兒不與哥哥爭,只是問道。
“我想找師父,我要跟著他們走。”
“師父說了,我們與他緣分已盡,你找不到他的!”
“阿同,你不覺得師父他們那樣的人,才是活得最自由自在的人么?他們用嘲笑的口氣講著朝廷里的爭斗,用看不起的神色瞅著人世間的事情,我只有在讀《莊子》的時候,才有這種感覺。我長大了,就想學他們那樣,遠離風波,遠離人世。對,我要當道士,或者當隱者,再不行就當漁翁,也要遠離塵世的污濁!”二子堅決地說。
“哥,你沒搞錯吧!我爹考了多少年進士,考不上,還要考;我伯伯和舅舅考上了進士,眉州的人多羨慕啊!還有母親,整天都盼著我們能有出息,能夠光宗耀祖,至少要把舅舅家的幾個表哥表弟給比下去。母親讓我們去州里官辦的學堂讀書,你不愿意去,她已經很難過了;要是你再要出去亂跑,母親還不傷透了心么?”同兒一聽哥哥說他要遠離人世,便著急起來,才跟哥哥說了這么多。
“阿同,就算我不當道士,不當隱士,我在家中,當爺爺那樣的人,不也是很好么?”二子答道。
“不行,不行!母親看你那個樣子,還會傷心的!”
同兒一說這些,二子便沒了言語。這幾年爹爹在外游學應試,他們白天要么和爺爺在一起,要么在天慶觀中讀書玩耍,到了晚上,便和母親和姐姐在一處。母親每天都要盤問他們白天做了什么,如果他們說是和爺爺在一起,去玩了,去種莊稼了,那母親便會嘆氣;如果他們說在簡上人那兒又認了多少字,母親便會高興。所以到了后來,二子和弟弟總是跟著爺爺玩一天,再到天慶觀中讀兩天書,這樣一來,爺爺高興,母親也高興。母親有一回站在門邊,一面向外看,一面對他們說:“可憐我是個女人,若我是個男的,肯定要和你爹一塊兒去考進士。”姐姐當時就插話說:“娘,您要是考進士,肯定早就考上了!”娘忙瞪了姐姐一眼,姐姐便再也不吭聲了。二子知道,姐姐也想出來上學,可是眉山的女孩兒只可以在家做活,卻不能出門讀書,這樣真不公平。若不是我母親也認得許多字,我姐姐豈不是一輩子就守著家里的衣服和盆盆碗碗地過一輩子么?好在姐姐也很聰明,二子和同兒回家的時候,姐姐常向他們打聽今天學了什么,如果二子讀了家中沒有的書,便要他從頭到尾講給她聽。二子想,姐姐若是能與自己一起出來,該多好啊!
二子坐在山坡上,還在想母親和姐姐。姐姐比自己大一歲多一點,可是她處處讓著自己。母親常說小的時候,任媽媽本來是給姐姐乳奶的,可是二子出生后,偏偏也喜歡吃任媽媽的奶,母親的奶他吃一口就停下了;可任媽媽的奶,他總是吃不夠,有時吃飽了還要叼著奶頭兒玩。姐姐沒辦法,只好學著喝粥。想到姐姐一歲多一點,便被自己搶走了奶媽,二子心里很是慚愧。由于自己和姐姐一個奶媽,他小的時候便和姐姐睡在一間屋里,由任媽媽一塊兒照看著,可是從去年開始,母親便把同兒搬到自己一塊,姐姐自己住了一個屋子。二子覺得姐姐確實變了,雖然個頭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可她比自己長得更像大人,還有,他比自己和弟弟都要漂亮。姐姐像母親,同兒像父親,自己長得跟同兒差不多,人家卻說我更像爺爺。想到這兒,二子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臉,他覺得這張臉很長,不那么好看。這時他馬上又想到《太平廣記》上說的東方朔和漢武帝的故事。漢武帝的臉就特別長,有個佞臣便說臉長壽命長,皇上臉長一尺多,可以活一百多歲。東方朔當時就笑得前仰后合,皇上問他為什么?東方朔說,古時彭祖活了八百多歲,那他的臉豈不有八尺多長?想到這兒,二子自己笑了起來。
“哥,你笑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我笑我自己。”
“哥,我們去玩接楝子好么?”同兒說。
“好,到后山上那棵大楝樹下玩去!”
二子和同兒沒事的時候,最喜歡玩這個玩意兒。這種玩法是跟巢谷學的,必須兩個人來玩。在天慶觀讀書,有時讀累了,簡上人便讓巢谷領著他們玩這玩意兒,一開始巢谷與陳太初一塊兒玩,二子與同兒一塊和玩。后來他們學會了,巢谷便去做事了,二子便與陳太初玩,誰輸了誰就讓位,讓同兒頂上;若同兒再輸了,就有了勝家,大家接著讀書;若同兒贏了,那么剛才輸了下去的人再與同兒玩一次。簡上人讓他們三個人最多玩三盤。二子和陳太初有時為了拖延時間,有意揀里邊最有趣、最玩不盡的數來玩,一直能玩好長時間。久而久之,他們發現這里有許多“數”的概念,至少是從一到百,加減乘除全部用得上,他們就靠這個,完成了他們的“算”術呢!
二子和同兒來到后山的楝樹下,同兒找到一個破碗渣子,拿著它便在地下挖起坑來。二子蹭蹭幾下,便爬上了樹,將樹上成串的青楝子,摘下了好幾串,摘了差不多上百個,一一甩在地上,然后跳了下來。他低頭一看,只見同兒才挖好五個小坑,他便把那個碗渣子要了過來,又在自己這一邊也挖了五個小坑。同兒早就把右腳的鞋子脫下,用光光的腳后跟放在碗渣子挖出的不太圓的坑里,這只腳不動,左腳一用力,身子便轉了一圈,腳下的那個小坑,也就被他的腳后跟抹成了一個圓圓的窩窩。二子見他做得如此老到,便想起駕輕就熟這個詞來。想到這詞兒,他便說了出來,與他共笑一回。
一排五個、兩排十個窩窩搞好了,二子又在自己這一邊挖了個大一點的坑,再給同兒面前也搞一個,他覺得同兒的腳太小,于是讓他把楝子從串兒上摘下來,放進窩窩中,自己也脫下右腳,過了一把‘轉窩窩’的癮,把兩個大坑也弄圓了,這才盤腿坐地,與同兒一道分起楝子來。
這種接楝子的玩法,一共選取五十個大小一般的圓圓的楝子,將它們平均分到兩排十個小窩窩里去,每個窩里放五個。這時兩個人要用“錘子、剪刀、布”的方式決定誰是先手。二子與同兒兩拳伸出,三下決定勝負,同兒用“布”而包住了二子的“錘”,同兒先玩。同兒隨意抓起一個窩里的五個楝子,向左“走”了起來,所謂“走”,就是走到一個窩兒,便將手中的楝子丟下一個;到了第五個窩窩時手中便空了,這時便要抓起第六個窩窩里的五個,接著往下“走”,再走五窩,接著再抓,這時新的窩窩里已經是六個子兒,要經過六個窩窩才能丟光;再抓一個窩窩,也是六個;六個丟光,遇到個‘一’。將這一個撿起放下,抓起的新窩窩便是七個,把這七個再丟完,便遇到一個空窩。這時同兒將手向空窩里一拍,“撲”地一聲,便把空窩之后的一窩七個拿了起來,接著又是空窩,他又拍了一下,把下邊窩中的一個楝子也撿了起來。“反正怎么走,都是一窩大的加一個小的。”同兒一邊熟練地做著動作,一邊把那兩窩楝子放到自己面前的大窩窩里,——這便是他先“走”一趟的全部所得。聽他的口氣,知道這是個定數,誰先走,都是這個結果。
接下來二子便有多種選擇了。為了讓大家能夠看懂這種“接楝子”游戲,我們不妨把當時的局勢還原出來:
同兒一方
九
九
九
九
二
九
O O O 三
O
二子一方
O
那邊的同兒已經得到了九個,這邊的二子的窩里還是空的。如果二子動三個,往左走(這種玩法規定向左向右隨意行走),馬上便可憑借空窩而得九個,與同兒一樣多。可是接下來同兒按著他的法子,也是進一而得九,那么二子還能再次進一得九,二人又是平手。如果他拿起當中的一個九往兩邊方向走,結果也是一樣。二子覺得這樣有什么意思?要玩就玩個新鮮,有了變化,才有趣味。于是他拿起三個九挨著的右邊的一個,向左走起來,這樣他轉了一圈,見空拍窩,得到了十個,比同兒多了一個。
同兒一看,眼前的局勢成了這個樣子:
同兒一方
九
十
三
十
一
一
一
一
四
二子一方
十
同兒這時就皺起了眉頭,因為不論他怎么走,他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拿到十個了。同兒想了一下,便拿起十后和一,歸鄰為二,再一次歸一為二,然后走四,用兩只小手再揀起十個,輪換著撒了一圈。二子得意地看著弟弟沒完沒了地拾了揀、揀了拾,他也想看看結果是個什么樣子。可這個時候,只見在窩上周游著的那只手突然變大了,說什么也停不下來了,只見那手一顆一顆地往下丟著楝子兒,一會兒把窩窩全丟了滿了,滿了之后就往別的窩里滾去。不僅二子吃了一驚,就連同兒也嚇了一跳,原來同兒的手早縮了回去,是第三只手在空中擺動。
二人急忙抬頭,眼睛雙雙放光,齊齊叫道:“爺爺!”
果然這第三只手是爺爺的,原來蘇序見到兩個孫子在這兒玩,早就輕輕地來到他們身邊。他見這個接楝子接得有趣,便將二子扔在一旁的用不上了的楝子揀到了手中,等到同兒手中空了,他便伸出手來繼續丟下去,這下子便多出了第三只手。這只手不僅把兩個孫子逗樂了,蘇老爺子自己也樂得哈哈大笑。
“爺爺,您喜歡這個么?”同兒撲到爺爺身上說。
“喜歡,喜歡!只要你們喜歡的,我全喜歡!”蘇老爺子樂呵呵地說。
過了一會兒,爺爺問道:“二子,簡上人走了,你母親要你去州里官學去讀書,你為什么不愿意去?”
“爺爺,我見到表哥他們讀的書本了,什么錢學士錢惟演、楊學士楊億的文章,滿篇都是怪字兒,我見到那種文章就頭痛!”二子跟爺爺,當然要說心里話。
“哈哈!你們可跟你們的爹一個樣子,見到那種文章就頭痛。可你二伯父便是讀了這些文章,才中進士的;你爹不愿讀這種文章,只好名落孫山,到處游蕩去了。你愿意學你伯父呢?還是要學你爹?”爺爺依然笑著問。
二子想都不想,說道:“若是學堂里永遠是那種文章,我就學我爹;若是朝廷里不用這種文章取進士,我便學我伯父,去考進士!”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說出話來,會讓爺爺沒有辦法!咳!誰讓你跟張道長學了三年呢?恐怕是圣人來教你那些文章,你也不愿學了!”爺爺說到末了,嘆了口氣。
“爺爺,我想去找簡上人,你說行么?”二子看著爺爺,乞求地問。
“不行!簡上人說他與你緣分已盡,就算你找到他,他也不會見你的!這個簡上人,比我歲數還大呢,誰知他這回離開眉州,是成了仙呢,還是解化了呢?”
“爺爺,什么是解化?”同兒不懂這些。
“這人嘛,都是要死的。正常人死了,便是死了;可和尚死了呢,叫做圓寂;道人死了,便稱解化。”爺爺說。
二子馬上糾正說:“爺爺,您說得不對呢!和尚死了,說是功德圓滿了,歸入寂靜之途,所以叫圓寂;可道人死了,他的靈魂便升到了上天,靈魂與肉體分解了,化開了,所以才叫解化!”
爺爺吃驚地看了看二子一眼,點了點頭,然后說:“二子,你說得對,爺爺說不過你。就算張道長他解化了,成仙了,要是他不愿見你,你又怎么能找到他呢?”
“那我去找矮腳道人,去找史先生和那位漁翁,或者去找巢谷和太初,他們兩個年紀輕輕的,總不會一塊兒解化了吧!”二子分辨道。
“不行,就是不行!”爺爺堅決地說著,然后又緩下口氣。“二子,別說你跟簡上人學了三年,就是爺爺我,也想跟他們去過無拘無束的日子呢。可是我不行,你們也不行。為什么?我有家,有你爹,你伯伯,還有你們,我舍不得;就算我舍得你們,你們在家里還要想我。就是沖著你們想我這個情分,我也不能走啊!二子,要是你也出了家,難道你就忍心爺爺在家里會想你想死?你母親也會為你而哭死的么?”
說到這兒,蘇老爺子的聲音顫抖了起來,一旁的同兒聽說爺爺要死,母親也要死,便忍不住地哭了起來。
二子的淚水也流了出來,他沒想到,爺爺和母親對自己的親情,此時居然像天塌下來一樣沉重。
過一了會兒,爺爺又笑了起來。“二子,我去給你母親說,讓你不去官學讀書。可你要答應爺爺,你在家中跟你母親讀書,行么?”
二子高興地站了起來:“行!爺爺,咱們說話算話!
蘇老爺子伸出小手指,拉過二子的小指說:“來!拉鉤,上轎,一百年,不許要!”
二子和弟弟便靜下心來,在家中的南廳房內讀書。程夫人把家中的《論語》、《孟子》等適合十來歲孩子讀的書全都拿了出來,讓他們一本一本地溫習,同時琢磨著下面該給他些什么書看。程夫人總覺得蘇洵整天讀的那些《史記》、《漢書》,還有什么《戰國策》、《左傳》、《國語》一類的東西,里面人與事情太復雜,許多諸如蘇秦、張儀、劉邦、項羽、司馬相如、東方朔等人的言行,都有些兒離譜,她心想,一本《易經》,已把二子弄得神魂顛倒,若再讓他看到古人那么多的事情,說不定他要學遠離塵世的魯仲連和進入深山的鬼谷子呢,于是便把那些史書收了起來,只讓他們看淺顯易懂的,反正同兒還小,有很多字認不出來,正好二子一面復習,一面教弟弟認字兒。二子這兒翻翻,那兒看看,覺得這些書里全是老生常談,看著看著就沒了興致,又拿過《易經》,又從樹上弄來一些細細的小桃棍兒,玩起八卦來。程夫人見了,便拿過紙筆,讓他練字。二子拿過筆來,便認真地寫了起來。寫了一會兒,程夫人便忙別的事情去了,二子又覺得沒什么意思,便扔下筆,兩手捧著雙腮,在那兒遐想起來。看到南廳房的大門開著,他突然想起天慶觀的范道士說他會寫對聯,于是將筆一揮,自己就寫下一幅對聯,讓同兒來看。同兒見那對聯是:
識遍天下字,讀盡人間書。
同兒見了這十個字,再看看哥哥那志得意滿的樣子,真覺得天下的書都被阿哥讀完了,人間好像沒有他不認識的字,一時對哥哥更加崇拜。
二子這時對弟弟說:“阿同,過去人家都在寬敞的書軒里讀書,我們何不把這南房的后門也給弄開,讓它兩面通風,這樣一來,南廳不就成南軒了嗎?”
同兒覺得這個主意很好,于是便與二子一道,把南墻根兒的東西全部搬開,將后面那個久已封上不用的門給打開了。門一打開,他們才知道,原來后門之外,便是一個小巷,一頭直接通著紗縠行的大街,另一頭通著后面的蘇留山,有些小商販兒走近道,常從這里穿過。二子一時高興,便將那副對聯高掛在后門之上,得意洋洋地看了多時,直到快吃午飯的時候,二人怕被母親發現,說他們兩個要跑出去,才將那門重新堵上,卻把對聯留在了外邊門上。
兩三天后,他們早把那幅對聯忘了。一天下午,他們又在南軒里頭讀書寫字,突然聽到后邊有人敲門。
兄弟兩個吃了一驚,探出頭來,到院里看了看,發現家里沒人,這才轉過身來,將物什搬開,打開后門。
只見門外有個老人,樣子甚是奇怪,他個頭不高,面色黧黑,身穿破舊衣服,他的兩只手出奇地長,好像猿猴一般,左手拄著一根短短的竹杖,右手拿著一本書,正在門前等待著。
二子急忙問道:“老人家,您找誰?有什么事?”
老人看看他,便問道:“這對聯是你寫的?”
二子得意地點了點頭。
“你看,我這兒有本書,上面許多字兒我不認得,你能幫我看看么?”說完,他便把那書遞了過來。
二子一看,原來那書名叫《陰符經》,上面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字兒,還有一些畫符兒,二子根本不認識。
“哈哈,這本書,是我家中祖傳下來,我認字不多,只讀懂其中一半,桀屈敖牙的,可難了。昨天我進城來賣柴火,路過這兒,見到這幅對聯,才知道有個高人住在這里。小兄弟,既然你讀遍了人間的書,認得了天下的字,請你幫我讀讀這書,行么?”
二子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吹牛吹得大了,《論語》、《孟子》等書他全認得,這本《陰符經》他見都沒有見過,其中的字只認得三成,怎么敢在這位自稱讀得懂一半的人老人面前賣弄呢?
“公子,你就不要客氣,幫我讀一讀,講給我聽聽,讓我開開眼界,行么?”那老人說得非常誠懇。
二子急忙給老人連連作揖:“老人家,對不起,這幅對聯是我寫著玩兒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一時口出狂言,還請您多多賜教!”
老人好像也吃一驚,他驚訝地說:“連公子這樣讀遍天下書的人都看不懂,我要這書還有什么用呢?好吧,公子,我就把這書留給你,等你將來能讀懂了,我再來求教!”說完,他把書往二子手中一放,自己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了。
二子和同兒目送老人走到后山,這才回過頭來。
“哥,這書上的字,你果然不認得?”同兒還有些不相信,他認為哥哥是向老人客氣。
二子更不答話,紅著臉將那對聯揭了下來,“嚓嚓”幾下,便撕得粉碎。
“哥,那對聯寫得多好哇,你干嗎要把它撕了?”同兒問道。
“阿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哥再也不敢說大話了!”二子看著弟弟,怔怔地說。
“哥,要是你真的不認識,何不對著《說文》,一個一個查出來,把這本書也給認全了呢?說不定那老人還會回來找你呢!”同兒認真地說。
二子一想,這話也對,于是便將后門再度關好,自己拿出《說文解字》來,將書上不認得的字一個一個查了出來,還將它們寫在紙上,沒過幾天,愣是把那本《陰符經》給啃完了。
可是那位老人,再也沒有出現。
同兒這時高興地說:“哥,這回天下可沒你不認得的字了,再把那對聯寫出來吧!”
二子聽了這話,馬上沉默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拿過紙張筆墨來,重新寫了一幅對聯,掛在后門的里邊。
同兒抬起頭來,卻見那對聯,已由原來的五字句,變成了七字句兒:
立志識遍天下字,發憤讀盡人間書。
吃飯的時候,程夫人進了書房,見到這幅對聯,心中不禁大喜。她見到二子的桌上,在《論語》、《易經》下面壓著一本《陰符經》,不禁又轉喜這憂。他從哪兒弄來這種書呢?看樣子,這書已被他讀透了!
程夫人覺得兒子大了,不能再讓他們看那些啟蒙讀物了,于是便把那些被自己鎖起來的書全都拿了出來,也就是蘇洵愛看的《史記》、《漢書》,還有《戰國策》、《左傳》、《國語》一類。
二子和同兒再回書房,一見這些東西,便高興地摟著母親的脖子,一跳老高。
程夫人首先拿著《史記》和《漢書》來,對兒子們說:“你們把這兩本書讀透了,就知道如何做人,如何做事。”
二子讀了幾頁,便覺得《史記》更合他的味口,于是便跟同兒說:“阿同,司馬遷比班固早,《史記》是哥哥,《漢書》便是弟弟。哥哥先讀《史記》,你就讀這《漢書》,讀完了,哥哥跟你換。”同兒當然同意。
程夫人見到兒子有讀盡天下書的志向,又生怕孩子看不懂古人的是非,分不清書里的人物和話語哪兒是好,哪兒是壞,便將手中的活兒全部交給任奶媽他們,自己也坐進書房,陪著兒子們讀起書來,兒子們一邊讀,自己一邊給他們講解。
就這樣,幾個月后,二子和同兒便把《史記》的《漢書》輪換著讀了一遍,二子還把《戰國策》也看了一半。程夫人見他們如饑似渴,生怕他們囫輪吞棗,貪多嚼不爛,便給他們作出新的規定,讓兩個孩子拿起筆來,將《史記》和《漢書》抄上一遍,這樣可以加深印象,同時還能練字。兒子們當然聽話,一人一支筆,邊看邊抄起來。姐姐八娘見弟弟們門都不出,便時常過來看看,她發現弟弟們讀得如醉如癡,便也向母親提出要求,要與弟弟一起讀書寫字。程夫人也不管她,反正家里還有任媽媽和楊媽媽,她覺得女兒識一點字也好,整天做女紅,都把她給做傻了。
就這樣,二子和八娘、同兒一塊兒讀書練字,一練就是一年多。爺爺見他們練字練得起勁,便去買來一大堆字貼,有書圣王羲之的,還有唐代名家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和虞世南的。程夫人要他們先按柳公權楷書的筆法,一筆一劃地寫。八娘和同兒很守規矩,可是二子卻不然,他喜歡顏真卿的筆法,先用顏體抄完了《秦始皇本紀》,便改用虞體去抄《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程夫人問他為什么?他說只有用多種字體來抄這些故事心里才舒服,不然的話他記不住。半年之后,他把所有的字體都練完了,竟然學著用唐人懷素的草書,去抄《游俠列傳》和《滑稽列傳》,那些草書,別人看都看不懂,程夫人只好由著他。有一次爺爺看到二子的草書,便笑著說:“二子,我覺得你的字怎么就像我們園子里的豆角秧子,彎彎曲曲地直往籬笆上爬啊!”一下子把全家人都惹笑了。
二子和同兒一邊抄書,一邊讀書,他們都為《史記》、《漢書》中的人物所感動,有時在一起一議論就是好半天。他們為項羽的固執和自大而遺憾,為郭解見義勇為而振奮,為蘇武的忠貞而感嘆,為李廣、李陵一家的遭遇而痛惜。二子最愛說的,還是《漢書》中的東方朔的故事,一說到東方朔的機智和滑稽,二子便把從天慶觀中看到的《太平廣記》里記載的東方朔的故事,還有一些其它可笑好玩的事情說出來,與姐姐、弟弟一起樂。抄完《史記》、《漢書》之后,程夫人便要他們再讀再抄《后漢書》和《三國志》,而二子則時常還要去把《戰國策》和爺爺幫他買來的《莊子》拿過來,偷偷地看。有一回二子讀《戰國策》讀到申包胥為了拯救楚國而到秦國借兵,在秦國大庭之中痛哭多日,哭得雙目流出血來,終于得到同情,請來援兵那一章,便把弟弟叫了過來,與他一同觀看。二子對同兒說:“寫文章就要這樣寫,跌宕起伏,才能感人肺腑呢!”
有一天,同兒讀到了《后漢書》中的《范滂傳》,覺得不太容易讀懂,便請母親給他講解。二子急忙收起《戰國策》,一本正經地聽母親的話。原來那范滂自幼便有澄清天下的大志,長大之后入朝為官,正趕上漢桓帝時宦官專權。范滂和正直的大臣李膺、陳蕃等人站到一起,后來被宦官們加上“誹謗朝廷”的罪名,將他殺害了。臨受刑時,范滂與母親訣別于斷頭臺前,范滂說:“母親,孩兒不孝,不能侍奉您老人家了,您不要過分悲傷,自己多多保重啊!”范滂母親卻說:“既然你想在青史上留下芳名,哪還顧得上盡孝呢?有你這樣的兒子,為娘不論還能活幾天,都是心滿意足的!”說完之后,范滂抬起頭來,慷慨地奔赴刑場了。說到這兒,程夫人早已流下淚來,同兒和八娘在一旁,也都哭了。
誰知二子卻沒流淚,他在一旁怔怔地聽了半晌,突然問道:“母親,要是孩兒將來也像范滂那樣,在朝廷里仗義執言,跟壞人斗,也慘遭不幸了,母親你能舍得么?”
程夫人在一旁聽了,突然愣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點了點頭,說道:“兒啊,既然你有如此遠大的志向,娘還會拖你的后腿不成?既然你有心去當范滂,我為什么就不能做范滂的母親呢!”
二子聽了這話,心中一驚,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那塊玉珮。那玉珮圓圓的,被絲繩拴著,原是系在脖子上的,后來子瞻覺得自己大了,便將它系在腰間了。子瞻珍惜地摸了摸玉珮,然后又露出孩子態來:“娘,要是真到那個時候,說不定您這玉珮可以保佑兒呢!可以您……您身上還有玉珮么?”
程夫人見兒子如此關切自己,便覺得二子也長大了。她笑著從自己身邊摸出一塊玉環兒來:“兒啊,你放心吧,娘這兒還有一塊玉環兒,是你爹給我的。有了它,我也會平安無事的。”
同兒這時摸了摸自己脖子下的另一塊玉珮,然后叫了起來:“娘,你這個玉環兒是我爹給的?怎么我爹身上沒有呢?”他認為這些東西應是成雙成對兒的。
程夫人聽了這話,不禁有些感傷。“咳!你爹這個人啊,大大咧咧的,他本來也有一塊玉環兒,和這個是一對兒,是蘇家祖上傳下的,可他竟不知弄哪兒去了。我問他,他也不說,這回出門,我讓他帶上我的,他也不要。”
“娘,您放心吧,爹和史伯伯在一塊兒,保證會平安無事!”二子安慰母親道。
程夫人笑了笑:“好了,越說越遠了。你們還是讀書吧,不懂的時候再叫我!”說完,她回自己屋里拜佛去了。
二子和同兒埋下頭來,又開始讀書,讀得一天比一天認真。特別是二子,他開始把古代有氣節的人的傳記集中起來讀,并把這些傳記全抄了下來。程夫人見此情形,卻又不安起來。她想,我一心想讓兒子博取功名,可二子一向是任性而為的,若是他真的考上進士,難道也會有范滂那樣的遭遇?想到這兒,她決定再也不逼著二子讀書了。
可是二子卻相反,他終日把自己埋在書堆子里頭,從初秋到冬天,竟然沒有走出院子,好幾個月的時間,兄弟兩個全是在已被他們改稱“南軒”的南書房里度過的。
冬天的一個上午,蘇家靜悄悄的,孩子們正在看書,蘇老爺子在外面草堆子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嘴里咕咕噥噥的,好像又在作詩。這時謝能跑從外邊咚咚地跑了進來,一邊跑著一邊叫道:“老爺子,奶奶!我家的兩位老爺,全都回來了!”
眾人急忙跑出家門,只見蘇洵陪著哥哥蘇渙,已經到了門口。蘇渙的身后還有兩輛馬車,車里走下來的是蘇家伯母和三個哥哥、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女傭人。老爺子和程夫人又喜又驚,喜得是蘇洵終于游蕩夠了,返回家中;驚的卻是蘇渙正在開封當官,怎么也回來了?莫非他出了什么事情?
“渙兒,你怎么回來了?”老爺子問道。
“爹,一言難盡!快進屋里,我給你慢慢說吧!”
原來蘇渙在開封府祥符縣當縣令,上任不久便遇到一個難以對付的人。這個人姓張名宗,原是祥符縣衙門里一個刀筆吏,文書案卷頗為精到,尤其擅長書寫狀紙,由于他一貫向當事人索要銀兩,那根筆桿子也就常常往送錢多的那一方歪,當地人都叫他“黑墨嘴”,又叫“歪筆桿子”,還有人替他編了一首歌,說“張宗筆,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偏偏前任縣令錢旭就喜歡他這號人物,錢旭由縣令升為開封府通判,便把張宗帶到府里替他收錢。那張宗借著當地人熟,自己又到了府衙,便把他的兒子張派兒推薦給蘇渙,說他辦事也像自己一樣老道,非要蘇渙用他不可。蘇渙在官場上做過多年幕僚,一看張派兒操筆的方式,就知道他也是“兩頭翹”的人物,于是便另外選了一個能把筆桿子拿直了的呂濟明來任用,卻讓張派兒回家等候。張宗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便請出主子錢旭向蘇渙施加壓力,逼他就范。不料蘇渙并不吃上司的那一套,說什么都頂著不辦,他還拿出大宋的條文來,說朝廷不許子承父任。這下子惹惱了錢大人,他處處給蘇渙小鞋穿。后來開封知府李詢知道了此事,便多撥給了祥符縣一個名額,說京畿之地,增加一根筆桿子,也可減少縣令操勞。蘇渙知道李洵為人厚道,以和為貴,也不好再頂,只得讓張派兒上崗。那張派兒沒干幾天,便索賄受賄,被蘇渙抓個正著。根據貪贓枉法情節,依照條律,應讓他屁股親吻大板子四十下。那張派兒被施杖刑,馬上就抱著屁股跑到他老爹那兒叫屈,張宗聽了自然氣憤不已,就連開封通判錢旭都覺得這四十板子是打在他的臉上。他們商量片刻,便由錢旭寫道文書,說既然打都打了,還得讓他官復原職吧。蘇渙這下子說什么也不干,把烏紗帽往一邊一扔,說你們看著辦吧。誰知張宗還有高招,他聽說表叔的一個干爸爸孫須善在皇宮中當太監,于是便讓張派兒拿著銀子,按輩份認那孫須善為干爺爺。孫太監說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他從皇上的馬廄里牽出一只龍駒,說是到外邊溜馬,就一陣風地跑到祥符縣衙。蘇渙不敢不接待他,問他前來,有何要事?孫太監說:我來轉達皇上的旨意,快快讓張派兒官復原職!蘇渙想,我這個縣令雖說是皇上委任的,其實也是吏部下的文書,皇上怎么會為一個刀筆小吏而動金口?于是他拿出公事公辦的樣子,請孫須善拿出皇上的詔命來。孫須善一聽就急了,他飛馬跑到開封府,找到李洵,說自己受了祥符縣令的污辱,如果李洵不替他出氣,他就把這事鬧到皇上那兒。李洵急忙傳來蘇渙,問明原委,蘇渙怒氣沖沖地說:“一個匹夫都能如此干擾法律,那我大宋還不是無法無天了嗎?如果李大人您也縱容他,我這個縣令就不干了!”李洵勸說道:“官場的事情,重要的是學會忍耐。你看范仲淹大人,何等無所畏懼?結果還是被呂夷簡教訓一通。你先回去忍一忍,我另想辦法,一定不會讓你再受委曲。”蘇渙回到祥符縣衙,正好遇到弟弟蘇洵風塵仆仆地在門口等著。蘇渙把此事給蘇洵一說,蘇洵便說:“哥,這種受氣的官員,你還當個啥?走,跟我回家,看看咱那七十多歲的老爹去。”蘇渙聽了,便將烏紗帽往大案上一放,收拾一下行囊,帶著家小,和弟弟一道回了眉山。
聽了這段故事,老爺子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蘇渙的肩膀說:“好!渙兒,你這么做,才是我蘇序的兒子!”當下他讓謝能跑和樊狗兒去買來許多酒菜,與兩個兒子喝得酩酊大醉。那謝能跑自從見到蘇渙帶來的開封女子周二丫,那雙腿再也跑不利索了,于是老爺子作主,把周二丫許給謝能跑做老婆。謝能跑一聽到這個消息,居然一口氣跑到后邊的蘇留山,把山上那條不知從哪兒跑來的整天在山上吃草狂叫誰也追不上捉不住的一頭野驢給追上了拴好了然后騎回家中,那野驢也就服服帖帖地隨著他馱著周二丫與謝能跑一起去里做活。蘇家人看到他們這個樣子,更是樂得合不上嘴,說說笑笑地過了一個新年。
蘇洵這次回到家中,發現兩個兒子都已大有長進,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同時也為自己既沒能考中進士、也沒能好好教育孩子而歉疚。他向夫人水知說了多少回感謝的話,程夫人只回答一句:“既然你回來了,你來教他們吧。不過,千萬別把你在外頭游山觀景的事情說給二子聽,自從簡上人離開眉山后,二子一心想進大山找他,好容易被我用《史記》、《漢書》給拴住,若你再將他放走,他爺爺可不會依你。”
蘇洵笑了一笑,說他自有辦法,于是找到二哥,從他的行囊中翻出了蔡襄的《四賢一不肖詩》和石介的《慶歷圣德頌》,給兩個兒子看。不料兩個孩子都說,那兩篇詩加起來共有六首,他們都快能背出來了。他們還問蘇洵說:“范大人范仲淹現在哪兒?歐陽修受到重用了嗎”?
蘇洵見兒子們知道得很多,便很高興,與他們談起古今文章來。他見到兩個孩子都喜歡秦漢時的文章,便從自己的囊中取出幾篇今人顏太初的文章來,告訴兒子們說:“這個顏太初,字淳之,號為鳧繹先生,是徐州人。我和你史伯伯與他交往好久,顏太初的文章寫得可好啦!”
二了聽到父親說起史伯伯,便問他道:“爹,你回來了,史伯伯呢?還有,史無奈哥哥呢?”
蘇洵笑著說:“史伯伯還有個弟弟,在襄陽給人家當幕僚,史無奈一直在哪兒練劍玩刀,史伯伯也去那兒看望他們去了。”
二子聽到這兒,就不再問了,把那顏太初的文章拿過來,細細讀了一遍,發現他寫的也是一些治國為人的道理,可文章都像說話一樣,從自己身邊的事情說起,沒有一點華麗詞藻和刻意雕飾,卻讓人感到親切可信。二子說:“爹,這種文章不就是司馬遷和班固的文章么?不過他寫的是身邊事,司馬遷和班固寫的是古時候的事而已。”
蘇洵聽了這話,連連點頭稱是。“對,對!在這以前,文人學士寫起文章,看起來滿紙學問,全是精美的辭藻堆砌在一起,大的就像華麗的廟宇,可里頭供的神佛菩薩卻千人一面,沒有什么新鮮的東西;小的雕琢精工,可看上去就像廟里擺放的蠟肉一樣,中看不中吃。天長日久,我再見到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就惡心得直想嘔吐。可是鳧繹先生的這些文章,都是有感而發,想有作為時才寫,文字簡練,準確精要,說起事來苦口婆心,還拿身邊容易見到、讓人能夠看懂的東西來比喻。我看了這些文章,就像吃了五谷雜糧一樣,心里特別舒服。你兩個小子記住我的話,如果朝廷還提倡這種蠟肉文章,再過幾十年,恐怕連鳧繹先生的文章也沒有了!”
聽了老爹的這番話,二子和同兒深有所悟,他們覺得鳧繹先生的文章既好懂,又好寫;可他們卻不明白,為什么朝廷不提倡這種文章,而要人家寫那些蠟肉一樣中看不中吃的東西呢?還有,既然爹爹不喜歡這種文章,怎么他還要去考進士呢?
新年后的一天,突然一道圣旨來到眉州,官衙里派人來傳蘇渙,要他快去接旨。全家人不知是禍是福,于是老爺子便讓蘇洵陪著他一同前往。沒過多久,兄弟二人就興高采烈地回到家中。原來蘇渙的事情發生了重大轉折,聽傳旨的人說:蘇渙離開祥符縣后,開封知府李洵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當朝龍圖閣大學士包拯,也就是老百姓都知道的包青天、包龍圖。老包公一聽開封府祥符縣出了這檔子事,便拉著李洵去找皇上。老包公直接問皇上說:“圣上,難道一個刀筆小吏的任命,也要您金口親詔么?”皇上說:“這件事情,朕一點都不知道哇!陳衍,朕要你馬上查明!”皇上身邊的貼身太監陳衍急忙喚來孫須善,那家伙嚇得磕頭也如搗蒜,如實認罪,說是他假傳的圣旨。皇上當場便讓陳衍把那孫須善發配到海邊賣鹽去了,回過頭來問李洵道:“那個祥符縣令是誰?他很有膽量,為了頂住朕身邊的人為非作歹,竟然連官都不要了,這樣的人不讓他做官,還讓誰來做官呢?”李洵忙說:“這人名叫蘇渙,是成都府眉州人士。”皇上對包公說:“蘇渙應該重用!包愛卿,你知道哪兒還有空位子么?”包公說:“離成都不遠的閬州,那兒的通判原是章郎杰,因為貪污修建蜀道用的公款,剛剛被老臣送到鋼鍘下面法辦了。皇上,縣令以上的空缺,可能只有那一個。”皇上一拍龍書案,就把這事定了。
蘇老爺子一聽這話,激動得直用老手去抹他的老眼。他轉過頭來對蘇洵說:“老三,你整天說朝廷中沒有能人,難道包龍圖和李知府不是能人么?皇上不是也很圣明么?你啊,好好給我準備,下回開科舉士,你再去試一回,好歹你也考上個進士,給我兩個孫子做個樣子!”蘇洵竟被老爺子說得無言以對,只好連連點頭稱是。
蘇渙接到圣旨,急忙到閬州上任。蜀郡人把閬州叫做閬中,那地方在成都東北、劍閣東南。蘇老爺子讓謝能跑送他前往,半個月后謝謝能跑就跑了回來,說已將二老爺送到了。蘇老爺子卻不相信:“你小子八成是一心想著媳婦周二丫,在半道上就溜回來了吧!”
謝能跑連連叫苦:“哎呀呀!老爺子您冤枉我!您不知道,我們進了閬中,就發現那兒的路,修得特別好。一打聽情況,老百姓都說,自從閬州通判章郎杰,老百姓都叫他‘蟑螂劫’,因為貪污修路款,被包公包大人給鍘成兩截。閬州知府為了將功補過,便帶頭捐款、連夜修路,如今閬州的路修得特別好,我們從成都趕到那兒,只要三天。我一個人回來時,也只用三天!”說完這話,謝能跑又把腳伸了出來,原來他為了趕路,把鞋底都磨穿了。
蘇老爺子想了半天,便把蘇洵叫了過來。“老三,我聽說你哥哥的前任叫做什么‘蟑螂劫’,他把閬中的百姓可給害苦了,既然如此,那兒的知府可能也不是好東西。你二哥去接替‘蟑螂劫’的職務,弄不好會出事的。”
蘇洵便問:“爹,您的意思是……要不成,我去看看?”
“美的你!你在外邊游逛了這么多年,還沒看夠?這回該你在家里看著孩子,讓老爹我去看看蜀中山川了!樊狗狗,這回你跟我走,省得謝能跑到了那兒,又急著往家里頭跑!”
二子一聽說爺爺要去閬中,急忙上前拉住:“哎呀,爺爺,您出遠門,沒有不帶我的,是不是?”
同兒也跑了過來:“爺爺!上次去劍閣,你都把我扔下了,這回我跟阿哥一快去!”
“對,爺爺,你要帶我和阿同一塊兒去!”二子也說。
“哈哈!你兩個都跟我走,那你爹在家里管他自己?他不是太輕松了么?不行,爺爺這回誰也不帶,回來還要看看你們長沒長本事。要是沒長本事,回頭來你們三個一起挨屁股!”
最后這句話,把全院子人全逗樂了。
二子與同兒只好跟著父親在家中讀書。過去父親不在家,母親對他們管得很嚴,父親一回來,母親自然就不問了。二子和同兒也沒想到,原來父親和他們一樣愛玩,教他們讀書時,讀了一會兒,便要說點開心的事兒。光他們三個還不夠,父親還要把八娘也叫來。這時八娘已經十三歲了,正跟著奶媽任采蓮學刺繡,父親卻不讓她學,要她來與弟弟一塊兒讀書寫字。
原來蘇洵是個很喜歡孩子的人,他的前三個兒女不幸半途夭亡,如今兩個兒子是寶貝,這個八娘便是心肝。尤其是八娘長到十三上歲,身上處處現出女孩子的靈秀和乖巧,蘇洵就更喜歡她。過去他每一次出遠門時,總要抱一抱八娘才出家門,回來的時候,也是先抱抱她,然后才是兒子;這一次回家,發現八娘已是大姑娘了,當著眾人便不再抱了,可是父女兩個單獨在一起時,蘇洵還是抱了抱女兒,把八娘抱得臉上通紅。蘇洵把三個孩子叫到一起,讓他們讀書,自己卻在一旁看他們,他覺得二子眼睛像自己,可臉卻像他爺爺,那張臉愈來愈長,雖然有長鼻子和大耳朵襯著,還是不怎么漂亮。同兒更像自己,臉雖然也是長長的,但鼻子和眼睛像他母親,比二子好看一些,可是他的眼睛不如二子有神,面部有些呆板。只有八娘,鵝蛋型的臉龐,像她母親,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腳翹翹的,又像自己。蘇洵覺得女兒身上集中了父母的所有優點,自己又不指望她有多大本事,所以怎么看,心里都特別舒服。
蘇洵自小散漫慣了,對孩子絕不強求,這便使二子和同兒覺得,與父親一在一起,比和母親在一起時輕松多了。二子已經把《史記》、《漢書》、《后漢書》和《三國志》全部抄寫完了,這些史書中的情節他全能講出來。而他的筆下的字,就更是多采多姿,他可以在一篇文章中分別用王羲之行書體和唐代歐、顏、柳、虞四家體寫出來,最后還要加上幾行漢隸。蘇洵看了這些,常常覺得自愧弗如。為了讓二子多學些東西,蘇洵便給他買些畫來,讓他臨摹,還把家中祖傳的一把沒弦的古琴翻了出來,讓他自己裝上琴弦,以作練習。二子對畫畫兒非常癡迷,而且畫什么像什么,沒有多久便能把家中所有的人、院子中的草木全都畫得活靈活現。只是那把琴,不管換什么樣的弦子,調子都調不準。二子試著修它,沒想到一不小心給整散了,那琴里面的桐木之上,居然刻著“雷琴”二字,旁邊還寫著“大唐樂師雷鳴制”七個小字。很顯然,這把琴是一位名叫雷鳴的樂師送給自己祖宗蘇味道的,蘇味道把他傳給了兒子,留在了眉山。蘇洵和兒子們知道了這琴的來歷,也就不再多說,因為蘇洵知道,蘇味道雖然位至宰相,為人卻模棱兩可,不值得大加推崇,便讓傭人樊狗狗把它重新裝好,裝進琴匣里,放在一邊,又到外邊給二子重新買了一把桐木好琴,同時還帶來兩罐棋子兒。不料二子不喜歡下棋,看了幾眼他就畫畫去了,蘇洵也不強迫他,自己便和同兒兩個對弈。
半年之后,蘇老爺子領著樊狗狗,在兩個閬中人的護送下回家了,還帶來許多好吃的東西。兒孫們急忙問他怎么樣?老爺子說:“渙兒在閬中干得可好啦,他為政清廉,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他比太守的威望還高呢!閬中人愛鬧事,動不動就到官府前打官司,有一回我親自去看渙兒代理知府審案子,他可精明啦,三下五除二,便把一個爭吵的事給了結了。洵兒,你要向你哥多多學習呢!”
蘇洵這時還有什么說的?只能連連點頭說好,只是當著兒女的面被老爺子教訓,面子上有些下不來。老爺子到這兒還沒完呢,他又從身上掏出一張黃絹,挨個兒把兒孫們和媳婦以及家中的傭人都叫過來看。原來那塊黃絹上寫著皇上給的御封文字,蘇老爺子因為兒子蘇渙,被皇上封了個虛職,叫做“職方員外郎”。老爺子卻說:“別看這個官不大,也不拿官家的俸祿,只是個虛名而已,可這個虛名是皇上給的,是渙兒給我爭的光!”
老爺子說到這兒,蘇洵再也坐不住了,他轉身便回屋中,開始收拾行李。程夫人見了,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勸道:“老爺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也不是成心給你難堪,你何必當真呢?”
蘇洵拉過夫人,語重心長地說:“夫人,難道我會為老爺子的那幾句話生氣?我是在二子、同兒這些孩子面前臊得慌!我就不信我蘇洵沒本事,這輩子就考不上進士了。我這就走,正好明年是禮部大考的日子,我這回一定要去考上進士,讓老爺子也高興高興!”
程夫人卻不這么認為:“你這是何必呢!過去我想讓你考,那是因為你年輕。眼看你都四十了,還考什么?我看我們的二子和同兒,將來都會大有出息的,我們等著享他們的福吧。還有,我哥哥不是在彭山當知縣嗎?前幾天他讓人告訴我,他聽眉山的吳縣令說,眉山官學里的學正年紀太大了,講的東西也都迂腐不堪。你看,我們二子和同兒說什么都不愿去那里上學。哥哥已舉薦你到學堂里當學正,一來有件事情做,二來可以把學堂里教的東西給改一改,讓兩個孩子都跟你去讀書,這不也是你的心愿么?再說,我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這幾年腰老痛,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古語道:父母在,不遠行。如今老父子都七十四了,你再進京考試,放得下心么?”
最后這句話讓蘇洵停了下來。他看了看妻子,發現她年紀不到四十,可看上去卻像五十似的。是啊,她為我生了六個孩子,而且三個大的全都死了,她受的打擊太大了。這個家一直由她操持,也太費心思了。兩個孩子能有今天,都是她的心血啊。就這樣,她還想著我的事情,求他哥哥給我找份事兒干,真難為她啊!眉山的官學里頭,教的那些文章,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在蘇洵看來,都是些烏七八糟的沒用的東西,他真有心去把那兒改一改,讓兒子跟他到那兒去,和孩子們一塊兒學習。蘇洵想到這兒,便把手中的包袱放了下來。
沒想到他們的話,早被外屋的蘇老爺子和孩子們聽到了。蘇老爺子突然大聲說道:“哈哈,媳婦,你的一片好心,真是沒挑的。可是眉山就這么一個官學,眼下人人都爭著要在那兒管事兒,洵兒,你憑你的大舅子,可以謀到這個職位,難道你不怕人家在后面指你的脊梁骨么?就這么個小小的位子,要是能把你留住,我都覺得老臉沒地方放。好媳婦,我這話不是沖著你,你的一番苦心,爹爹早就知道。可我的洵兒,他生來就是要做大事的,要么他便驚天動地,要么他就四處飄泊,他是做不好學官的!不要說我不讓他做小小的學官,就是我的兩個孫子,將來也不許在眉山與鄉親們爭這些小小的職位。有本事闖天下去,出了劍門關,天下大無邊。你這就動身,去京城考試吧,不要擔心我,我的身子骨,好著呢!我能活到一百歲,到那時我要看看,要是我們二子和同兒考上了進士,說不定皇上會封我做個蘇老太君呢!哈哈哈哈!”
程夫人聽了老爺子這番話,便去給蘇洵整理行裝,送他再度進京。臨行之前,她將自己身上的那個玉環兒摘下來,鄭重地拴在蘇洵的腰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