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學之淵藪在焉
——讀《歷代文話》
傅璇琮 《中華讀書報》2008年3月
王水照先生所編《歷代文話》的出版,成為第一部大規(guī)模全面整理存世文章理論的資料總集,厥功甚偉。此書為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修辭學史、中國語言學史等學科提供基礎性的文獻資料,并將帶動一個研究領域的發(fā)展與成熟。
王水照先生所編《歷代文話》的出版,實在是學術界的一大盛事。這部耗時十馀年的著作,對存世文章評論資料廣作蒐討,精心結撰,成為第一部大規(guī)模全面整理文章理論的資料總集,厥功甚偉。在我國傳統(tǒng)的詩文評系統(tǒng)當中,文章的地位似乎尤為重要,作為經國大業(yè)、不朽盛事,其在文人日常生活中的作用與地位自不待言。正因為此,文章與科舉、士風等社會文化層面的交涉也更為突出,從而導致文章本身的復雜與文章理論的難于梳理。現在十巨冊的《歷代文話》就擺在書架上,它自身的靜穆就昭示了這一工作的厚重。
《歷代文話》的完成首先顯示了它的文章理論集成意義。詩、詞、文體制各殊,此書與《歷代詩話》、《詞話叢編》等適成鼎足,成為各自領域內的批評文獻代表性總集。單從篇幅而論,《歷代文話》已收錄文話著作143種,六百馀萬字,其整理難度是可想而知的。檢覽全書,細勘版本,即可發(fā)現編者的匠心獨運之處。作為一種總集,它首先強調的應是對文獻的廣泛搜羅。文章評論材料過去一直缺少學界關注,得到校點出版的多為《文章精義》之類聲名尤著者,甚至大家研究文章批評之際常常浩嘆資料枯窘,批評史中多有存批評家之目而實際可見資料僅三兩條的現象。而實際上此類文獻甚為浩繁,僅單獨成卷、成書的就不下百馀種,經過王水照先生對歷代書目著錄的排檢和對全國各大藏書機構的調查,終于將這些文獻編排整理,公之于眾。由于資源意識的增強,在如今的圖書館翻閱古籍似亦非易事;若求復制樣本,更近難能。而《歷代文話》一舉集中眾多文話,對于大家的使用與研究,其便利實在是毋庸多言了。同樣,作為資料總集,并非以求全為終極追求,對資料的甄別與衡鑒實際上更能反映學者的眼光,體現出對文章理論的熟稔與全面把握。如第1冊所收《云莊四六馀話》一卷,經甄別,特選宋刻本,敘作者為“楊囦道深仲”(國家圖書館藏),這就糾正了《直齋書錄解題》所記著者“楊淵”、《說郛》所記著者“宋相國道”之誤,可見編纂工作的廣博與精細結合之功。綜括而言,這部大書選所當選,摒所當無,在全面匯集資料的同時,又對一些陳陳相因、蕪雜簡陋的文話作了舍棄,體現了對資料的學術別擇,從而提高了文獻的可用度與學術含量。可以說,《歷代文話》的重要貢獻在于它為學界提供了大量可靠而又珍貴的文章評論材料,成為文章學研究的淵藪。
但此書的價值絕不僅在于文獻整理,非但在編纂方面有體大思精的特點,且又體現了編者學術方面的積極探討,從而為學術發(fā)展指引出向上一路。這在書中的前言及各書提要中有鮮明的體現。前言實際上反映出編者多年以來對文章學的關注與深入了解,其中對文章學發(fā)展階段的概括,對近現代之交的文章學爭論的評述,對文話體制特點與缺失的論斷,都勝義紛披,精見迭出。而書中提要尤可視作此類著作中的創(chuàng)例,為其區(qū)別于《歷代詩話》與《詞話叢編》的顯著特點。書目提要源于劉向《別錄》,大成于《四庫提要》,其辯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功用歷來為學界所重視。此書當中的提要約分三端:明作者、述著作、究版本,條其篇目,撮其旨意,多有平允切當之論。約而言之,如作者生平方面,此書考定《文章精義》實為李淦之作、考述王文祿生平,皆為新見;對于著作的把握,更能體現在整理的基礎上的研究意識,如對林紓文章理論的合理評述、對王葆心及劉咸α等人的標舉,都可視作對當前研究現狀的一種提醒與反撥;版本別擇中,東瀛刻本自然價值頗高,而國內古籍版本的擇用也值得稱許,如《云莊四六馀話》糾正了讀畫齋叢書諸本的錯頁,且又據他本另輯數條附補,堪稱最善之本,又如《唐宋八大家文鈔評文》綜合了諸本優(yōu)善,皆體現了甄別的努力。這些工作使得此書在傳統(tǒng)的整理工作基礎上更進一步,力創(chuàng)新境,具有為學術研究指示途轍的功用。
尤其要指出的是,《歷代文話》的編纂將會帶動一個研究領域的發(fā)展與成熟。如南宋后期著名學者王應麟有《辭學指南》4卷,歷代多附于其200卷類書《玉海》之末,未受重視。實則此書對宋博學宏詞科多種文體予以精心評析。宋代詞科在南宋延續(xù),對南宋文學甚有影響,南宋駢文成就不在古文之下。現在將《辭學指南》獨立輯出,對宋代科舉與文學的研究,當受到極大重視。又如傳統(tǒng)的文章學自五四之后多為人鄙棄,以為此類著述無非論及科舉時文之寫作手法,或故炫高論,或迂腐不堪,不值得深究。然而通過檢閱此書,即可發(fā)現這實在是一偏之見。文話作為一種寫作學論述,其范圍遠遠超邁了時文寫作,而具有深廣的指導文章寫作意義。其中不僅有普適性的文章寫作規(guī)則,還有理論層面的闡釋與論述,特別是晚清民國時期的諸多文話,多具有理論總結意識,在新舊文化交替的歷史變動之際,對文章創(chuàng)作、鑒賞與批評提出了不少創(chuàng)設性見解,值得充分重視。這些見解對于重新建構有中國文化特質的文章評論體系具有重要價值,也是應當引起學界關注的新的學術增長點。
《歷代文話》是一部傾注了大量心血的精心之作,據稱全面的校核即有四次之多,底本與歷次校樣本堆滿整個工作室,其學術價值實非戔戔數言所能盡述。隨著學界對文章學的日益關注,對此書的利用必將日漸充分,對新的學術領域的開拓也將漸趨深廣,相信這才是編者的初衷。對于此,我抱有樂觀的期望。
氣象恢宏的文話總匯
——讀王水照先生編《歷代文話》有感
陳尚君 文匯報
王水照先生所編《歷代文話》,是一部學界期盼甚殷的著作。就我所知,這部書的編纂開始于二十多年前,初稿在十年前已經交付出版社。當時由于程千帆先生等前輩大力提倡展開文章學的研究,不少學者都表贊同,認為這是開拓古代文學研究領域的一個重要方向。但文章學研究資料雖然極其豐富,似乎始終沒有人做過系統(tǒng)匯編和整理的工作,能夠有一部集文話大成的著作,給學者以研究的基本文獻,是包括筆者在內許多學人的共愿。雖然承擔出版的復旦大學出版社多次表示,只要完成定稿,隨時可以出版,但王水照先生一直覺得還不夠完善,不斷增補和改訂文本,最近兩三年更放下手邊的所有工作,與他的學生們反復校訂文本,終于得以在近日正式出版。這是王先生為中國學術所做的又一重要貢獻,是近年古代文學和古代文論資料建設的一項重大成果,可望帶動古代文章學研究的深入拓展,確實可喜可賀。
文話肇始于宋代,出現的時間比最早的《六一詩話》僅晚幾十年,歷代著作也極其豐富,但卻一直沒有人像編《歷代詩話》那樣加以編錄。近代以來文體劇變,一句“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幾乎把漢魏到清末的所有文章都作了否定,講究傳統(tǒng)文章作法的文話很少人問津,文學史上雖然也介紹古代駢散文的成就,大致是以現代文學標準來加以衡定,較少考慮古代評價文章的繩尺。王水照先生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作《宋代散文選注》,八十年代作北宋歐曾蘇王各家散文的研究,就特別注意站在傳統(tǒng)文章學的立場上來研究宋人文章,為此而搜集資料,并進而有匯編文話的設想。在他以前,文話的研究很少人涉及,有關文本的調查和記錄,前人也沒有顯著的積累。王先生幾乎完全以一己的力量,窮搜旁求,日積月累,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努力,才得以編成這部多達六百二十萬言的具有恢宏氣象的大書。
本書在入選書目的選擇上,雖然以努力保存從宋到民國初期全部文話為學術目標,但有鑒于文話外緣的不確定性,加上相關著作之精蕪紛雜,沒有必要也很難做到求全求備。在編例上,確定以論古文者為主,亦選取論評駢文、時文的代表性著作,賦話一概不收,制藝話僅略收以示例,都是合適的取舍。宋以后雜家類筆記中,經常論評詩文和敘事雜論并陳,雖也有精到之見,但要加以摘選,也一般不收。而下限放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收錄了在新舊文化交替時期遵循傳統(tǒng)而已具變化的研究評講古文的二三十種著作,王先生在序中稱為“我國文評發(fā)展史上的最重要成果”,是恰當的評價。這批著作的整理刊布,可以看到傳統(tǒng)文章學的最后總結,相信也會為二十世紀前期文學史學的研究者所重視。
在文本搜集和版本校勘方面,本書作了許多可貴的努力。王先生在序中說,在日本所得的稀見傳本,即有元陳繹曾《古文歐冶》(元祿刊本)、明曾鼎《文式》(內閣文庫舊鈔本)、高崎《文章一貫》(寬永刊本)、王世貞《文章九命》(元文刊本)、王守謙《古今文評》(享保刊本)、左培《書文式·文式》(享保刊本)等,都是國人以往較少知道的著作。如陳繹曾,以往各種文學批評史著作很少提到他,本書收錄他的兩種文話,特別是《古文歐冶》,王宜瑗解題述其要旨云:“此書涉及古文、駢文、賦、詩等多種門類,對文學本體、修養(yǎng)、創(chuàng)作、鑒賞、文體、風格悉有論列,視野開闊,框架完整,論述詳備細密,多有體悟有得之見。如《古文譜》論為文之道,大抵由辨體以定范型,養(yǎng)心以涵內情,積學以明道理,研閱以廣識見,秉術以習智巧。”是一部體大思精的文論專著。王水照先生認為他的一系列專著,“確定了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即元代文學批評領域中重要的、甚至是第一位大家”。我很贊同。以往學者盛譽的《二十四詩品》,現在大致可以確定是元代的作品,因此而對元一代文學批評的成就,真有重新審視的必要。
其他入收的各種著作,在底本確定和參校本的選擇方面,也頗為講究。如《四六話》和《四六談麈》均用《百川學海》本,《仕學規(guī)范》用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刊本,《荊溪林下偶談》用萬歷刊本,《懷古錄》用明鈔本,都可以確信是各書現存最好的文本。對于一書有多種傳本,特別是內容方面有較大不同者,都曾作過認真的調查和校勘,且在各書書前提要中作了明確交待。在底本以外,他本有多出文字者,也一一作了補錄。
在書首《編例》中,王先生特別說明:“因受目前條件所限制,少許善本未能復印利用,有待繼續(xù)完善。”這是做大型文獻集的學者,努力追求完美,但又難以在所有細節(jié)上都達到極致的遺憾。比如本書各卷都沒有逐一保留校勘記,即可能引起一些學者的疑問。就我了解,本書在文本復制和校勘方面做過大量仔細認真的工作,但因為所涉太多,無法逐一保存校勘記錄,但所錄文本讀者是可以信任的。這樣處置,是根據本書規(guī)模和性質決定的。幾年前我的《全唐文補編》出版,也有朋友提出為什么不保留校勘記,我即徑告,已經是四百萬字的篇幅,校勘記還要數倍于此,超過千萬字,誰家肯出?我對所有異文作了認真取舍,所據文本也都有說明,讀者有必要,可以逐一覆按的,沒有必要逐一列出。對本書,我也作如是觀。
與近年刊布的一些所謂詩話全編比較,本書盡可能地保存古籍原書的面貌,盡可能地避免今人人為另擬書名、拼湊文本的做法,提供的文本忠實可靠,讀者可以放心地加以引用。我這里用“盡可能地”一詞,是因為文話有單獨成書者,也有僅為專著中之一部分,編錄文話,顯然不能全書登錄,只能截取有關論文的部分。如日本人編錄論詩語為《瑩雪軒叢書》,出自《老學庵筆記》者稱為《老學庵詩話》,出自《容齋隨筆》者稱為《容齋詩話》,杜撰書名,不足為訓。郭紹虞先生輯《宋詩話輯佚》,錄自《仕學規(guī)范》者題作《詩學規(guī)范》,亦沿此失。本書僅取專著中有專門論文專卷的著作,保持原次第,書名也以《朱子語類·論文》一卷、《仕學歸范·作文》一卷、《履齋示兒編·文說》三卷之類標目,明確交待為某書中的論文部分,學者利用時可以有所了解,也方便去覆案原書。至如《唐宋八大家文鈔評文》一卷,收錄茅坤對八家文章的評語,原文則一概不取,也是值得肯定的工作。雖然原著屬總集而非筆記體的文話,但其在文章學史上影響巨大,原書篇幅又太大,八家文集又很常見,這樣處理考慮很恰當。當然,如果能把見于原書之卷次注出,對讀者可以更方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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