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俊
在好友趙慶元教授逝世四周年臨近之際,《趙慶元學術文存》即將出版了。我撫今追昔,感慨萬端。
慶元歷任安徽師范大學中文系主任、文學院院長、圖書館館長。多年來,他一直刻苦治學,奮發工作,精勤為師,為中文系、文學院、圖書館的發展,為培養人才作出了重要貢獻。作為中國《三國演義》學會理事,他一直關心學會工作,注意團結同仁;2000年5月,又具體負責組織了全國第十三屆《三國演義》學術研討會,并主編會議論文集《皖江側畔論三國》,為推動《三國演義》研究事業立下了汗馬功勞。誰知病魔過早地損害了他的健康,他竟于2005年5月10日溘然長逝,享年未及花甲!
四年過去了,人們一直懷念著慶元,于是有了這部《趙慶元學術文存》。
綜觀這部《文存》,我感到有三個突出的特點。
第一,寬廣的學術視野。全書所收30篇文章,以古代小說研究為主,同時兼及古代戲曲、詩文兩大部類。就古代小說而言,其筆觸又遍及《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紅樓夢》等幾大長篇名著,以及白話短篇小說的代表《三言》和文言短篇的高峰《聊齋》。對于一個長期從事元明清文學教學與研究的學者來說,這是非常難得的,我自己就十分佩服。
第二,勇于開拓、銳意創新的探索精神。慶元為人謙和,不事張揚,但在學術研究中卻銳氣十足,勇于開拓。試以《三國演義》研究為例。早在1978年,他就發表了《試談諸葛亮形象的意義》一文(載《安徽師大學報》1978年第4期)。這是“文革”結束后公開發表的第一篇關于諸葛亮藝術形象的專題論文。盡管其論述尚未完全脫去“陳言”的痕跡,但文章開宗明義地指出:“《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是羅貫中調動多種藝術手法,嘔心瀝血塑造出來的主要正面人物形象。這個形象既反映了全書的主要思想傾向,又體現了作者的政治理想。”并以此肯定“《三國演義》思想傾向的進步性”,卻是破除極“左”思想對《三國》的污蔑和對諸葛亮形象的歪曲的一篇力作。1981年,他又發表《封建賢才的熱情頌歌——論〈三國演義〉的主題》一文(載《安徽師大學報》1981年第3期)。文章認為,《三國演義》的主角是諸葛亮,他是羅貫中“按照自己的美學理想塑造出來的一個‘志’、‘德’、‘才’三者齊備的封建賢士的形象”。羅貫中“以高昂飽滿的熱情歌頌他,贊美他”,“還塑造了一大批有真才實學的知識分子的形象,并且程度不同地予以贊美和頌揚”。因此,“《三國演義》的主題不在于宣揚封建正統思想,也不在于鼓吹‘王道’、‘仁政’,而是要為真正的賢才吶喊,歌唱。整部《三國演義》就是一曲封建賢才的熱情頌歌。”這不僅是最早探討《三國》主題的論文之一,而且是有關主題的學術論爭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種觀點,我稱之為“謳歌封建賢才”說。可以說,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在《三國演義》研究由沉寂走向興旺的過程中,慶元是最早的開拓者之一。收入《文存》的7篇《三國》論文,每一篇都自出機杼,自有新意。如《〈三國演義〉札記三則》,所談的三個題目“重學意識”、“造境藝術”、“用語技巧”,均為以往人們很少談及者。這充分反映了他勤于思索、善于發現的創新意識,促使我們不斷打開《三國》研究的新天地。在當代《三國演義》研究史上,他寫下了很有份量的一筆。
慶元的開拓創新精神,不僅表現在小說本體的研究,而且表現在應用角度的研究。《談〈三國演義〉的生態觀》、《〈三國演義〉與領導心理學》、《古代小說中的管理思想及其應用價值》幾篇論文,視角新穎,論述深刻,每每給人有益的啟示。
第三,敏銳的藝術感覺和優長的鑒賞能力。對于一個文學研究者而言,有無敏銳而細膩的藝術感覺,是否具備知音鑒賞的能力,寫出的鑒賞文章是否能夠感染讀者,乃是衡量研究者自身學養、才情和表達能力的一個重要方面。在這方面,慶元也是一個佼佼者。《文存》下編《作品鑒賞篇》,收文11篇,其篇目數量足足占了全書的三分之一。寫作這些鑒賞文章時,慶元深入作品,含英咀華,然后揮灑才情,巧妙構思,以行云流水般的文字,解說作品的妙處,剖析作者的文心,使讀者如行山陰道上,在閱讀的愉悅中打開一扇又一扇藝術之窗,從而提高鑒賞水準。在這些鑒賞文章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曲終始有雙星會——“劉玄德三顧草廬”簡析》一文。1994年,為配合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的播出,我們中國《三國演義》學會與江蘇古籍出版社主辦的《古典文學知識》編輯部合作,編輯《三國》專號(1994年第4期),由我具體負責組稿和編輯。在“名作欣賞”專欄,我約請了四位學者,就《三國》中最膾炙人口的四個名段各寫一篇鑒賞文章,其中就有慶元的這一篇。文章以《曲終始有雙星會》為題,簡潔醒目,抓住了“三顧茅廬”紆徐曲折、曲終奏雅的特點;構思細密,文筆靈動,語言流暢,使讀者不由自主地跟隨他讀下去。試看這樣幾句:
劉備的三顧,一顧有一顧的特色,一顧比一顧寫得深刻。一顧,作者以簡略素淡之筆,側重寫景造境,頗具由景生情,意在境中之妙。二顧,采用曲筆濃抹之法,著力寫人,在復雜多彩的人際關系中,突出劉備主要的性格內容;同時,創造出群星燦爛、初月偏掛的空闊意境,給人一種難以言表的藝術享受。三顧,猶如一個大特寫,集中筆墨寫劉備,理想的成分滋潤著他的生命,憂去喜來,卓有成效走一回。
這樣的鑒賞,深情綿邈,文采斐然,本身就是一篇美文,自然也會打動讀者。
我從重點研究《三國演義》之初,就注意到慶元的論著。1983年4月,在成都舉行的首屆《三國演義》研討會上,我們初次見面,便一見如故。二十多年來,我在多次撰寫的綜述文章中,在《三國演義大辭典》的《研究情況》部分,一次又一次地介紹他的重要論文和學術觀點,從中獲益頗多。在互通信息,互相切磋的過程中,我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我以他為摯友,他視我為兄長。每當想到他,我的心里總有一種溫馨的感覺。當他病逝的噩耗傳來,我不禁悲從中來,熱淚盈眶,當即致函安徽師大文學院、圖書館,表示沉痛哀悼;并拜托俞曉紅教授替我敬獻花圈。而這些,又豈能充分表達乍失摯友的錐心之痛?
四年來,我時時想到慶元,時時與朋友談到慶元。因此,當其眾多弟子通力合作,編成這本《文存》,囑我寫序時,我慨然允諾,把這視為紀念亡友的一個難得的機會。
作為學者,慶元在為人方面有兩個令人稱道的優點:
其一,尊師重道,篤情守義。與師友相處,他一向坦誠相待,寬容厚道。他本有活潑詼諧的一面,而當朋友們與他開玩笑時,他常常瞇著眼睛,一笑而過,在歡快輕松中共享友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是他做事的準則之一。因此,在古代小說界,特別是在《三國》研究界,他的人緣相當好。
其二,關心學生,愛護學生。慶元培養了多屆本科生、碩士生,對每一屆學生,他都充滿摯愛之心。只要有機會,他總是帶學生參加學術會議,幫助他們開闊眼界,結識學者,為他們提供展示才華的舞臺。為了學生的成長,他耗費了大量心血。因此,他與歷屆學生的關系都很融洽。作為師范院校的教師,他確實無愧于“學為人師,行為士范”的標準。正因為這樣,學生們尊重他,熱愛他,懷念他。盡管許多弟子后來卓有成就,有的后來又攻讀了博士學位,成了教授,有的與他年齡相近,誼兼師友,但都不忘他對自己的培養。正是由于這些弟子的共同努力,才有了這部《趙慶元學術文存》。對于一個教師來說,有這樣一批爭氣而又貼心的弟子,此生足矣!
此刻,我身在錦水岸邊,心卻飛向皖江側畔,黃山之巔,飛向那曾經灑下慶元汗水的桃李叢中。
此刻,夜色茫茫,我卻似乎已經看到熹微晨曦,看到慶元奉獻了一生的安徽師大校園。
呵,慶元,慶元,你沒有離開我們。你的學術成果,借助這部《文存》,將化身千萬,走向更廣闊的天地。你的音容笑貌,將永遠留存于我們的心中……
2009年3月30日凌晨草就 于錦里誠恒齋
(載《趙慶元學術文存》卷首,安徽人民出版社2009年4月第1版)
發布日期:2009-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