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精品免费视频,亚洲区欧美区,久久成人精品视频,成人免费网站观看

 國學大師梁漱溟

 

    

儒佛異同論

 

□梁漱溟

 

儒佛異同論之一

    儒佛不相同也,只可言其相通耳。

    儒家從不離開人來說話,其立腳點是人的立腳點,說來說去總還歸結到人身上,不在其 外。佛家反之,他站在遠高于人的立場,總是超開人來說話,更不復歸結到人身上—— 歸結到成佛。前者屬世間法,后者則出世間法,其不同彰彰也。

    然儒佛固又相通焉。其所以卒必相通者有二:

    一、兩家為說不同,然其為對人而說話則一也(佛說話的對象或不止于人,但對人仍是 其主要的)。

    二、兩家為說不同,然其所說內容為自己生命上一種修養的學問則一也。其學不屬自然 科學,不屬社會科學,亦非西洋古代所云“愛智”的哲學,亦非文藝之類,而同是生命 上自己向內用功進修提高的一種學問。

    敢問兩家相通之處其可得而言之耶?曰,是不難知。兩家既同為對人而言其修養,則是 必皆就人類生命所得為力者而說矣。其間安得不有相通處耶?且生命本性非有二也。生 命之所貴在靈活無滯;滯而不活,失其所以為生命矣。生命之所貴在感應靈敏,通達無 礙。有隔礙焉,是即其生命有所限止。進修提高云者正謂順乎此生命本性以進以高也。 兩家之所至,不必同,顧其大方向豈得有異乎?

    譬如孔子自云:“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而在佛家則有恒言曰:“得大自在”;孔門 有四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訓,而佛之為教全在“破我法二執”,外此 更無余義。善學者蓋不難于此得其會通焉。然固不可彼此相附會而無辨也。

儒佛異同論之二

    佛教傳入中國后,社會上抵拒之者固有其人,而歷來亦有不少躬行修養之儒者領悟于彼 此相通之處輒相附會而無辨焉,是不可不再一申論之。

    儒書足以征見當初孔門傳授心要者宜莫如《論語》;而佛典如《般若心經》則在其大乘 教中最為精粹,世所公認!墩撜Z》辟首即拈出悅樂字樣,其后樂字復層見疊出,僂指 難計,而通體卻不見一苦字。相反地,《般若心經》總不過二百數十字之文,而苦之一 字前后凡三見,卻絕不見有樂字。此一比較對照值得省思,未可以為文字形跡之末,或 事出偶然也。

    是果何為而然耶?是蓋兩家雖同以人生為其學術對象,而人生卻有兩面之不同,亦且可 說有兩極之不同。

    何言兩面不同?首先從自然事物來看,人類生命原從物類生命演進而來,既有其類近一 般動物之一面,又有其遠高于任何動物之一面。

    復次,由于客觀事實具此兩面,在人們生活表現上,從乎主觀評價即見有兩極。一者高 極;蓋在其遠高于動物之一面,開出了無可限量的發展可能性,可以表現極為崇高偉大 之人生。它在生活上是光明俊偉,上下與天地同流,樂在其中的。一者低極;此既指人 們現實生活中類近于動物者而言,更指其下流、頑劣、奸險、兇惡遠非動物之所有者而 言。它在生活上是暗淡齷齪的,又是苦海沉淪莫得自拔的。

    兩面之于兩極,自是有著很大關聯,但不相等同。人類近于一般動物之一面,不等于生 活表現上之低極;人類遠高于任何動物之一面,不等于生活表現上之高極,此必不可忽 者。

    后一面與前一極為儒家之學所自出,而從前一面與后一極就產生了佛家之學。以下分別 敘述兩家為學大旨,其相通而不可無辨之處隨亦點出。

    儒家之為學也,要在親切體認人類生命此極高可能性而精思力踐之,以求“踐形盡性” ,無負天(自然)之所予我者。說它“樂在其中”,意謂其樂有非世俗不學之人所及知也 。如我夙昔之所論斷,此學蓋為人類未來文化在古代中國之早熟品。它原應當出現于方 來之社會主義社會中。出現過早,社會環境不適于其普及發展。歷來受其教益,能自振 拔者非無其人,亦殊不多矣。近代西學入中國后,留心及此者更少,其價值乃益不為人 所知,正為世人對它缺乏現實經驗故也。

    人生真樂必循由儒家之學而后可得。卻非謂舍此而外,人生即無樂之可言。人類生命無 限可能性為人所同具,雖不必知此學,或由天資近道,或由向上有志,或由他途修養, 均未嘗不可或多或少有以自拔于前文所云低極者,其生活中苦之感受便為之減少,或且 有以自樂焉。

    于是要問:苦樂果何由而定乎?苦也,樂也,通常皆由客觀條件引起來卻決定于主觀一 面之感受如何,非客觀存在而不可易者。俗說“饑者易為食”,在受苦后輒易生樂感, 掉轉來亦復有然。其變易也,大抵寄于前后相對比較上;且不為直線發展,而恒表現為 辯證地轉化。即苦樂之增益恒有其適當限度,量變積而為質變,苦極轉不見苦,樂極轉 失其樂。又須知主觀一面——人的各自生命——是大有不同的,即在同一人又各時不同 ,從而對于同一客觀條件往往可以引起大不相同的感受。凡此皆不及詳論。

    扼要言之:樂寄于生命流暢上,俗說“快活”二字,實妙得其旨。所不同者,世俗人恒 借外來剌激變化以求得其流暢,而高明有修養(儒學或其他)之士則其生命流暢有不假外 求者耳。反之,苦莫苦于深深感受厄制而不得越。厄制不得越者,頓滯一處,生命莫得 而流通暢遂其性也。《般若心經》之必曰“度一切苦厄”者以此。

    為儒學者,其生活中非不有種種之苦如一般人所有,第從其學力苦而不至于厄耳。學力 更高,其為感受當然又自不同焉。宋儒有“尋孔顏樂處”之說,明儒有“樂是樂此學, 學是學此樂”之說,不亦可為很好左證之資乎。

    佛學以小乘教為其基礎,大乘教表現若為一翻案文章者,而實則正是其教義之所由圓成 也!翱唷薄ⅰ凹薄ⅰ皽纭薄ⅰ暗馈彼闹B是小乘教義,基于“起惑”、“造業”、“ 受苦”的人生觀而來,而此人生觀則得之于尋常見到的人類現實生活也!栋闳粜慕洝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云云 ,則為對此表示翻案的說話。此一翻案是必要的,亦是真實語。設使世間一切之非虛妄 無實也,則出世間又豈可能乎?

    世間一切云何虛妄無實?世間萬象要依眾生生命(人的生命及其他生命)以顯現,而佛家 則徹見眾生皆以惑妄而有其生命也。試看生命活動豈有他哉,不斷貪取于外以自益而已 。凡眾生所賴以生活者胥在此焉。分析言之,則于內執我而向外取物;所取、能取是謂 二;我執、法執是謂二執。凡此皆一時而俱者,生命實寄于此而興起。佛教目為根本 惑(根本無明),謂由此而蕃衍滋蔓其他種種惑妄于無窮也。

    起惑,造業,受苦三者相因而至,密切不可分。自佛家看來,人生是與苦相終始的。正 以人之生也,即與缺乏相伴俱來。缺乏是常,缺乏之得滿足是暫。缺乏是絕對的,缺乏 之得滿足是相對的。缺乏不安即苦(苦即缺乏不安),必缺乏而得滿足乃樂耳。則佛家看 法不其然乎?

    眾生莫不苦,而人類之苦為甚。何以故?正唯人類生命有其樂的可能之一極端,是乃有 其另一極端之苦不可免地見于大多數人現實生活中。

    佛家之學要在破二執、斷二取,從現有生命中解放出來。在一方面,世間萬象即為之一 空;在另一方面則實證乎通宇宙為一體而無二!孕詧A滿,無所不足,成佛之云指 此。所謂出世間者,其理如是如是。讀者勿訝佛家涉想之特奇也。既有世間,豈得無出 世間?有生滅法,即有不生滅法。生滅托于不生滅;世間托于出世間。此是究竟義,惜 世人曉耳。

    上文以厄制言苦,只為先以生命流暢言樂之便而言之,未為探本之論?鄻穼嵠鹩谪澯 ;貪欲實起于分別執著!獌葓讨跷,外執著乎物。厄制之勢蓋在物我對待中積漸 形成。它成于積重難返之慣性上,一若不可得越者;然果我執之不存也,尚何厄制可言 乎?

    我執有深淺二層:其與生俱來者曰“俱生我執”,主要在第七識(末那識)恒轉不舍;其 見于意識分別者曰“分別我執”,則存于第六識(意識)上而有間斷。自非俱生我執得除 ,厄制不可得解。色、受、想、行、識五蘊(總括著身心)實即生命之所在;它既從我執 上以形成,而在眾生亦即依憑之以執有我。必“行深般若波羅蜜多”,“照見五蘊皆空 ”,乃“度一切苦厄”者,正言其必在我執之根除也。我執根除必在行深般若波羅蜜多 時,亦即諸佛所由之以成佛者;若是,則我執根除之匪易也,可知矣!

    一切苦皆從有所執著來。執著輕者其苦輕,執著重者其苦重?嘀p重深淺,隨其執著 之輕重深淺而種種不等。世有“知足常樂”之語,蓋亦從不甚執著則不甚覺苦之經驗而 來。俗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此蓋從一切生物之所共具的個體存活、種類蕃殖兩大 問題而來。前謂人之生也與缺乏相伴俱來者,亦即指此。眾生于此執著最深最重,其苦 亦深亦重。人類于此雖亦執著深重,其為苦之深重或且非物類所得相比。然以人類生命 具有(自主)變化之無限可能性,故終不足以厄制乎人也。

    人心執著之輕重深淺,因人而異。且不唯各個生命習氣有所不同,在社會文化發展各階 段上亦復不相等同。譬如遠古蒙昧未開化之人群,心地淳樸,頭腦簡單,一般說來其分 別、計劃、彎曲、詭詐較少,其執著即較淺,其為苦也不甚。同時,其于樂趣之理會殆 亦不深。然在二千五百年前的中國社會和印度社會,其文化程度卻已甚高,其人心思開 發殆不后于今人,則表現在生活上高極者低極者當備有之。設非有此前提條件則儒佛兩 家之學亦將無從產生也。

    儒佛兩家之學均為人類未來文化在古代東方出現之早熟品,舊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 、《中國文化要義》各書均曾論及,且將有另文申論之,這里從省。

    孔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訓,有合于佛家破我、法二執之教義,固可無疑;然其 間之有辨別亦復昭然不掩。試略言之。——

    如前論所云,兩家同為在人類生命上自己向內用功進修提高的一種學問。然在修養實踐 上,儒家則篤于人倫,以孝弟慈和為教,盡力于世間一切事務而不怠;佛徒卻必一力靜 修,棄絕人倫,屏除百事焉。問其緣何不同若此?此以佛家必須從事甚深瑜伽功夫(行深 般若波羅密多),乃是根本破除二執,從現有生命中解放出來,而其事固非一力靜修, 棄絕人倫,屏除百事不可也。儒家所謂“四毋”既無俱生執、分別執之深淺兩層,似只 在其分別意識上不落執著,或少所執著而已。在生活上儒者一如常人,所取、能取宛然 現前,不改其故。蓋于俱生我執固任其自然而不破也。

    不破俱生我執而俱生我執卻不為礙者,正為有以超越其上,此必不為形役也。物類生命 錮于其形體機能;形體機能掩蓋了其心。人類生命所遠高于動物者,即在心為形主,以 形從心。人從乎形體不免有彼此之分,而此心則渾然與物同體,宇宙雖廣大可以相通而 不隔焉。唯其然也,故能先人后己,先公后私,以至大公無私,舍己而為人,或臨危可 以不懼,或臨財可以不貪,或擔當社會革命世界革命若分內事,乃至慷慨捐生、從容就 義而無難焉。俱生我執于此,只見其有為生命活動一基礎條件之用,而曾不為礙也,豈 不明白矣乎?

    佛家期于“成佛”,而儒家期于“成己”,亦曰“成己、成物”,亦即后世俗語所云“ 做人”。做人只求有以卓然超于俱生我執,而不必破除俱生我執。此即儒家根本不同于 佛家之所在。世之談學術者,其必于此分辨之,庶幾可得其要領。

    然而做人未易言也,形體機能之機械性勢力至強,吾人茍不自振拔以向上,即陷于俱生 我執、分別我執重重障蔽中,而光明廣大之心不可見,將終日為役于形體而不自覺,幾 何其不為禽獸之歸耶?

    是故儒家修學不在屏除人事,而要緊功夫正在日常人事生活中求得鍛煉。只有刻刻慎于 當前,不離開現實生活一步,從“踐形”中求所以“盡性”,惟下學乃可以上述。

    儒佛兩家同事修養功夫,而功夫所以不同者,其理如是如是。

    或問:儒佛兩家功夫既如此其不同矣,何為而竟有不少躬行修養之士乃迷離于其間耶? 應之曰:此以其易致混淆者大有深遠根源在也。試略言之。

    前不云乎,生滅托于不生滅,世間托于出世間。所謂生滅法、世間法者非他,要即謂眾 生生命而人類生命實居其主要。其不生滅法或出世間云者,則正指宇宙本體也。儒佛兩 家同以人類生命為其學問對象,自非徹達此本源,在本源上得其著落無以成其學問。所 不同者:佛家旨在從現有生命解放出來,實證乎宇宙本體,如其所云“遠離顛倒夢想, 究竟涅般/木”(《般若心經》文)者是。儒家反之,勉于就現有生命體現人類生命之最 高可能,徹達宇宙生命之一體性,有如《孟子》所云“盡心、養性、修身”以至“事天 、立命”者,《中庸》所云“盡其性”以至“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者是。

    然而菩薩“不舍眾生、不住涅般/木”;此與儒家之盡力世間者在形跡上既相近似,抑 且在道理上亦非有二也。儒家固不求證本體矣,但若于本源上無所認識徒枝枝節節黽勉 于人事行誼之間,則何所謂“吾道一以貫之”乎?故“默而識之”是其首要一著,或必 不可少者!澳R”之云,蓋直透本源,不落能取所取也。必體認及此,而后乃有“戒 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見《中庸》)之可言。其曰“不睹、不聞”正點出原 不屬睹聞中事也。后儒陽明王子嘗言“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是明告學 者以功夫不離本體。衡以體用不二之義,功夫必當如是乎。

    宋明以來之儒者好言心性、性命、性天以至本心、本體……如是種種,以是有“性理之 學”之稱。凡西洋之所謂哲學者只于此仿佛見之,而在當初孔門則未之見也。此一面是 學術發展由具體事實而抽象概括之自然趨勢;更一面是為反身存養之功者,其勢固必將 究問思考及此也。頃所云迷離混淆于兩家之言者皆出在此時。不唯在思想上迷混已也, 實際功夫上亦有相資為用之處。雖儒者排佛更多其人,而迷混者卻不心服,蓋以排佛者 恒從其粗跡之故。

    吾文于本、末、精、粗析論不忽,或有可資學人參考者乎?然最后必須聲明:一切學問 皆以實踐得之者為真,身心修養之學何獨不然。凡實踐所未至,皆比量猜度之虛見耳。 吾文泰半虛見之類,坦白自承,幸讀者從實踐中善為裁量之,庶免貽誤。

    (1966年11月10日寫竟于小南屋)

儒佛異同論之三

    儒佛異同既一再為之析論如上矣,忽又省覺其有所遺漏,宜更補充言之。

    何言乎有所遺漏?人類實具有其個體生命與社會生命之兩面,不可忽忘。儒佛兩家同為 吾人個體生命一種反躬修養的學問,是固然矣;顧又同時流行世界各地,為中國、日本 、印度及其他廣大社會風教之所宗所本,數千年來在其社會生活中起著巨大作用,有好 果亦有惡果,種種非一,而右所論列曾未之及;是即須略為言之者。

    在此一方面:佛家為世界最偉大宗教之一,而儒家則殊非所謂宗教,此其異也。儒非宗 教矣,然其為廣大社會風教之所宗所本,論其作用實又不異乎一大宗教焉。世人有由是 而目以為宗教者,此即當下有待辨析之問題。

    往者常見有“儒、釋、道三教”之俗稱;清季康有為陳煥章又嘗倡為“孔教會”運動; 民國初年議訂憲法,亦有主張以“孔教”為國教者,其反對之一方頗辨孔子之非宗教, 論爭熱烈。此正以其事在疑似之間,非片言可以解決也。求問題之解決,必先明確何謂 宗教。

    對于宗教,舊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國文化要義》各書皆曾有所闡說,讀者幸 取而參看,這里不擬再事廣論。只申明夙日觀點用資判斷此一問題。

    宗教是人類社會的產物,為社會意識形態之一種。如世界歷史之所顯示,自今以溯往, 它且是社會生活中最有勢力之一種活動。其稍見失勢,只不過晚近一二百年耳。人世間 不拘何物,要皆應于需要而有。宗教之為物,饑不可為食,渴不可為飲,其果應乎人生 何種需要而來耶?如我夙昔所說:(上略)這就因為人們的生活多是靠希望來維持,而它是能維持希望的。人常是有所希望 要求,就借著希望之滿足而慰安,對著前面希望之接近而鼓舞,因希望之不斷而忍耐勉 勵。失望與絕望于他是太難堪。然而怎能沒有失望與絕望呢?恐怕人們所希求者不得滿 足是常,而得滿足的不多吧!這樣一覽而盡,狹小迫促的世界誰能受得?于是人們自然就 要超越知識界限,打破理智冷酷,辟出一超絕神秘的世界來,使他的希望要求范圍更拓 廣,內容更豐富,意味更深長,尤其是結果更渺茫不定。一般宗教就從這里產生,而祈 、禱、禳、祓為一般宗教所不可少亦就在此。雖然這不過是世俗人所得于宗教的受用, 了無深義;然宗教即從而穩定其人生,使得各人能以生活下去,不致潰裂橫決。(舊著 《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1)(引自《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一文, 第六節“解一解中國之迷”的第二大段。見全集卷五。)

    據此而分析言之,所謂宗教者:一方面都是從超絕于人的知識、背反于人的理智那里, 立它的根據;一方面又都是以安慰人的情感、勖勉人的意志為它的事務。試看從來世界 所有宗教,雖大小高下種種不等,然而它們之離不開禍福、生死、鬼神卻絕無二致;求 其所以然之故,正在此。——正為禍福、生死、鬼神這些既是人們情志方面由以牽動不 安之所在,同時對于人們知見方面來說又恰是超絕莫測,神秘難知之所在也。(2)(費爾 巴哈的《宗教的本質》、《基督教的本質》各書有許多名言足資參考,例如:依賴感乃是宗教的根源。弱者而后需要宗教,愚者而后接受宗教。唯有人的墳墓才是神的發祥地。世上若沒有死這回事,那亦就沒有宗教了。)

    上面所說如其肯定不錯的話,則孔子之為教與一般所謂宗教者殊非一事,亦可肯定無疑 。何以言之?此從《論語》中征之孔子所言所行而充分可見也。略舉數則如次: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子曰:未知生,焉如死。

    子不語怪、力、亂、神。

    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丘之禱久矣!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即此而觀,孔子之不走一般宗教道路,豈不昭昭乎?

    孔子而后代表儒家者必數孟子、荀子。孟子嘗言“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 ,命也”;其不承認有個“上帝”主宰著人世間的事情,十分明白。荀子則更屬儒家左 派,反對“錯人而思天”;又說君子“敬其在己,而不慕其在天”。其他例證尚多,不 煩備舉。一言以斷之,世有以儒家為宗教者,其無當于事實,蓋決然矣。

    然而單從不隨俗迷信,不走宗教道路來看孔子和儒家,尚失之片面,未為深知孔子也。 須知孔子及其代表之儒家既有其極遠于宗教之一面,更有其極近于宗教之一面,其被人 誤以為宗教,實又毫不足怪焉。

    儒家極重禮樂制度,世所知也。禮樂之制作,大抵因依于古而經過周公之手者,殊為孔 子之所欽服,如所云“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是也。其具體內容在形跡上正多宗教成分, 如祭天祀祖之類是。孔子于此,誠敬行之,備極鄭重。有如《論語》所記: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又且時加贊嘆,如云: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中略)禹,吾無間然矣。然于時俗之所為者又非漫無抉擇也;如云“非其鬼而祭之,諂也”之類是。

    孔子何為而如是,外人固未易識。墨家嘗譏儒者“無鬼而學祭禮”,正是感覺其中有些 矛盾。然實非矛盾也?鬃由w深深曉得爾時的社會人生是極需要宗教的,但又見到社會 自發的那些宗教活動弊害實多,不安于心,亟想如何使它合理化,既有以穩定人生,適 應社會需要,復得避免其流弊。恰在此時,領悟到周公遺留下來的禮樂制度涵義深遠, 與此有合,于是就“述而不作”——其實述中有作——力為闡揚。在不求甚解之人,輒 從形跡上目以為宗教而無辨也,固宜。

    假如孔子之垂教示范遂如上所舉者而止也,則亦誰敢遽然判斷儒家之果不為宗教?吾人 之識得決定非宗教者,實以孔門學風顯示出其在積極地以啟導人們理性為事也。人類理 性之啟導,是宗教迷信、獨斷、固執不通之死敵,有此則無彼也。

    此在《論語》中可以證明者甚多,試舉其兩例如次:

    (一)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 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汝安乎?曰:安 。汝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汝安則 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三年之喪,天下之 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

    (二)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如所常見,宗教中的禮節儀式不論巨細,一出自神職人員之口,便仿佛神秘尊嚴,不容 懷疑,不可侵犯。然在孔門中雖其極所重視之禮文,亦許可后生小子從人情事理上隨意 討論改作。盡你所見淺薄幼稚,老師絕不直斥其非,而十分婉和地指點出彼此觀點之不 同,教你自己從容反省理會去。這是何等偉大可貴的人類理性精神!何等高超開明的風 度!此豈古代宗教所可能有的?

    又假如孔子后學于儒家禮樂具有之宗教成分,不明白地剖說其意義所在,則兩千數百年 后之吾人亦何能強為生解?其跡近宗教而實非宗教,固早已由孔子后學自白之于兩千多 年前也。此從《荀子》書中可以見之。例如其《禮論篇》之論祭禮有云:祭者思慕之情也,忠信愛敬之至矣!禮節文貌之盛矣!茍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 ,君子安行之;官人以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為鬼事也 。(1)(《前漢書·韋賢傳》:永光四年議罷郡國廟,丞相韋玄成等七十人議,皆曰:“ 臣聞祭非自外至者也,由中出于心也,故唯圣人為能饗帝,唯孝子為能饗親!薄^ 此,則漢儒見解猶能代表孔子后學而未失其宗旨。)

    又在其《天論篇》論及祈禱等事,有云:雩而雨,何也?曰:無何也,猶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決大 事,非以為求得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百姓以為神。

    儒家非貌為宗教有意乎從俗而取信也。獨在其深識乎禮樂儀文為社會人生所必不可少耳 。

    人類遠高于動物者,不徒在其長于理智,更在其富于情感。情感動于衷而形著于外,斯 則禮樂儀文之所從出而為其內容本質者。儒家極重禮樂儀文,蓋謂其能從外而外以誘發 涵養乎情感也。必情感敦厚深醇,有發抒,有節蓄,喜怒哀樂不失中和,而后人生意味 綿永乃自然穩定。

    人們情志所以時而不穩定者,即上文所云“人們的生活多是靠前面希望來維持”,失其 重心于內而傾欹在外也。此則不善用理智,有以致之者。

    理智之在人,原為對付外物外理生活之一工具;分別、計較、營謀、策劃是其所長。然 由是而渾融整個的人生乃在人們生活中往往劃分出手段、方法與目的,被打斷為兩截, 而以此從屬于彼,彼則又有所從屬,如是輾轉相尋,任何一件事的意義和價值仿佛都不 在其本身。其傾欹乎外而易致動搖者實為此。

    又須知:人生若理智之運用勝于情感之流行,則人與大自然之間不免分離對立,群己人 我之間更失其親和溫潤,非可大可久之道。唯墨家未省識乎此,乃倡為節葬、短喪而非 樂;唯儒家之深識乎此也,故極重禮樂以救正之焉。

    孔子正亦要穩定人生,顧其道有異乎一般宗教之延續人們時時地希望于外者;如我在舊 著所說:(上略)他(孔子)給人以整個的人生。他使你無所得而暢快,不是使你有所得而滿足;他 使你忘物,忘我,忘一切,不使你分別物我而逐求。怎能有這大本領?這就在他的禮樂 。(1)(引自《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一文,之“六 解一解中國之謎”一節第 三段。見全集卷五。)

    何言乎忘物,忘我,忘一切?信如儒家所云禮樂斯須不去身者,(《禮記》原文:“禮樂 不可斯須去身。”)人的生命時時在情感流行變化中,便釋然不累于物耳。生死禍福, 誰則能免?但得此心廓然無所執著,則物來順應,一任其自然,哀樂之情而不過焉,即 在遂成天地大化之中而社會人生于以穩定。穩定人生之道孰有愈于此者?

    鬼神有無,事屬難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遽加肯定或遽加否定, 兩無所取。第從感情上豐富其想像仰慕,而致其誠敬,表其忠愛,卻在古代社會穩定人 生備極重要有力?鬃又凹廊缭;祭神如神在”;又說“敬鬼神而遠之”;試理會其 義,或在此乎?

    是故我在舊著《中國文化要義》中說:大約祀天祭祖以至祀百神這些禮文,(中略)或則引發崇高之情,或則綿永篤舊之情,使 人自盡其心而涵厚其德,務鄭重其重而妥安其志。人生如此,乃安穩牢韌而有味,卻并 非向外(神靈)求得什么。

    又接著做結束說:禮樂使人處于詩與藝術之中,無所謂迷信不迷信,而迷信自不生。(中略)有宗教之用而 無宗教之弊;亦正唯其極鄰近宗教,乃排斥了宗教。(1)(“宗教宜放棄其迷信與獨斷而 自比于詩”之說,發之于西方學者桑戴延納;時人馮友蘭曾引用其說而指出中國古代儒 家正是早將古宗教修正轉化為詩與藝術,見其所著《中國哲學史》。)

    儒家以后世統治階級之利用推崇,時加裝點扮飾,乃日益漸具一宗教之形貌;然在學術 上豈可無辨?“儒教”或“孔教”之名,自不宜用。我一向只說“周孔教化”,以免混 淆。周孔教化,從古人之用心來說是一回事;從其在社會上兩千年來流傳演變所起作用 所收效果來說,又是一回事。論其作用暨后果有好有惡,事實具在總不可掩。論周孔之 用心,如我淺見,其務于敦厚人情風俗(仁)而亟望人們頭腦向于開明,遠于愚蔽(智)乎 ?凡此,舊著《中國文化要義》既均有論及,今不更陳。

    質言之,在社會生活方面,佛家是走宗教的路,而儒家則走道德的路。宗教本是一種方 法,而道德則否。道德在乎人的自覺自律;宗教則多轉一個彎,俾人假借他力,而究其 實此他力者不過自力之一種變幻。

    佛家作為一種反躬修養的學問來說,有其究竟義諦一定而不可易,從其為一大宗教來說 ,則方便法門廣大無量而無定實。此其所以然:一則宗教原為社會的產物,佛教傳衍至 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便有許多變化不同;再則當初釋迦創教似早有種種安排,如中土 佛徒判教有“五時八教”等說者是。由是須知佛教實是包涵著種種高下不等的許多宗教 之一總稱。人或執其一而非有余,不為通人之見也。(但時不免邪門外道之攙雜,亦須 揀別。)

    然而不可遂謂佛家包羅萬象,既無其統一旨歸也。中土佛徒判教之所為,蓋即著重在其 雖多而不害其為一。此一大旨歸如何?淺言之,即因勢利導,俾眾生隨各機緣得以漸次 進于明智與善良耳(不必全歸于出世法之一途)。舊著《印度哲學概論》于此曾略有闡說 ,請參看。儒佛本不可強同,但兩家在這里卻見其又有共同之處。

    榷論儒佛異同,即此為止。

   作者附記:我于1966年8月24日在所謂“文化大革命”中,被紅衛兵小將抄家,一切衣 物書籍蕩然無存,并迫我從北房移小南屋棲身。此時我初頗不懌,但旋即夷然不介意。 閑暇中寫成此稿,既無一書在手,全憑記憶以著筆。9月6日寫出論一,嗣于11月10日寫 出論二,其論三則不復記憶于何時寫出矣。

    (作于1966年下半年,1986年發表于《 中國文化與中國哲學》,收入《 梁漱溟全集》第七卷。)      

版權所有 國學時代文化發展公司網絡部 Copyright©
國學網站,版權專有;引用轉載,注明出處;肆意盜用,即為侵權
主站蜘蛛池模板: 开江县| 高清| 荥经县| 沅陵县| 股票| 伊宁县| 日喀则市| 扶沟县| 吕梁市| 周宁县| 前郭尔| 桐梓县| 正镶白旗| 长兴县| 淄博市| 德清县| 屏东县| 梅河口市| 新河县| 晋江市| 乌拉特前旗| 吉木乃县| 平远县| 伊春市| 司法| 开原市| 衡水市| 江口县| 兴安县| 新闻| 新丰县| 洞口县| 东辽县| 宁乡县| 拉孜县| 慈溪市| 石景山区| 吴桥县| 咸丰县| 修文县| 康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