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嶺
由山東大學教授董治安先生攜友生王承略、劉心明、劉保貞等編纂的《高亨著作集林》,于2004年12月由清華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了。《集林》收集高亨先生的著作凡17部,全面反映了高先生在易學、詩經學、先秦諸子、古文字學等諸多領域的輝煌成就。值此書出版之際,我們不禁深切緬懷高亨先生的學行,他的讀書、教書、寫書的“三書”生涯,特別是他在山東大學工作與生活的點點滴滴,無不縈繞在我們心頭,并給我們以治學與做人的莫大啟迪。
好學的少年時代及顛沛流離的流亡生活
高亨,又名晉生,是我國當代著名的古文字學家、先秦文化史研究的著名學者和古籍校勘考據的專家。1900年農歷七月初四生于吉林雙陽縣一個小山村。10歲時,取名高仙翹,開始入臨村私塾就讀,地處偏遠,交通不便,1898年戊戌政變及由此引起的民主革命運動,在這里似乎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高先生在私塾里接受的完全是沿襲古老傳統的一套封建儒學教育。他知道家境貧寒,讀書不易,因此刻苦用功,日夜誦讀,八載寒暑從未間斷,精通了《論語》、《孟子》、《詩經》、《尚書》等重要古籍,爛熟到能背誦的程度。這為他日后從事古代文史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18年春,高亨先生考入食宿公費的吉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1922年冬畢業。在校期間,除學校課程外,還在地方名士張文澍老師指導下,學習了中國第一部文字學專著、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并系統鉆研了先秦諸子的主要著作及前四史。歷時5年,大大開拓了視野,粗識了治學的門徑。
1923年春,為求學業上的深造,高先生第一次遠離家鄉來到北京。入北京弘達學院,補習英語,繼而轉到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大學。1925年秋,改名高亨,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為該院國學專業首屆研究生。在清華研究院讀書期間,高先生以梁啟超、王國維兩先生為導師。他的畢業論文《韓非子集解補證》深得梁先生的嘉許,梁先生曾對高先生說:“陳蘭甫始把《說文》帶到廣東,希望你把《說文》帶到東北。”并在畢業時贈給他一副對聯,予以鼓勵:“讀書最要識家法,行事不須同俗人。”
1926年秋,高亨先生從清華大學研究院畢業,被吉林省立法政專門學校聘為教授,兼第一師范學校教員,開始了終生的教書生涯。兩年以后,轉任沈陽東北大學教育學院國文專修科教授。“九一八”事變后,隨東北大學來到北平。之后,又歷任河南大學、武漢大學、齊魯大學、西北大學和湘輝學院教授。1945年8月,在四川三臺執教東北大學,一年后,隨東北大學遷回光復后的沈陽。自1931年底離開東北奔赴關內,至此已整整經過了15個春秋。
這15年間,高先生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輾轉流徙,飄無定居。遠離的故土,久別的親朋,引起他深深的思念;動蕩的時局,艱難的國運,更使他憂心如焚。在充滿孤獨漂泊之感和憂國憂民愁思的日子里,高先生克服種種困難,一直堅持學術研究。他的幾部力作,如《周易古經通說》、《周易古經今注》、《老子正詁》、《墨經校詮》等,大體都完成于此時。這幾部專著,以其內容豐實、考訂精當而享譽學界,從而確立了高先生在現代易學、老學和墨學研究中不可搖撼的地位。
與毛澤東之間的一段往事
每一個就讀于山大的學子都知道,山東大學的校名是毛澤東親筆書寫的,其實這4個字來源于毛澤東1964年3月底寫給高亨先生的一封親筆信。
1963年10月至11月,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第四次委員會(擴大會議)在北京舉行,會議開得隆重而熱烈。當時在山東大學任教的高亨教授也應邀參加了會議,并在會議即將閉幕時,與包括范文瀾、馮友蘭等在內的9位先生一起,受到毛澤東主席的接見。當中宣部副部長周揚介紹到高亨先生時,毛澤東一面親切地與他握手,一面風趣地詢問:“你是研究文學的,還是研究哲學的呢?”高先生回答,自己對于古代文學和古代哲學都很有興趣,但水平有限,沒能夠做出多少成績。毛澤東似乎情緒很好,繼續說,他讀過高先生關于《老子》和《周易》的著作;并對高先生的成績給予了肯定的評價,還說了些鼓勵的話。
此一殊榮,出乎高先生的意料,他為此激動不已,久久不能忘懷。返回濟南后,遂將自己的著作《諸子新箋》、《周易古經今注》等6種,連同一信,寄請當時中宣部副部長周揚轉呈毛澤東主席。
1963年12月,在新年即將到來之際,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新版《毛澤東詩詞》。其中,除收有早已流傳很廣的27首詩詞之外,還有初次發表的新作10首。山東大學學報文史哲編輯部及時組織了一次“筆談學習毛主席詩詞十首”的活動。高亨先生積極參加了這次活動,并附詞《水調歌頭》一首,以抒所感:
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眼底六洲風雨,筆下有雷聲。喚醒蟄龍飛起,掃滅魔焰魅火,揮劍斬長鯨。春滿人間世,日照大旗紅。抒慷慨,寫鏖戰,記長征。天障云錦,織出革命之豪情。細檢詩壇李杜,詞苑蘇辛佳什,未有此奇雄,攜卷登山唱,流韻壯東風。
隨后,高先生把這首詞連同一張恭賀春禧的短函寄呈毛主席,大約過了一個月的時間就收到了毛澤東主席的回信。信是用毛筆直行寫在幾張宣紙上的,遒勁奔放,落款處是足有3個核桃般大小的簽名。全文如下:
高亨先生:寄書寄詞,還有兩信,均已收到,極為感謝。高文典冊,我很愛讀。肅此。敬頌安吉!毛澤東1964年3月18日。
毛澤東親筆題寫的“山東大學”校名便出自于這封信的信封上。值得一提的是,高亨先生的這首《水調歌頭》在《文史哲》1964年第一期發表后,很快不脛而走,在讀者中廣為傳誦,由于氣勢恢宏,一度被誤傳為是毛澤東所自作;同時,在輾轉流傳的過程中,不少抄本上也出現了一些文字訛誤。為訂正誤解,澄清事實,1966年初,中央的一位負責人寫信給高先生,提出希望此詞能在報刊上重發一次,高先生當即表示同意。于是,時過不久,這首《水調歌頭》又在《人民日報》1966年2月18日的第6版上與讀者見面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高先生同許多教授一樣,被迫停止工作,接受批判和參加體力勞動。1967年8月,在毛澤東主席的直接干預下,高先生被借調到北京,先住在中華書局,后又由文化部安排一個住處,實際上是被保護起來。從此,高先生便離開工作了十幾個年頭的山東大學。
與山東大學的不解之緣
1953年8月,經陸侃如、馮沅君兩位先生的引薦,高先生開始執教于青島山東大學中文系,開始了和山東大學的不解之緣。
上世紀50年代前期的山東大學,在校長、著名學者華崗的主持下,正一派欣欣向榮。文史兩系尤可謂名士如林,學術氣氛十分濃厚。高先生在這里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和安排,而優雅的環境,相當齊備的圖書資料,以及領導的熱情歡迎,友人的切磋琢磨,都使高先生產生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慰之情。短短幾年間,他在承擔大量教學任務的同時,陸續發表了許多學術論文,這些成果奠定了高先生在先秦兩漢學術文化研究領域的崇高地位。從1956年7月開始,高亨與馮沅君兩先生同時被聘任為副博士導師,當時設副博士學位,學制4年,導師資格遴選極其嚴格,山大文科中只選有兩名,全國也很少。這些,給高先生帶來了更強大的動力。這段時期,雖然學校由青島搬遷到濟南,以及隨之而來的三年經濟困難,對高先生的生活和研究帶來了一定的影響,但他仍然取得了一批重要科研成果,在學術界產生了積極反響。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以后,撥亂反正的大好形勢,學術文化領域亟待開拓前進的局面,激發了高先生的工作熱情,他將更多的時間用于工作和學習中,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他于1978年動手,僅用了一年多時間,寫出了新見迭出的《詩經今注》;幾乎與此同時,又在助手的協助下,完成了《周易大傳今注》的修訂工作;并且出版了《老子注譯》。他的《關于老子的幾個問題》,對于長期以來聚訟紛紜的老聃其人的問題,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引起了學術界的重視。
高先生雖人在北京,但他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山大。他寫信給山東大學和中文系負責同志,希望派來助手,以期把自己的科研設想能盡快變成現實。他每于北京住所見到山東大學的同事、學生,總是要談學術研究,談教育發展,談學校建設,情真意切,溢于言表。他甚至幾次表示想遷回濟南山東大學宿舍,以便為研究工作提供更多方便條件。然而,高先生畢竟已是耄耋之年。況且,他自上世紀60年代患青光眼,至70年代后期,視力已極微弱;又因長期伏案造成雙腿肌肉萎縮,直至發展到不能下床;嚴重的皮炎,周身痛癢,也使他經常難以正常休息,這些都直接影響了他的工作,也阻擋了他想回到山東大學的愿望。
即便如此,高先生對于山東大學的牽掛和關心從未間斷。在山大1981年校慶的時候,高先生情滿泉城,賦詩志慶,祝愿山大事業的發展:
神州兒女俱英雄,四化高峰自可登。
千佛山邊萬樹綠,大明湖畔百花紅。
競馳革命星旗下,同在春風化雨中。
五十五年齊魯地,泰山聳耳聽書聲。
“三書”生活感動后世
高先生常說,自己一生過的是“三書”(讀書、教書、著書)生活。他確是以此為職志,以他勤奮刻苦的研究精神,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學術遺產;又以熱愛學生,關心后學的博大胸懷,贏得了學生的愛戴。他對于祖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熱愛,對事業的不懈追求,以及在工作上一絲不茍的認真精神,也將作為一種前輩學者的風范,與其學術成就一起,長留在人們的心中。
高先生被聘為副博士導師之后,系里確定董治安先生為高先生的助手。那時董先生剛剛大學畢業留校不久,對于教學和科研還有許多需要指導和幫助的地方,高先生給予了他無私的關懷。關于當時的情景,《光明日報》1961年9月28日刊登的報道《高亨教授和他的助手》中是這樣描寫的:
“高亨對董治安的愛護,更多地表現在傳授知識和經驗上。1956年董治安剛畢業做助教時,高亨就以每周三次、每次約三小時的功夫,對董治安進行輔導。”有一次董治安先生講《楚辭》,當時,對于講課經驗不足的董先生來說,這一部分內容不是很容易處理。因此,高亨為幫助他講好這一課,給他修改講稿。不但將講稿中一些不正確的觀點進行了修改,就連字、句、標點也逐個作了修改,重要的地方加了圈點,許多地方還加了批語。這樣,他覺得還不夠,又把自己講授這一課的底稿拿出來給董治安參考。以期在內容上能夠講得更充實、新穎一些。”
早在上世紀20年代末曾受教于高先生之門的華鐘彥教授,1982年在一篇為高先生所撰的評傳中說:“他(指高先生)對學生推誠相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語多鼓勵上進,開導門徑,循循善誘,諄諄入耳。學生每有一善,除獎掖其成就外,又指其小有不足,務使樂于發揚成績,避免驕傲。遇有不善,則溫言告誡,指陳厲害引古喻今,務使心悅誠服,樂于向善。因此,凡受過高先生之教的,都能感到他在學品雙方所給予的深厚影響,有如春風化雨,滋潤心田,甚至終身不忘。”
1986年2月2日晨,高先生于北京逝世,終年8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