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橫山先生《原詩·內篇下》
觀橫山先生之至文,余心慨然。其眾言之妙,諸論之長,非但能通能合于己,亦能融于己也。為己所用,左右逢源,運斤無痕,正劣遂辨,而終發一家之言,讀之無懈可擊。
詩體流變,根深葉茂,華而實者,燦落之別,論之至詳。古今眾家,人心百態,發于毫端。其思之嚴且慎,其理之順而暢,辨之明矣。肆逸流動之語,密不泄風之思,守乎中庸,不正不倚,不偏不激,娓娓而道,時有興感,涵泳其間,理謹而情宜,無可論也。
余讀之撫手稱快,每有神思遘合之會。善哉,斯文之美且深也如此。
橫山先生謂“其所為才,皆不以理、事、情而得,為拂道悖德之言”,余有感焉。才于何處得?于理于事于情處得之,實于識于膽處得之矣。溯其祖源,自識處得之矣,以膽生于識也。蓋謂才人者,于人不知處能知之言之者也,加以博通廣采之識,如庖丁之解牛,游刃其間,縱橫捭闔,貫通古今之識囿,正其法眼,養其心智,而情來似箭,待而發之者,意象興感自在其中,韞而藏諸懷也。及其觸物感事,發懷吟詠,百感遂聚,興隨筆馳,則其文也滔滔,其情也郁勃,而其興之所寓皆神交而相會于心矣。如此之為文也,必真文也;如此之為詩,必真詩也。識、膽既饒,無亞先賢,亦為后世師也。
故曰:惟識能生才,惟膽能使才也。
膽也者,非狂妄恣肆而為者也。膽生乎識,斯為膽矣。為詩為文,必先博識通融,修以情性,振其心氣,其作必佳。如前所論。茍心惟法是效,識之盡喪,心手不應,藩籬尚多,是為局促,不能進矣。茍以之進,強進也,文必生澀,詩必寡味,不能曰才,斯妄才也。善詩善文者,博識廣通,自圓其學,而有自立,學此而不宥于此。追之手筆,發而成作,意與境諧,情同韻俱。不必比于先賢,其才也不讓矣。
所謂不宥于法者,不純心于法而法自備焉。識、膽使然。心思者,識與膽之用也,情與理諧,物與我通而應者也。其作詩為文之時,則為眾思之源而安排者。法者,橫山謂之“主乎外以言才”者也。實宣情感發之馀也,隨情而生,以其泳于法而不為法所沒也。于其外觀者,品評以之,不善學學此者,以為效取之材。故為詩有法,斯法得于無意。無意者,實識之化也。前所謂泳于法而不以法死者也。昔東坡論書曰:無意于佳乃佳耳。今移之詩文,亦通矣。作詩為文,于無意間有法,此法隨心隨性隨識隨筆而生。及于是者,才也。斯亦可為后世法矣。
故近世白石先生云:似我者死。于治印然,于詩于文亦然。蓋言因法守法宥法而不能通變自主者也。是為止通其外,不通其內。外者,觀者所離剝之法者也,以其剝法于文心之外也。故所得非真,得其軀而不得其靈,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舍本而逐末,知此而失彼,徒有文字之跡,盡無文韻之氣。
宋之江西氏,號曰得詩法,其所謂“點鐵成金”“奪胎換骨”者,不過極盡使事之能耳。遂以才學以議論為詩,詩之意興,至于殆矣。其所得不為不有,有之則其用事化工無痕,儼如天成,斯妙矣。然其失也多矣。前賢已有所評。其于篇什,每截前人之句,動輒以典,揉乎一章之內,似無己言,僉為人語,故為后人詬。其流也日至于枯竭矣。呂氏本中,江西之后學也,歸先人之總要,探其補救之法,命曰“活詩”,有其得。誠齋受其益也匪淺,其作每有清新可誦之處,不愧“四家”之譽矣。明之前后七子,橫山先生亦論之矣。其曰“文必先秦,詩必盛唐”,亦有其得,然其失也多。而每有妄才自謂超乎宋人,遠登諸家之右,至于今日,孰才孰不才,明矣。
少得詩昧者,矯首舉目,心氣橫人,得一二子之贊,則自比于李、杜,以為千百載后,名若耀星。以此,不以參悟廣識為務,而以夸才伐己為事,徒為世名所累,至于蹇足不前,畫地為牢。
之二者,于為詩,未能稱正。一曰詬于書病,一曰師心自用。如斯代不乏人。
是以內外無分,妍媸不明,主次難逮矣。內者,其繁復之甚不可一言而概之也,本乎心者也。本乎心,是其作文之心。心物交感,變化萬端,要之以心會于博識,體察萬有,搜其端倪,妙而會之,圓而融之,以至興來而揮于筆下,則文章煥采,神如鬼契。斯既論矣,是稱常談。
今微剖細析,以明才之于不才也。才者,內外交通,合度而用,自能成品。不才者,本自無識而不求進,食古不化,囫圇其用,或支離其作,徒得其軀,競而效之。遂作東施之顰,卒而又似黔地之驢矣,行之不遠。而以為得,斯不可喻者也。
故曰:非但作詩為文如是,必要內外相諧,其品文論詩,析文賦詩亦以此。茍不知作文者之心,枉曲其意,裂章割句,穿窬諸論,似旁征而博引,取其一義,湊泊于斯,擅自嫁接者,似是而非,似明實惑矣。而以為據足理深,赫赫乎如巨擘之椽之不可移也。悲夫哉!貌似品鑒,實乃割章,至于詭辯矣。其旁征也,莫不外于伐耀其才學,以為能通古今,學貫宇內。即妄自為尊,以引征之典,肆以轉義,以冀人服其煊炫乎儼然大家之風也。
論詩品文而至斯,其道也亡矣。而文之美也如故,奚以斯論而劣為?抑奚以斯論而善為?要在忠乎本,親其心,切其真,然后可以味其妙與不足矣。用典使事,不為不可,要在可使宜使矣。離其本心,臆撰其思,徒枉口舌,未之可也。能明其心,體其用,會其意,發而廣之,博而繹之,則足以為論。當用處用之,不當用處不用,惟其暢乎情,順乎理,益乎論則可矣。故以為,作詩為文,品詩析文,大不必濫使墳典,句摘眾家,而無己之見,徒增文字,虛有其表,卒招矜伐之嫌矣。
余讀橫山,其論也博,其理也密,其文也善矣。讀之未竟,稍至先生之境矣。喟然興懷,萬千言語頓聚于前,引管馭毫,不可遏止。每有暗合之論,則心自慰藉。及其“無意而出之”“近人之過有二”之論,蓋余未嘗卒讀而心夙有此念矣。于斯妙合,少喜之馀,自勉耳。
然亦有不合之處。橫山謂“統百代而論詩,自三百篇后,惟杜甫之詩,其力也能于天地相終始,與三百篇等”,余未敢茍同矣。茲以先生之道論之。雖先生所論惟在才力而已,不在他處,曰識曰膽曰才者。其說也似歉善。余未敢割裂其篇,臆度其義,亦就才力論之。統百代而下,三百篇后,其才力可于天地相終始者果子美一人乎?余未敢曰然。才力能蓋十代百代千代萬代者,先生已論之,斯不為論。與天地相齊者,其作夥矣。漢之樂府,蘇、李古詩,建安風骨,正始之音,陶謝佳作,太白之歌,其皆詩中神品,直可與日月同輝,與天地齊壽,信亞于子美乎?及其識也不亞乎子美,其膽也不亞乎子美,其才也不亞乎子美。然則,其力亞于子美乎?未之敢言。
或曰:橫山之論,以其詩人之力而論者。余曰:橫山所謂力者,蓋自識而生,隨膽而至,識至膽至,然后才至,然后其力亦至矣。識與膽者,咸言之于詩人之養與氣者也。二者至,則才無不至。而其力也,非關乎此矣,是為識膽與才之馀也。何謂其馀也?以風人之致,涵于才,才涵于識膽,斯三者實歸于一也。曰風人之高下升降,妍媸雅俗,盡于此矣。奚以力為?力者,效也。斯就其于后世之效而言者也。效者,果也,非因者也。非因,則品詩析詩不能以者也。所以者,本也,斯識膽才三位者也。故論詩者,毋以末為本,以馀為主矣。風人之定位,其關也在本,非馀矣。所謂馀者,本之所附者也,是為末。論詩不以本而以末,吾未之聞也。故橫山先生曰“統百代而論詩,與天地相終始者,惟杜甫之詩”,余以為偏矣。有識有膽有才者,其必有力,力之強弱,其主在識膽才之強弱,其次固有百世定之,非以一家之論而定矣。其所倡識膽才力四者,惟力為前三者之所附,故未可以此定百代風人之位矣。
或曰:橫山先生尊杜一家如此,蓋杜詩合其理、事、情三者也,且枚舉以析,莫不美哉。余曰:誠然。先生所重,在三者兼勝,故尊之也如是。然則余所列諸家,漢之樂府,及之太白之歌,豈無是乎?有也。愚以為,橫山所推,杜詩一家,其妙在理之融于腔也深且微,亦實亦虛,兩不相遺。而于事則為通情達理之用,為其興感之傍者也。概言之,杜詩所尚,多在于理,次在以情化之。然此固佳,但以之為獨尊,未嘗不失于偏矣。杜詩之理之事之情者,以理為主腦,而情在其中,介之以事。太白之詩,恃情薄發,自然天工,即以物接情化情,壯思如飛。清季王靜安所言“其物皆著我之顏色”,品太白以此,妙矣。及其物我遂合,參以放逸,輒以夸飾,其詩目似失理,其實得之,以理涵于情矣。于歌詠之中初覺失其常,細味之,信然哉。
茲譬其句喻之。其曰“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余逐以解之。其妙也,盡在其情,固不失其理矣。“狂風”者,違我之風、摧我之風者也。于“我心”何干?直摧我心,其烈也如刺,于我心獨有懷矣,非于人也。是以詩人獨解此風,良有以也。何則?曰“西掛咸陽樹”。奚以咸陽之樹而云為?咸陽者,京師長安之比稱也。何至于斯耶?奚不以他者而言為?是以心有耿耿焉,戚戚焉,此不得志之嘯語也。一“掛”字,境界見矣!讀之莫不以為一殘帛于蕭然朔風中卷而飄矣。不傷之乎?奚言“掛”為?“掛”也者,吾心之忐忑耿耿如懸之半空也。曷至于斯耶?吾壯志之不能施,斯世不與者也,是為進退維谷者也。惟此一字,情理俱在。何則?以情化于物,即有物之態也。物我之化,虛實出矣。其情目之似虛,實實也;其物目之似實,實虛也。何則?以其超乎象外,遂與情俱化,成其名目而已,徒為其表征也。故情之所之,虛實變幻,相參相演,得人情物理之玄妙矣。
斯貌似無理,理自在其中;貌似徒作嘯呼之狀,其理暗涵其中矣。初讀以情勝,次讀以理深。于其事也,物我兩忘,我即為物,物即為我,我之情于物之理涵而泳焉,往行不悖,相倚相生。之情之物之理,三者豈無貫乎?斯明矣。如斯類者不可窮舉。其“我且為君搗碎黃鶴樓”、“白發三千丈”、“黃河之水天上來”、“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如一杯水”,斯不情物理有而諧之乎?未見其陋矣。
故曰:子美奇才,其詩主理,兼情而勝;太白奇才,其詩主情,兼理而勝。之二者各有所偏者也,心性使然。若夫論詩,惟偏一科,獨杜是尊,其頗也顯矣。而謂百代而下,獨此一家,亦知未妥矣。
余慎思之,原其因,則彰矣。蓋橫山論詩,惟在宗經尊儒,惟務折衷,而撇眾家。愚以為不可也。近人有論及此者,茲不為贅。
然橫山先生之論,亦先生一家之言,余雖有不合者如是,亦未能傷其大雅矣。先生亦百代之才,立其不朽之言,不為時流所淹,彪然自卓,高蹈于俗,不才服而敬之矣。再三而拜焉。
右之所述,蓋余觀書之感,少作芻評,繹其旨要,與時論之,亦有自立之言,其皆出乎本心,以為稍有所得矣。日后閑暇,則復觀之,詳演其旨矣。
戊子端午后三日,于西塞山麓之浸心堂
(作者單位:湖北省咸寧學院人文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