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與《后漢書》比較研究
內容提要:《世說新語》和《后漢書》均產生于南朝劉宋初年,其所參考的材料大體相同,但對相同材料的比較表明,二書在取材和文字風格上呈現出較大的差異。這說明,《世說新語》的編撰旨趣一開始就與史學傳統大異其趣,表現出了鮮明的文學性和雛形期的小說面貌。
關鍵詞:《世說新語》;《后漢書》;比較
作者簡介:劉強(1970-),男,河南正陽人,復旦大學文學博士,主要從事魏晉南北朝文學與文化研究,現為同濟大學文法學院中文系講師。
一般而言,最具時代性的文化產物勢必會與同一時代的其它文化創造發生聯系,顯示區別,乃至相互影響。在考察《世說新語》(以下稱《世說》)這部劃時代的文化經典時,我們同樣看到了《世說》和另一些大體與其同時產生的周邊文獻,如范曄《后漢書》和裴松之《三國志注》等,有著某種文化上的共生性和相關性。這些文獻或者直接有助于《世說》的編撰,或者體現了與《世說》迥然不同的編撰原則和文字風格。就后一種情況而言,如果說,《世說》對前源文獻[1]的取舍能夠直接表現其編撰原則和思想傾向的話,那么,對同一材料的不同處理方式,也許能夠從一個側面,展示《世說》和同時代其它文化產物的“異質性”。沿循這一思路,范曄的《后漢書》幾乎可以說是進一步透視《世說》編撰思想和審美趣味的一面鏡子。[2]
范曄字蔚宗,南朝宋順陽人,生于晉安帝隆安二年(398),卒于元嘉二十二年(445),著有《后漢書》九十卷。今天通行的《后漢書》一百卷,是補入司馬彪《續漢書》的十《志》而成。范曄 和劉義慶(403-444)系同時人,二書作年亦相去不遠。《世說》最有可能編撰于劉義慶江州刺史任上,即元嘉十六年(438)前后,而《后漢書》大概在元嘉元年(424)前后開始撰寫,到元嘉二十二年(445)范曄坐孔熙先事遇害時尚未完成。[3]范曄與劉義慶有無交游,史無明文,但根據范曄曾任彭城王劉義隆參軍,后升至尚書吏部郎的事實,可以推測,二人即使沒有深交,應該也是彼此認識的。由于作者所處年代大體相同,那么,我們說《后漢書》和《世說》在撰述過程中,面對的文獻材料基本一致,因而二書對同源材料的處理具有一定的可比性,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將《世說》與《后漢書》相關材料加以比勘,至少有以下幾個作用:(一)通過排比分析,掌握二書在編撰過程中面對的同源材料有哪些。(二)通過二者對相同材料不同處理方式的考察(異文對校),進一步認識《世說》的撰述原則和審美旨趣。(三)通過對《后漢書》及注釋的考索,可以解決個別《世說》條目的取材來源問題。
由于《世說》所記“起于后漢,止于東晉”,有不少東漢歷史人物的言行見于該書。今查《世說》正面描寫的后漢人物如下:陳蕃(字仲舉)、徐稺(字孺子)、黃憲(字叔度)、袁閬(字奉高)、周乘(字子居)、郭太(字林宗)、荀巨伯、李膺(字元禮)、陳寔(字仲弓)、陳紀(字元方)、陳諶(字季方)、荀淑(字季和)、荀爽(字慈明)、鐘皓(字季明)、邊讓(字文禮)、孔融(字文舉)、禰衡(字正平)、楊修(字德祖)、馬融(字季長)、鄭玄(字康成)、服虔(字子慎)、崔烈(字威考)、橋玄(字公祖)、蔡邕(字伯喈)、謝甄(字子微)、許劭(字子將)、許虔(字子政)、袁紹(字本初)等,共二十余人。其中,除荀巨伯、陳諶、許虔、崔烈、謝甄等人外,《后漢書》皆有傳。這些人物在《世說》中穿梭出現,圍繞他們的條目近40條。毫無疑問,劉義慶和范曄掌握著這些人物的大致相同的文獻材料。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同一人物的言行事跡,在二書中重出互見的情況也十分有限。考索之下,同一事件在二書中均有記載、且確實屬于引用同一材料的情況僅有十例,見下表:
《后漢書》與《世說新語》互見人物及本事對照表
人物言行事跡 | 最早出處 | 《世說》所在位置 | 《后漢書》卷次 |
1 周子居嘆叔度事 | 疑出《汝南先賢傳》 | 《德行》第2條 | 卷五三《黃憲傳》 |
2 郭太造叔度、奉高事 | 謝承《后漢書》 | 《德行》第3條 | 卷五三《黃憲傳》 |
3 李膺“登龍門”事 | 袁山松《后漢書》等 | 《德行》第4條 | 卷六七《李膺傳》 |
4 李膺嘆荀淑、鐘皓事 | 《海內先賢傳》 | 《德行》第5條 | 卷六二《鐘皓傳》 |
5 孔融見李膺事 | 《孔融別傳》 | 《言語》第3條 | 卷七十《孔融傳》 |
6 孔融二子事 | 《魏氏春秋》 | 《言語》第5條 | 卷七十《孔融傳》 |
7 鄭玄師事馬融事 | 《裴啟語林》 | 《文學》第1條 | 卷二五《鄭玄傳》 |
8 橋玄題目曹操事 | 《魏書》《世語》等 | 《識鑒》第1條 | 卷五一《橋玄傳》 |
9 人稱許劭兄弟平輿二龍事 | 《汝南先賢傳》 | 《賞譽》第3條 | 卷六八《許劭傳》 |
10 禰衡為鼓吏事 | 《文士傳》 | 《言語》第8條 | 卷八十《禰衡傳》 |
上表非常清楚地說明,盡管二書同時涉及的人物達二十余人,這二十余人的各類文獻材料想來不在少數,但同被《世說》和《后漢書》采用的卻僅有10條;換言之,《世說》所津津樂道的(如另外30條),《后漢書》大部分付諸闕如;《后漢書》源源本本、老實交代的,《世說》則根本不感興趣。如《世說·文學》第1條:
鄭玄在馬融門下,三年不得相見,高足弟子傳授而已。嘗算渾天不合,諸弟子莫能解;或言玄能者,融召令算,一轉便決,眾咸駭服。及玄業成辭歸,既而融有“禮樂皆東”之嘆,恐玄擅名而心忌焉。玄亦疑有追,乃坐橋下,在水上據屐。融果轉式逐之,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據木,此必死矣。”遂罷追。玄竟以得免。
此條本于裴啟《語林》而稍有增潤。其事真假莫辨,特別是“禮樂皆東”以后文字,被劉孝標斥為“委巷之言,賊夫人之子”,諸書無考,故《后漢書·鄭玄傳》將其“腰斬”,其文如下:
融門徒四百余人,升堂進者五十余生。融素驕貴,玄在門下,三年不得見,乃使高業弟子傳授于玄。玄日夜尋誦,未嘗怠倦。會融集諸生考論圖緯,聞玄善筭,乃召見于樓上。玄因從質諸疑義,問畢辭歸。融喟然謂門人曰:“鄭生今去,吾道東矣。”
而《世說》竟置諸《文學篇》首條“隆重推出”,《后漢書》求信實而《世說》好新奇,二者編撰旨趣于此判然。至于《世說·文學》第 2、3條所記鄭玄聽服虔注《春秋》,引《詩經》與家婢問答等逸事,《后漢書》本傳則根本不予理睬。
不僅如此,即便對待同一人物的同一材料,二書的態度和處理方式也多有不同。比如橋玄題目曹操之事,《三國志·武帝紀》裴注引王沈《魏書》和司馬彪《續漢書》均有記載,如《魏書》載:
太尉橋玄,世名知人,睹太祖而異之,曰:“吾見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4]君善自持。吾老矣!愿以妻子為托。”
而裴注引《世語》則謂:“玄謂太祖曰:‘君未有名,可交許子將。’”又引孫盛《異同雜語》說:
(太祖)嘗問許子將:“我何如人?”子將不答。固問之,子將曰:“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太祖大笑。
據此可知,橋玄或曾題目曹操,但“能臣”“奸雄”之語,則有可能出自另一位“月旦”行家許劭。這些材料范曄著書時當容易見到,辨明真相也不是太難,他的處理方式也不外是“就事論事”。先是在《后漢書·橋玄傳》說:
初,曹操微時,人莫知者。嘗往候玄,玄見而異焉,謂曰:“今天下將亂,安生民者,其在君乎!”
然后又在《許劭傳》中說:
曹操微時,常卑辭厚禮,求為己目。劭鄙其人而不肯對,操乃伺隙脅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操大悅而去。
所謂“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應該說,這種態度還是比較審慎的。相比之下,《世說》就有些“不負責任”。《識鑒》第1條載此事云:
曹公少時見喬玄,玄謂曰:“天下方亂,群雄虎爭,撥而理之,非君乎?然君實是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恨吾老矣,不見君富貴,當以子孫相累。”
完全將此事屬之橋玄,故而引起劉孝標的不滿,特加按語說:“《世說》所言謬矣。”其實,《世說》作者未必在乎什么真假對錯,只要好看而不違撰述宗旨就行。余嘉錫在論及鄭玄家婢引《詩》之事的虛實時說:“特《世說》雜采群書,不皆實錄,……既不能懸斷其子虛,亦何妨姑留為佳話。”①《世說》的“小說”氣質,于此又可得一佐證。
不過,《世說》比《后漢書》更頂真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比如“平輿二龍”的記載,《后漢書·許劭傳》只說:“(劭)兄虔亦知名,汝南人稱:‘平輿淵有二龍焉。’”至于語所出何人則語焉不詳。而《世說·賞譽》則非常清楚地交代:
謝子微見許子將兄弟,曰:“ 平輿之淵,有二龍焉。 ”……
此事本自《汝南先賢傳》,范曄不可能沒看過,但史傳的記述方式決定了他只能突出傳主許劭,對其兄許虔尚且只能一筆帶過,再將謝甄拉進來就更屬“節外生枝”了。《世說》則無此顧慮,它先是對材料“化整為零”,然后又要“以零為整”,因而在細節的真實性上比史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恐怕也是《世說》給人以“征實”印象的原因。
比之《后漢書》,《世說》在遣辭行文上更為口語化。以孔融見李膺的故事為例,二書所本材料當是《孔融別傳》,《后漢書·孔融傳》這樣記載:
融幼有異才。年十歲,隨父詣京師。時河南尹李膺,以簡重自居,不妄接士賓客,勅外自非當世名人及與通家,皆不得白。融欲觀其人,故造膺門。語門者曰:“我是李君通家子弟。”門者言之。膺請融,問曰:“高明祖父曾與仆有恩舊乎?”融曰:“然。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眾坐莫不嘆息。太中大夫陳煒后至,坐中以告煒。煒曰:“夫小人而聰了,大未必奇。”融應聲曰:“觀君所言,將不早惠乎?”膺大笑曰:“高明必為偉器。”
而《世說》則作:
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既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仆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仆與君奕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后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韙大踧踖。
相比之下,《世說》此條顯得明白曉暢,特別是后兩句對話,針尖對麥芒,妙到毫顛;而舍李膺贊語代以“韙大踧踖”的白描,增強了故事的戲劇色彩,因此,“小時了了”反倒后來居上,成為一個膾炙人口的典故。
此外,對《后漢書》及其注釋的考察,[5]還有助于找到《世說》個別條目的材料來源。如《德行》第3條: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車不停軌,鸞不輟軛;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人問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
劉孝標對此條的注釋主要是補充交代人物背景,分別引《續漢書》介紹郭林宗,引《汝南先賢傳》介紹袁閬,[6]又引《泰別傳》補充郭泰對袁奉高的評價云云,因此,從劉注中我們很難坐實這一條記載的原始出處。而《后漢書·郭泰傳》李賢注引《謝承書》則言之甚詳:
初,泰始至南州,過袁奉高,不宿而去;從叔度,累日不去。或以問泰,泰曰:“奉高之器,譬之泛濫,雖清而易挹。叔度之器,汪汪若千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不可量也。”已而果然,泰以是名聞天下。
很顯然,這條故事主體當來自《謝承書》;至于“車不停軌,鸞不輟軛”及“彌日信宿”等語,其實是《世說》中的“人問其故”的那個“人”所說的話。據《后漢書·黃憲傳》李賢注引《郭泰別傳》可知,這個人乃是薛恭祖。今本《世說》劉注亦引《泰別傳》,卻正好刪掉了薛恭祖所問的原話。于此可知,此條故事乃《世說》作者綜合《泰別傳》和《謝承書》編撰而成。
綜上言之,如果說《世說》對前源文獻的取舍,業已表明其對既往正史材料的漠然態度的話,那么,作為同一時代、同一文化背景下產生的,且都是以歷史人物為主要表現對象的兩部著作,《世說》和《后漢書》在取材上所表現的如此重大的差異,也許更能說明,《世說》作者從一開始,就不打算仰史傳之鼻息,僅僅滿足于做些“裨補正史”的工作,他在文學正式成為一科,[7]“體有因革”且日益“訛而新”②的宋初文壇,顯然有史學之外的抱負。以現在的眼光看,我們只好說,那是一種基于文學的抱負。
參考文獻:
①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第193-194頁。
②劉勰.文心雕龍[M]·明詩篇.[J]通變篇[J]。
注釋:
[1]這里的所謂前源文獻,正是指《世說》編撰過程中所“纂輯”的那些“舊文”,即《世說》所取材的各種原始文獻。這些材料的背景情況,在劉孝標的《世說注》里有較充分的展示,但劉注的目的,主要在察漏補缺、考訂糾謬;要了解《世說》取材和編撰的具體情況,還必須在劉注的基礎上按圖索驥,從史籍、類書及其它文獻中尋繹鉤稽。概而言之,《世說》的前源文獻無外乎正史、雜史別傳、志人小說以及詩賦雜文等其它文獻。筆者另文詳加論述。
[2]《后漢書》雖記東漢歷史,屬正史一途,然作者范曄( 398-445)和劉義慶(403-444)系同時人,二書作年亦相去不遠,加之劉義慶亦曾著《后漢書》五十八卷,則二書所記一部分相同人物之事跡究竟孰先孰后,誰引據誰,實很難說。況且當時流傳的記載東漢歷史的史書共有十五家,故本文不將范曄《后漢書》視為《世說》的前源文獻,二書記載重出互見者,均視為對其它私家后漢史書的采撰引錄。
[3]參見中華書局校點本《后漢書》卷首《校點說明》。
[4]按:此條劉注多“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此數句見《三國志·武帝紀》,疑劉孝標合《魏書》與《三國志》而注之。
[5]按:最早注釋《后漢書》的是梁代的劉昭,大多亡佚;這里主要是指唐代的李賢注。
[6]今本作袁宏,非是,考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 1983年版,頁5。
[7]南朝劉宋初年,設置儒、史、文、玄四館,文學正式從學術中獨立出來。
(此文系“同濟大學文科科研基金資助”課題的階段性成果,原載《天中學刊》 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