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文”與“互文”——兼同“百家講壇”三教授商榷
病居多年,得閑必看“百家講壇”,長了知識,多受啟示。然同樣的古籍文字,也時見教授作不同解釋。尤以《莊子》里的一段話,在易中天、錢文忠、傅佩榮接連的講座中,給出三種說法而最為典型。電視機前的觀眾便只能一頭霧水。
因知識的普遍性和價值的本源性,故很值得一說。
先說文本,《莊子》共有兩處寫到堯、舜、禹時代同一題材的記載。
《莊子·在宥》:“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以養天下之形。堯舜于是乎股無胈,脛無毛。”
《莊子·天下》:“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圣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將使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無胈、 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再說三位老師的解釋。
2009年1月19日播出 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第六部繼往開來(二)易中天說:“墨子和墨家學派的人是什么形象呢?‘腓無胈,脛無毛’。脛就是小腿,腓就是小腿肚子。就是小腿和小腿肚子上一根毛都沒有,都哪兒去了?磨掉了。為什么磨掉了?辛苦啊,因為墨子和墨家學派是每天都要參加生產勞動,要走遍天下救苦救難的。風里來、雨里去,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跟焦裕祿同志差不多。”(1)
此后,《易中天文集·我山之石》寫道:“(墨家)按照《莊子·天下》的說法,小腿上沒有粗毛,腿肚子上沒有細毛(腓無胈,脛無毛)。是必須穿粗布衣服,穿草鞋木屐,整天干活,晚上也不休息,弄得非如此不足以為‘禹道’,不足以為‘墨者’。”(2)
2009年3月8日錢文忠在《解讀三字經》中,談到同樣的話題:“《莊子》里面曾經有一句非常有趣而有名的,描寫墨子的話,墨者什么樣?莊子的觀察很厲害的。這個話現在講起來有點好玩兒,莊子盯著墨子的腿看、看他的大腿,再看他的小腿,叫什么呢?叫‘腓無拔,脛無毛’。莊子發現,只要是墨子的門徒,這個大腿上沒毛,小腿上也沒毛。他就記下來。為什么?經常卷著褲腿。要么抗擊洪水,要么就在從事農業。所以這樣的人,腿上的毛都沒了,莊子覺得很奇怪。但這也反映墨子對自己的確非常刻苦。”(3)
2009年6月初臺灣學者傅佩榮講《孟子的智慧》時,也說到“《莊子》中對墨翟都很尊重……莊子描寫大禹,說大禹累得實在是小腿上沒有毛,大腿上沒有肉。講了好幾次。”(4)
前兩位講座延續時間都很長,后兩位可能觀摩到前者的播出。我不清楚后者是對前面的糾偏呢,還是無意中的巧合。(5)
愚以為,三位老師恐怕都說錯了。當然,三種說法自有其理由,暫不表。先申說拙見。
“股無胈、脛無毛”,“腓無胈、脛無毛”(有的版本作“股無肱”,那是胈字的形訛),是上古傳說時代留下來的語詞,后世用來形容氏族社會的領袖之所以為圣賢的體貌。也是其時小農生產方式和水患頻繁的特征。是代代相傳的嘉言善語,用傳統文言表述,即具有“明德”教化的功能。用現代的話說,有點近似于“領導干部要求群眾做到的,自己首先要做到”,“要與民眾同甘苦、共命運”,“憑什么推選他上大學,就憑這滿手的老繭”之類的寄寓。在語義上,猶如今人說“赤腳”就是“光腳”,“赤膊”就是“光膀子”。而“赤腳”、“光腳”作為語言現象,又恰與“股無胈、脛無毛”有著人類學上的親緣關系。這跟今人在“醫生”前加“赤腳”兩字,于政治文化上的寄寓是一樣的。
古語的修辭結構上,“股無胈”與“脛無毛”是一種“互文”。也就是詞異而義同:你說明我,我訓釋你。清朝、民國謂之“互文、互詞、互訓、耦語”,(東漢)鄭玄謂之“互言”;(唐)孔穎達亦有“互言、互文”之謂(古人上下文也有“互文”,此不贅)。
或問:那不是重復了嗎?不嫌累贅?
對了!就是要起到重復的語義增強效果。
為什么不用同樣的詞?不怕誤解嗎?
對了!用不同的詞,就是為了避漢字的形、聲之復,達到增強、烘托語義的表達效果。——現代西方人很時興“藝術的陌生化效果”,今人不也說避免“審美疲勞” 嘛。——當時的人都能理解。后來社會大動蕩、大斷裂、大轉型,語言的河流也隨之泛濫、改道。所以才有歷代經師們作那么多的注疏。人類的作為,無論語言還是觀念、制度,總是解決了眼前一些問題,又預伏了日后的不少混亂,有時埋下的麻煩比解決的問題還多,直到如今。——以至永遠。
“互文”結構在這里,股對照于脛而同義,胈呼應于毛以一解。“腓無胈、脛無毛”也是如此。股、腓在這里都是泛指,脛是專指,主要指小腿,義有深淺而已。
脛可以泛指腿,不能專指大腿。《論語·憲問》:“(孔子)以杖叩其脛。”是專指。《山海經·海外西經》有長脛國。為泛指。
股可以泛指腿,不能專指小腿。《大戴禮記·夏小正》:“有鳴倉庚。倉庚者,商庚也;商庚者,長股也。”孔廣森補注:“長股者,黃鸝也。”乃泛指。《左傳》編入中學教科書的 “子魚論戰”中:“宋師敗績,公傷股。”即專指。
腓可以泛指小腿,不能泛指大腿,親緣關系上隔兩層嘛。古人常用“腓大于股”、(6)“脛大于股”,(7)比喻臣下的力量大于君上,枝大于本;股、脛即專指,腓乃代指脛。這種比喻,源自俗稱“象腿、象皮腿” 的下肢淋巴水腫疾病。另,古人有敵箭穿腓的記載,就是專指。
凡專指的都是其本義。泛指者,引申義也;即親緣關系的詞借用來指代是也。
《莊子》中前言“股無胈、脛無毛”,后語“腓無胈、脛無毛”,恰是股與腓、胈與毛異詞而同義的證明。《莊子》一書雖有內、外、雜篇之分,但《莊子》的作者們都是同時代的人,對語詞的理解絕不會打瞌睡。
《荀子·正論篇》:“故盜不竊、賊不刺。”盜與賊,竊與刺也是“互文”。 其句式正與《莊子》完全一樣。今人仍說“刺探”,即是古義的引申。
《詩經·小雅·節南山》:“弗躬弗親,庶民弗親。”又《鄭風·女曰雞鳴》:“將翱將翔,弋鳧與雁。”躬與親、翱與翔就是“互文”。今人還把躬親、翱翔掛在嘴邊,即是古義。
《山海經》不是出于一時一人。其成書不會晚于漢初,而其資料源于周朝搜集的圖書,則是現代學界的公認。我們看看此書的語言信息:《山海經·海外西經》有長股國,一名長腳國、長脛國;又《海外東經》有玄股國,國人黑腿。
另,楊倞注引的《尸子》,司馬相如《難蜀父老》、《史記·李斯列傳》等都有大禹相關的記述,其詞或有小異,其意則一也。這是上古人著述憑聞知、記誦大意,各自表述每有增減的常態,也是古籍研究中互證其義的常法。有變句不變義之說。——今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再者,從(漢)焦贛《易林·比之蹇》,到《廣雅·釋魚》到清朝王念孫,把長股、長腿、長脛、長腳通釋的例證不少,青蛙、巴蜀的蜘蛛也以這種體形特征為別名。今天,我國方言中仍有不少的遺跡。不贅。
一種語言文字隨時代而變遷,只要母體存在,其修辭結構又總會體現在今人的語言生命中,遇到因緣際會自綻發出新的光彩,正如當下互聯網時代的種種。古今人性是相通的。
雙音詞中,“互文”結構很多,“百姓日用而不知”,只要你一點明,都能說出一長串:“空虛”、“興起”、“休息”、“欣喜”、“祈求”、“駕馭”、“敗露”、“儉約”、“莊嚴”、“評議”、“歌詠”、“嚴酷”,包括今天提倡的“和諧”。皆互相訓釋的同義關系。其所以然者,緣于一:漢語形聲文字的特性。你必須把兩個近義詞中的重疊義項拴在一起,才能將語詞的含義固定住、彰顯出來。“互文”是如此,相反義項組合的“對文”功效亦然:“黑白”、“是非”“對錯”、“曲直”、“炎涼”、“動靜”、“同異”、“興廢”。二:人類語言交流的共性。非如此,不足以達到交流的基本功能。在“對文”與“互文”之間,還有一些過渡結構,仿佛中國哲學陰陽之間的包容。這是漢語言文字對人類文明的偉大貢獻。以文化傳人、大使形象展現的教授們不可不知。
說起成語、俗語,“互文”的結構,便活生生撲面而來:“東張西望”、“東躲西藏”、“左顧右盼”、“消聲匿跡”、“誠惶誠恐”、“斗轉星移”。諸如此類,張望、躲藏、顧盼、消匿、惶恐、轉移,都是同義;再有“音消聲歇”中音與聲、消與歇,“短斤缺兩”中短與缺、斤與兩,“當牛做馬”中當與做、牛與馬,雙雙都是“互文”。 此乃“互文”構詞不同樣式的展開,還有其他搭配,不例。
“辭,達爾已矣。”
長句中,人們比較熟悉“對仗”,也就是“對文”。科舉制時代,私塾喜歡用“對對子”,訓練學生的文字能力。楹聯、律詩最講究“對文”,其次才是音韻。
從句式上講,“互文”也是“對文”的一種。五臺山金閣寺觀音殿、顯通寺各有楹聯:
看破世事難睜眼;閱盡人情暗點頭。
顯又何妨,隱又何妨,處世常生禪意趣;
通無所謂,窮無所謂,待人總抱佛胸懷。
現代流行歌曲《選擇》歌詞:
希望你能愛我到地老到天荒
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
……
我一定會愛你到地久到天長
我一定會陪你到海枯到石爛
其中主要是“互文”。今人還常用“世態炎涼”對“人情冷暖”,“世事洞明”對“人情練達”,羅嗦嗎?——非也。這就是人性表達的力量,非此不足以排遣一嘆而三復的情懷。什么叫藝術?乃人們探索出抒發情感的方式、路徑,世理不盡囊括,人心自能共鳴。西人把上帝創造人也稱藝術。西哲有言:“藝術永遠有理”。故千百年依然展現著生命力。
從句義上講,“互文”與“對文”正相反。而在實際的修辭中,又常常參差互用,互為點睛:“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白居易),勝與如,就是“互文”。江花比薪火還要耀眼,嘆滿江粼粼焰波之壯觀也。春水比映照的藍天還要沉郁,幾近乎黑,誦兩岸勃勃春意之盡染也。“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與對共,齊應一,也是“互文”。“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西游記》),重對復,修和整,重修應復整,上句與下句,皆為“互文”。而“花果山”與“水簾洞”又是“對文”。談弈棋之道的“勝固欣然,敗亦可喜”(蘇軾),勝、敗是“對文”,欣然與可喜是“互文”;前句言人性之本然,后者說反人性本然的文化價值觀。
三十年前常說“撥亂反正”,亂、正“對文”,撥亂、反正“互文”;猶如“改邪歸正”。也因這個“正” 不愿說清楚,立不了。“撥亂”先難免“摸石頭”,“反正”后成了“抓住機遇、不爭論”。歸向何方?百姓不會文縐縐,直謂之“漿糊”。漿糊老是搗,哪能不發酵冒泡?????? 人類的智謀、技藝(工具理性)是無限的,但如影隨形,永遠擺脫不了簡要的道(倫理次序、價值理性)做思維的邏輯框架和行為的規則平臺,以期長治久安。“正”,自有人類社會,不管用何種語言表述,都是一種價值理性的共識和向往。今天,各地方各行業都在標舉自己的“核心價值觀”,又都是社會主義,蔚為大觀;比照十幾年前熱鬧一時的“企業文化”,已經是第二波了。恰恰表征了整個社會的“正”也就是靈魂的虛脫和恐慌。——此亦不贅。
或問:《莊子》汪洋恣肆,難道沒有別的“互文”例證了?——有。
先看一條著明的:
《莊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下之謂也。”其中,天地、四時、萬物是“互文”;不言、不議、不說是“互文”;至人與大圣、無為與不作也是“互文”。至于大美、明法、成理。愚以為仍是“互文”。這涉及到理論思維即中國人所說的義理,不贅。
再看一條簡單的:
《莊子·庚桑楚》:“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仁與義,不仁與不義,害人與傷彼,我身與我己,全是“互文”。一嘆三復之狀,悠然而出。
末看一條隱晦的:
《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其中“一汝度”《淮南子·道應篇》、《文子·道原篇》作“正汝度”。
案:“一”有“純正、統理”義。(《易·系辭下》:“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孔穎達疏:“皆正乎純一也。”《管子·水地》:“故水一而人心正,水清則民心易。”尹知章注:“一,謂不雜。”《后漢書·馮緄傳》:“進赴之宜,權時之策,將軍一之。”)
“攝汝知”就是“一汝視”,“攝”有“統率、歸一”義。(《后漢書·陳蕃傳》:“人君者,攝天地之政,秉四海之維。”)——所謂“攝心守道”,感官知覺能斂聚于一心,為一心所化通,才可能守得住真知,守得住就是心的行動,即楊朱的所謂“不取”。故所視者必以心也。
儒道釋,理念各有所不同,其認識、堅持真理的途徑都是相通的。???????????
佛家不是講“看山看水”三境界嘛。有所謂“八風不動”,何以不動?有洞明世事的心在,故有定力。
儒家講“威武不能曲,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雖千萬人,吾往矣”。靠什么?就是“自反而縮”、“反身而誠”的心。反過來,只有這樣的心,面對貧窮、冤屈的百姓,問心有愧,必惴惴難安,仿佛天良總在拷問著靈魂。如此,才有孟子所說的“不動心”。
“正汝形”就是“一汝度”,“度”有“形”義,是“互文”。今天猶言風度、氣度,其來有自。????
“天和將至”與“神將來舍”,整個語意上也是“互文”。(這個“舍”不是房子,而是心靈的宅舍。猶如《莊子·人世間》:“虛室生白”的“室”。《管子·心術》:“德者,道之舍。”又《內業》:“定心在中,耳目聰明,四枝堅固,可以為精舍。”尹知章注:“心者,精之所舍。”《韓非子·揚權》:“喜之則多事,惡之則生怨,故去喜去惡,則道來止,故為道舍。”)
三位老師中,臺灣傅佩榮的說法比較“靠譜”,源于(唐)成玄英的疏(以下稱“成疏”)。一定程度上,我把這“靠譜”看作是六十年來,兩岸的傳統文化在不同背景中的一種反映。??
《莊子·在宥》:“堯舜于是乎股無胈,脛無毛”成疏:“胈,白肉也。堯舜行黃帝之跡,心形瘦弊,股瘦無白肉,脛禿無細毛”。又《天下》:“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成疏:“(禹)勤苦執勞,形容毀悴,遂使腓股無肉,膝脛無毛。”
《莊子》一書,郭象注成玄英疏是權威。拙見若要成立,必須證明此處的不靠譜;這座“小山”不可能討巧繞過去。——試為拋磚。
一、“胈,白肉也”一說,于古無征,后無來者。只有個別韻書、字書及二三流的注疏家跟著因循,不見實例。我注意到《漢語大字典》,為此說引了一條書證,(明)《警世通言·三現身包龍圖斷冤》:“見一個人頂著灶床,胈項上套著井欄,披著一帶頭發,長伸著舌頭,眼里滴出血來。”(8)然解釋“胈項”為肉頸或白肉頸是很淺顯的錯誤。分明還罩在成疏的陰影中,曲為之說。理由是:
1、前后語境上講不通。它說的是一個為通奸男女害死的主人,被丟進自家井里又在井上壘砌了灶床。冤魂托夢給熟人尋求申冤的情景。脖子上套著井欄,這是作者想象夸張的描述,即使能套在脖子上,也看不到脖子上的肉。作者要描述脖子上的白肉,所為何來?
2、同樣在《警世通言·一窯鬼癩道人除怪》中有:“(吳教授)看那從嫁錦兒時,脊背后披著一帶頭發,一雙眼睛插將上去,胈項上血污著。”同時代編纂的《漢語大詞典》,以此句作為“胈”具有“脖子”義項的書證,無疑是正確的。而且它又找到了明代的另一條書證,(明)朱鼎《玉鏡臺記·探姑》:“清晝永,雕欄獨憑,倦柔胈繡絲無力,奉慈幃昏定晨省。”(9)這樣,就形成了義項的鏈條,說明至晚在明代的文言用詞和白話小說中,“胈”已被假借為“脖”字。而“脖”有“頸項”義,現在最早的書證是宋代。(10)從理論上講,字形相近、部首相同、聲類相同的字可通假更是常態。
上世紀八十年代,《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編纂的收詞,覆蓋了漢語幾乎所有的語詞性文獻。因此,可以認定“胈”在漢語的演化中沒有發現“白肉”義項的實例。
二、《淮南子·地形訓》:“胈生海人,海人生若菌,若菌生圣人,圣人生庶人。”高誘注:“胈,人之先也。”這是古人的生命起源假說,具有人類學的共性。該篇又云:“凡根茇者,生于庶草……凡浮生不根茇者,生于萍藻”。“胈”以肉字作偏旁,“茇”以草字作部首。分別代表了動物與植物的初始形態。可見,“胈”指人身上的細毛義,是上通古人的宇宙觀,下達切身官感的表述,其義理邏輯十分連貫。
高誘,東漢注疏大家。現存《淮南子》的注疏本,是宋人從散失的《淮南子》將許慎注、高誘注合并成的。其離《淮南子》成書年代不遠,詞義的疏解更可信。
此外,唐初的李善注引(三國)韋昭曰:“胈,身中小毛也。”
都證明,在成疏之前約五百年間,士林對“胈”義的共識。
三、比成玄英晚一百多年的柳宗元,無須評價。柳在同懷貶謫不遇的心境中,神追屈原的《天問》寫了《天對》。有講到大禹的“胈離闕膚,三門以不視”、“胝躬躄足,橋(撬)楯勩踣。”
圖中所執即“楯”
證明在柳宗元的時代,文人士大夫公認“胈”指人身上的細毛。
換言之,成疏,經過華夏文化繁盛歲月一個半世紀的淘洗,沒有得到士林的認同。
四、“胈,白肉也”一說,亦非憑空而起。筆者經過艱難爬梳,發現成疏的疑似源頭,即《禮記·檀弓上》:“圉人浴馬,有流矢在白肉。”鄭玄注:“白肉,股里肉。”孔穎達疏:“云‘白肉,股里肉’者,以股里白,故謂之白肉,非謂肉色白也。”
成玄英生卒年不詳,貞觀五年(公元631年)唐太宗召其至京師,可能同年加號“西華法師”。時孔穎達58歲。公元621年孔穎達即為秦王李世民的“十八學士”之一,改元貞觀后,屢遷國子監司業、祭酒,主掌全國教育,后主持編篡五經注疏定本。成玄英小孔穎達約一代人,很可能有過交往;受孔穎達學術直接影響,應無疑義。成玄英《莊子序》自道:“ 玄英不揆庸昧,少而習焉,研精覃思三十矣。依子玄所注二十篇,輒為疏解,總三十卷。”(案:鄭玄字子玄)(11)
愚以為,成疏,就是從上述鄭注孔疏的基礎上“移用”來創立的。成玄英以重玄理著稱,然他離莊子已有千年,離傳說的“三代”,比我們離他的年代還要遠。對于先秦古籍的理解,我輩有年輪上的劣勢,也有時代上的優勢,尤其是清人對古籍的系統整理,現代多學科的常識,以及更長的歷史綜觀距離。——不要被千年堆積的因循嚇到。
粗察成疏,發現至少有以下問題。
1、成疏的行文循用“對文”、“互文”修辭,但對“互文”則并不自覺。不明上古人的“互文共義”。或問,你何以判斷成疏“不自覺”?請看:
鄭玄注:“白肉,股里肉”以及孔穎達疏,乃意在還原《禮記》時代生活環境。為什么稱大腿內側肉為白肉?圉人就是養馬的奴隸或下等人,常年光著小腿干活,日曬風吹,黑小腿與大腿內的白肉反差很大。孔疏可謂細致入微。現在年輕女子夏天騎車,常用披肩將兩條手臂罩住,不然,手臂就曬成了一段白、一段黑。道理是一樣的。
成先疏“股瘦無白肉,脛禿無細毛”,語意是大腿對照小腿,無白肉對應無細毛。是上下對照。
再疏“腓股無肉,膝脛無毛”,語意偏離成了小腿肚子對照小腿面子。腓股同義、膝脛互文,成了前后對應。
整體為之支離。可斷成疏不明“互文共義”,犯了注疏家常見的望文生訓的錯誤。
另,股瘦與無白肉,沒有因果聯系。夸張點說,除非穿現代游泳褲在淤泥里干活奔走(否則不管大腿瘦不瘦,與卷起褲管的小腿比,還是白的)。然而在嫂子落水該不該伸手救,都面臨禮法障礙的時代,此乃不可想象。這是成疏在根本上錯了后,必然帶來的“曲說”矛盾。因此他后面不好意思再說“腓股無白肉”了,就幾近于廢話。故自己的義疏悄悄發生了轉移:“胈”又被訓釋為“肉”。也帶出了一千多年讀書人的糾纏,——無謂的光陰,也是老邁文明的代價。
順便一說,易中天解釋“腓無胈,脛無毛”為“小腿上沒有粗毛,腿肚子上沒有細毛”。但上古人沒有如此的心思,今人也不會這么無聊。從語境上講,古人也沒有放大鏡,湊著別人小腿肚子去檢查細毛,是吧。這成什么話?莊子的腦子里進水了?易中天回避了“股無胈、脛無毛”,但其邏輯是存在的,即大腿上沒有細毛,小腿上沒有粗毛。至于這兩句是什么關系?對不起,只當沒看見,不爭論。——很聰明。
接著,錢文忠將“腓無胈、脛無毛”解釋成大腿沒有毛、小腿也沒有毛。是半取成疏的“腓股”句,似乎避開了“粗毛,細毛”的陷阱。又半取李善注引韋昭釋“胈”為“身中小毛”義。錢不以“股無胈”為說,特以“腓無胈”舉例,解“腓”為大腿。其知難而上的精神固可嘉。其解釋恐怕還是不通的。
原因是,殊不知“腓股”為“互文”結構。腓是本義,股是泛指,“腓股”就指腓;猶如對應的“膝脛”,膝是泛指,脛是本義,“膝脛”就指脛。古人有“鳧脛鶴膝”之謂。“腓股”一詞,古人罕用,但文法是通的。成疏前釋“胈”為“白肉”、“肉”,則此處“腓”必是本義,此乃句義的邏輯。湊出這個詞,就是為了對應“膝脛”。錢、傅兩位現代教授不知,皆釋“腓”為大腿;接著說“毛”說“肉”各異。可見,成疏在根本上錯了后,后人跟著只能越繞越糾纏。
至《莊子·駢拇》:“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一語出,兩千多年的讀書人都深為其哲理精辟,語言生動所折服。“鳧脛鶴膝”的成語不脛而行。現代人很少注意到,為什么此成語不是莊子原文的濃縮?——莊子用“鳧脛”對應“鶴脛”,乃文中句式長,有“續、斷”的“對文”,又有“憂、悲”的“互文”。反差大、語意明、充滿張力。然四字句成語,斷不能說“鳧脛鶴脛”,這樣其呆滯、累贅、不美便一望而知。改成一個“膝”字,脛、膝“互文”。不傷其意,更顯其美。經歷代淘洗,仍栩栩生輝。同樣的成語,還有 “鳧短鶴長”,語意更直白,卻不如前者形象、流傳。可見古人文字經營之慘淡與精微,這種漢語現象,也是成語從典籍中提煉形成的常態。
2、不知上古人行文常“連類并稱”。
《日知錄》:“孟子云:‘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考之《書》曰:‘啟呱呱而泣,予弗子。’此禹事也,而稷亦因之受名。‘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夫而變國俗。’考之《列女傳》:‘哭于城下七日而城為之崩。’此杞梁妻事也,而華周妻亦因之而受名。”俞樾引上文曰:“愚謂此皆連類而及之例也。《呂氏春秋》:‘孔丘、墨翟,晝日諷詠習業,夜見文王、周公而問焉。’因孔子而及墨翟,因周公而及文王,亦此類矣。”(12)
清代中后期大家已經將前人的零星考證、疑惑,上升到類概念及其理論。
同樣,從黃帝到堯、舜、禹、湯至墨子,其所有“沫甚雨、櫛疾風,手足胼胝,面目黎黑,股無胈、脛無毛,腓無胈、脛無毛,偏枯、枯槁”的描述,皆當如是觀。
我又注意到《莊子·盜跖》:“禹偏枯”,成玄英疏:“治水勤勞,風櫛雨沫,致偏枯之疾,半身不遂也。”《漢語大詞典》的解釋也照抄成疏,這是很值得懷疑的。理由是:
《荀子·非相》:“禹跳、湯偏” 楊倞注引的《尸子》:“禹之勞,十年不窺其家,手不爪,脛不生毛,偏枯之病,步不相過,人曰禹步。”《尚書大傳》卷五:“禹其跳湯扁……其跳者,踦也。”鄭玄注:“踦,步足不能相過也。”所謂“禹步”,就是腳跛,行走不便。可能是腳受過傷,或關節風濕疼痛。如果說是半身不遂即中風,大禹活不到傳說中的高壽。更何況,“湯偏(扁)”,難道商湯也是中風半身不遂?明顯不知上古人“連類并稱”的行文常態。也荒唐。
《孟子·萬章》:“昔者舜薦禹于天,十有七年。”《列子·楊朱》:“(禹)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宮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傳說的文獻都認為,大禹治水是在受禪之前,我們總不能認同舜找了個“半身不遂”者作接班人。
墨子聽說有人要聯合楚國吞并宋國,“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解除了宋國的危難后,途經宋國,宋人不知其詳,還不讓他進城避雨。十日十夜是極言其多的表述方式。但沒有公路,路途泥濘、崎嶇,則可以想見。腿上沒有肌肉,能行嗎?《淮南子·修務訓》:“(墨子)重胼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還要“跌蹄(蹏)而行千里,以存楚宋”。想想看,其步履能平穩嗎?和“禹跳、湯偏”、“(禹)偏枯之病,步不相過”一樣,說的都是同類情景。古人行文常“變句不變義”,此亦然,乃其證也。
若不知“連類并稱”之大體,見之牛謂牛,見之馬呼馬,支離紛解。奈莊子已無言。
這種連類并稱的現象,源于人性的聯想習慣。類善則益其美,類惡則增其劣。易中天由墨子聯想到焦裕祿、雷鋒,實亦古今人性相通使然。而求真乃學術的宗旨,須去其付麗之美,去其增添之劣。求真,也是求善的底線。失去實事求是的底線,成了“借勢求機”,則越盡興的發揮難免越離譜。所以,孔子才要說:“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孔子是深諳人性的,是講原則、反對隨大流的,也是憎惡鄉愿的。
3、生活常識上的問題。
“股無胈、脛無毛”、“腓無胈、脛無毛”,怎么形成的?風里來、雨里去,累、辛苦啊;總是太泛泛。說是經常卷起褲腿,要么抗擊洪水,要么從事農業。大前提是對的,還沒落到實處。磨掉了?以前有這樣的說法,然毛在水里是磨不掉的。西方女性天天游泳、泡澡,還要刮腿毛呢。說白了也簡單:淤泥中干活奔走,日曬風吹泥巴都一層層干了;晚上休息,不可能用溫水慢慢泡化泥巴;一使勁洗,泥巴粘著毛一起扒拉掉了;跟撕下膏藥拉掉毛差不多。不出十天,就成了“股無胈、脛無毛”的光腿。我國湖蕩地區,水田方整化改旱田,即所謂“漚改旱”,也只有四十余年的歷史。以前農民叫“泥腿子”,很光榮的。泥腿子洗凈了就是光腿子。
泥腿子們都不胖、不白。但只要飯能吃飽、健康,腿上的肌肉自比胖子發達,“腓”本義就指小腿肌。魯迅說:“如鍛人之腕,荷夫之脛,初故弗殊于常人。”(13)這是常識。否則,在淤泥中干活、奔走,你試試?
再者,褲腿也只能卷到膝蓋之上少許,再卷也難。大腿若陷在淤泥中,人是無法行走的,別說干活,還很危險。或曰,洪水來了哪管你淹到大腿、小腿?沒錯。但洪水能沖走巨石,卻沖不掉腿毛,阻力小嘛。如果大禹成天大腿陷在淤泥里,也治不了水。
上古人更懂這個道理。《易·夬》:“臀無膚,其行次且(趑趄)。”這里的“膚”指肌肉,趑趄就是行走困難。這個“行”,已不是現代人逛街、散步的概念。毛澤東時代,生產隊派工,婦女搶著找腿肉鼓鼓的男性做搭檔,這樣的男勞力拉犁,扶犁的就輕松了;背后竊議其屁股都是四棱的。不用教,也蘇醒了生活中的審美意識。——道理是一樣的。
因此,成玄英將“股無胈”、“腓無胈”分疏為大腿沒有白肉、小腿肚子沒有肉;除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實例),望文生訓,在事理也上不能成立。
我注意到,現在的中學、高校古文教材也深為成疏引起的歧義困擾,攪成一團漿糊。成疏中壓在莊子身上的千年“小山”能否搬掉?祈盼天下大方之家有以教我。
或曰,三位的解釋各異,似并不“害義”。吾曰,非也;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此處或無義理之顯礙,實乃僥幸。不識古人修辭文法,又以闡述傳統思想學術為業者,必生大謬。——僅舉一例。
寫此文,又看了易中天的相關視頻與文字,重睹其探幽發微、亦莊亦諧的風采,口才是一流的。如照錄講壇口語,有失厚道,請看其后來的書面語:
【何況楊朱不但說過‘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還說過‘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且這兩句話是連在一起的,全文是‘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什么意思呢?就是說,犧牲個人來滿足社會(損一毫利天下),不對;犧牲社會來滿足個人(悉天下奉一身),也不對。社會和個人是對等的,誰也不能損害誰。只有個人和社會都不受損,都不犧牲,才是‘天下大治’。這就是楊朱思想的完整表達。這樣的思想,怎么能叫‘極端自私’?
更何況當時的情況,不但是要求小民們犧牲個人(損一毫),而且犧牲個人的結果,竟不過是犧牲整個社會(悉天下)來滿足另一些個人(奉一身),這才叫‘極端自私’!問題是,這種極端自私的行為,卻又是打著‘大公無私’(利天下)的旗號來進行的。因此,為了矯枉,只好過正,即為了否定‘悉天下奉一身’,只好連‘損一毫利天下’也一并否定。也就是說,你想‘損人利己’嗎?對不起,我‘一毛不拔’!
看來,楊朱的思想是被曲解了,楊朱本人也被妖魔化了。這也并不奇怪。思想的傳播有一個規律,就是‘簡單化’。因為只有簡單化,也就是說,只有把深刻的思想變成通曉明白、簡單明了、一聽就懂、瑯瑯上口的短語和口號,才能得到最廣泛的傳播。這可是有風險的。由于語言的多義性和理解的多樣性,這些簡單的說法很容易被曲解。如果這種‘簡單化’的工作還是由論敵、對手或者不懷好意的人來做,就很有可能被‘妖魔化’,比如共產主義就曾經被妖魔化為‘共產共妻’。楊朱思想的命運,也大約如此。‘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觀點,如果被刪去后半句,就已是片面,已是歪曲;如果再被簡單化為‘一毛不拔’,那么,想不被妖魔化,都不可能。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才能理解孟孫陽的那句話:你們是不懂先生的良苦用心啊(子不達夫子之心)!】(14)
引這么長的原文,乃避免簡單化,也不能妖魔化。看來,易老師因急于發揮和宣泄,恐怕不是“達夫子之心”的問題,恕我孤陋直言,以中文系的博導,實有古文還沒過關之嫌。
《列子》是偽托之作,中古至近代有幾十條論證,為學界公論。但《漢書·藝文志》已載有“列子”八篇。后來的《列子》摻進了魏晉人的許多觀念,而思想是真的,也確實與楊朱有連續性;實乃相似的時代中,人性之共鳴。一如魯迅之共鳴于魏晉。楊朱的核心思想在《孟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先秦典籍中都有反映,無疑是古人留下的寶貴遺產。
句式上,“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是典型的“對文”。上句每個語義單位,都與下句相反;形成最大的思想張力。“損”對“悉”;減少一根細毛,言失之微也,盡有天下萬物,言得之巨也(“損一毫”對“悉天下”)。“利天下”對“奉一身”,前者極言利他之小,后者極言尊我之大。“不與”對“不取”,就不用說了。
義理上,這是一種價值理性的經典表述。楊朱極言不以“一毫利天下”,就因為“利天下”的標準和過程,全被統治者代表了(古人沒有標點符號,全靠詞語關系表達)。誰會說不是為了“利天下”? 而害天下的結果比比皆是。他是看透了,骨子里有著對人性能全善全能的根本不信(這種覺醒,各民族的歷史上都有,只有基督教文明演化出了民主制度)。“一毫”代表我的主權邊界,今謂之人權。自主權利都不能確立,怎么能確定“利天下”的標準?這是盈城盈野的生命換來的人性徹悟!楊朱的思想當時之所以“盈天下”,就在于道出了普遍的心聲,而擁護者,自會產生同聲相應互助的溫暖,否則,楊朱也不會發出“則天下治矣”的邏輯展望。用今天的話,是從否定的角度,提出了社會統治合法性的大問題。仿佛是個“大拒絕陣線”。這種思想和西人幾百年前“無代表,不納稅”是相通的。與今天國人多不愿捐款給慈善機構,卻愿在自發親為的善行中體會人性由衷的欣慰,也是相通的。西方中世紀的新教運動,就是要把對上帝的闡述權從教會手中討回來。不承認教會能壟斷上帝的聲音,贖罪、進天堂靠自己以現世行為來做選民,買教會的“贖罪券”消不了罪業,更助長了頒售者的腐敗。這樣,是非、善惡的標準就由外在的權威,轉向了內心的理性。——都有個人價值理性覺醒的共通之處。
有史以來,凡人性大徹大悟的東西,都不是工具理性。
我注意到,易中天在講述中,對孔子這么偉大的思想家,在他那個時代卻到處碰壁。表現出由衷的困惑。——哎,這就對上了。
易中天將“損、悉”皆釋為“犧牲”(且不論“犧牲”一詞古今之異);則“一身”必釋為他人;“不取”只能釋為(觀念上)不可取。在古文言訓詁上有佐證嗎?“為了矯枉,只好過正,也就是說,你想‘損人利己’嗎?對不起,我‘一毛不拔’!”這是典型的易氏語言,成了欲擒故縱的謀略。矯枉過正,乃經典的工具理性邏輯,其邊界是利害權衡。無論統治者、老百姓都一樣。對此,魯迅有過黑屋子里開窗與拆屋頂的著名妙喻。——此為易老師的內心投射,還是楊朱的思想?易老師是否由“聲訓”的知識,從“悉”聯想到“犧”、“犧牲”,再從理路上自圓其說詳加發揮?望文“猜”義想當然?而義理上,真是把楊朱說成自己理解的淺人了。至于儒家是否如易老師說是個“大忽悠”,楊朱怎么就“人間蒸發”了。限于題目,不作深論。
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區別,前者緣于人性的本然;后者是對本然人性中短視傾向的否定,是拒絕和堅守上超越眼前利益的理性自覺,故謂之文明,謂之價值觀。
關鍵在“不取”兩字。它是一種反人性本然的文明自覺。
曹慕樊先生,號遲庵(1912~1993)認為“吉祥止止”(《人間世》)。“唯止能止眾止”(《德充符》)。按唯止的止,指心王。眾止的止,當指七識(借佛家名相)。止就不能游,為什么又強調“止”呢?按止是止“外馳”,外馳既息,即是“無事”,“無事而生定”(《大宗師》)。然后能不系如虛舟,無心如飄瓦,是乃能游。(《樂山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4期)
“唯止”,當然是內心的絕對命令(康德);中國傳統謂之“心王”。就是一種反人性本然的文明自覺。同樣,“不取”也是價值理性的絕然認定,即“心王”所定。天下的利益放在面前,因其不義、因其無明,眼珠不為所轉。指望楊朱一邊憤憤,一邊流口水,也來個“和尚摸得,我摸不得?”——謝謝了吧。
中西求知、踐行的原型都是相通的,源于人性。后來的路徑、習性不一,環境遭遇的交互作用使然。——“性相近,習相遠。”
一種文明、價值觀的確立,必有所不取,有所不與;有所大取,有所大與。二者息息相聯,缺一必偽。故世代有自愿吃草擠奶的老牛、艱難負軛的老馬,正緣于心懷大取,故有絕然的大與。文天祥忠于皇帝嗎?為什么皇帝都來勸他投降,他毅然拒絕呢?魯迅那么反孔,何以又極為推崇“中國的脊梁”?這些中國人的義理,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生生不息。盛贊世界文明中,僅中華文明一脈至今的易中天,其慧心被什么遮蔽了呢?
人類的文明,自古及今,皆由價值理性的感染力而傳播光亮。文明,就是把看到的光亮印刻在心里,踐行為人生、社會的準則。貌似的文明,史謂之昏暗,今謂之“漿糊”。故有千奇百怪之讓人瞠目結舌;喪盡天良之令人觸目驚心;卻都涂著一層堂皇的“漿糊”。層層疊疊的“套話”,就是疊疊層層的“漿糊”。
學術蘿卜固然好,某些時候受用賽人參,此,時也。但空心也不行,此,質也。蘿卜空心要做大,其熏心乎?這種自喻,用來對內規避學術的嚴謹,掛靠傳媒;對外依托學問的高貴,啟蒙大眾。——太聰明。(15)中國傳統稱小孩聰明,是贊許;道青年人聰明,是能力的肯定,若言耳順之年者聰明,該怎么理解?教育學上“一杯水”與“一桶水”的原理,“淺出”后于“深入”亦難于“深入”的規律,不是頂個蘿卜筐能回避的。
略申拙見佐證:
1、《左傳·襄公十三年》:“師救邿,遂取之。凡書‘取’,言易也。”
《孟子·萬章》:“一介(芥)不以與人,一介(芥)不取諸人。”
《列子·周穆王》:“甚飽則夢與,甚饑則夢取。”
“與”和“取”對文,是上古以來一脈相承的句式。魏晉以始,詩文講究聲韻駢儷,對句在形式上漸趨格律化。愚以為,這也正是《列子》為偽托之作的文體痕跡。
2、《列子·楊朱》:“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苦肌膚 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
孟孫陽所說的“侵苦肌膚”、“有斷一節”就是“損一毫”的放大版;同樣,“得一國”、“獲萬金”就是“悉天下”的縮小版。此無所疑議,恰是損與悉“對文”的邏輯展開。其核心絲毫不涉利害盤算的工具理性,只為闡明價值理性的絕然邊界;故前有楊朱不屑回答客問。而“請言之”的弟子算不算“達夫子之心”了呢?若算,易中天的解釋又該怎么算呢?
楊朱哪有半點“為了矯枉,只好過正,即為了否定‘悉天下奉一身’,只好連‘損一毫利天下’也一并否定”的意思。那就不是楊朱了。此其一。
其二,即便按照易中天的訓釋,其自身邏輯也不通:為了否定反面價值,只好連正面價值也一起否定(似乎又是不得已的假否定)。那要肯定的是什么呢?是“躲貓貓”的小聰明?是“欲得官,受招安;欲得富,賣酒醋”的出息哲學?真是雙重的不通。——吾為之嘆爾。
3、《貞觀政要》:“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如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奉其身”就是“奉(己)一身”。這是從古人用詞慣例上看。
從語境看,《列子·楊朱》此言,由“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而發。伯成子高一類的人物,上古的記述很多,如巢父、許由、伯夷、伊尹,《列子·楊朱》只是舉一而代其類,正如其言大禹然。
價值理性的不同,中國傳統謂之“道不同”。凡“道”都是“一以貫之”的。不能“一以貫之”的,只能是“術”。然再怎么熱衷于“術”,背后還是有他 “一以貫之” 的利益關懷,也就是他的“道”。只不過是捧不上桌面的“小道”罷了。所以馬克思才會說:共產黨人不需要隱瞞自己的觀點;沒有自己的私利。孔子才會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易中天說:“教育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它需要的是熏陶和養成。“養成”這個詞很好,“養”就是慢動。教育最好是有一個傳統,就這么平穩地延續下去,哪怕是有一些改革或變革也是緩慢的、改良的、漸進式的。但是我們現在教育之外的事務太多,太折騰,沒有“養成”的時間和空間,傷了元氣。真正的學問不是激勵出來的。從古希臘的柏拉圖學院開始,導師穿著寬大的袍子在學校里散步,高談闊論,這就不會有文化的割裂感,讓文化融入生活,生活成為文化。傳統文化無處不在也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不要折騰,不要顛覆,要慢慢熏。”(16)
我相信,易老師的“文集”,一定是抓住機遇的猛火快燴出來的,否則,黃花菜都涼了,哪能色、香、味俱全?“大躍進”牌的雞精,鮮著吶。——是吧。
阿Q也痛恨壓迫,憋了二十年,巴望著手執鋼鞭將趙太爺、假洋鬼子狠狠地打。接著呢,小姐少奶奶的牙床自要踏上去滾一滾。做大做強、過把癮的機遇,平時再怎么罵,臨到自己豈肯真放過?那不成書呆子了?無所謂啦。——這是其“小道”價值邏輯的必然,躲也躲不過去。正如形式邏輯上“脛就是小腿,腓就是小腿肚子”,總要掉進“小腿上沒有粗毛,腿肚子上沒有細毛(腓無胈、脛無毛)”的陷阱。——奈何。
4、《韓非子·顯學》:“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其語意正與“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相同。——惜易中天慧心蒙塵,“三過其門”而未識也。
我注意到李慎之、王元化先生暮年,都對楊朱思想感興趣。易中天很敏捷,給楊朱戴了頂突出人之“權利、尊嚴”的桂冠。(17)怎么說呢,我深為贊成不久前去世的高華先生的觀點:先把事實弄清楚。現代史研究是那么地艱難,高華做出了榜樣,也耗去了生命。用工具理性來盤算,高華的智力恐怕還夠不上“五道杠”的小朋友呢。——我們只有默然心驚的份。
嗚呼!時代變遷,滄海桑田。語言、文字上也留下了遺跡。后代的學者們為了把握今天,尋找未來,總要叩問過去:我們是怎么走過來的?于是有了種種“注”,又有了對“注”的種種“疏”,后來“注、疏”也不夠了,更有了對“注、疏”的種種“釋”、“解”、“集釋”。久之,讀書人麻木了上古人的生活環境、生命意趣,或為稻粱而注疏,或被“注、疏、釋、解”的蜘蛛網纏沒了一生,層層累積的訓詁把讀書人壓得都喘不過氣來,遍地“皓首窮經”的哀嘆。一如今天遍地的“雞毛”。
接著,有學者痛苦于舊學的因循,引進地下文物的互證,吸收西學的光照,舊學的天空頓為之一亮。有學者發現古史的許多記載都是假的,舊學的積塵似為之一震。更多的讀書人被積辱積危的國運震醒,痛毆舊學,遂形成了與新文化運動相表里的白話文運動。她是我們時代的一個開端。其間的是是非非,或許將由“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其始而始,亦隨其終而終。
快一代人了。——斯時也,人文學界一片沉寂,學術向內轉規范化的聲音漸起。無厘頭文化伴著洶涌的經商大潮充斥媒體,上下默契,世風沉濁喧囂;紅肥綠瘦,塑袋橫空翻舞。“不可與莊語”則戲語興,又賺錢、又風光,“戲說”大行其道,學界常呈憤憤不平之狀;于是有了借央視“百家講壇”來“正說”的聯姻。一時清風習習,眾曰涼爽;四地仿效,星斗滿天。其有功于弘揚文化,抵制惡俗,亦有利于名聲、金錢。曾幾何時,“正說”者亦群起簽售“趕場子”、蘿卜搭泥精裝“拉贊助、賣高樓”。——“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
硬道理到底是什么?
易中天極為鄙視當代文人的諸多陋習,(18)文章中也有過“先把事實弄清楚”之語。這句大白話,對于知識分子而言,絕不僅僅是世俗的方法論常識,它更意味著真理至上的志業宗旨。能自勵勉行者已屬難能。
出息與底線,機遇與堅守,兩者沖突時,何取何舍?何生何死?這是個問題。
當年學術規范化的呼聲,既為大氣候形格勢禁的權宜,也有對熱衷標新立異,跑馬圈地浮躁學風的感觸與反思。然一代人年華已逝,“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什么叫尊嚴?成功乎?光環乎?沒有價值理性的卓然確立,人性就像一灘泥。當代不少文人愛“打漁”,魚兒鮮,不花錢。然愿意刷刷自身上逐腥的魚味者,又有幾何?
學術傍高樓而齊漲,知識浮泡沫以生輝。此間緣由,歷歷在目:追求出息(面包)、追求真理(自由),時合時分,假假真真。殷鑒其遠乎?
“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有善終者蓋寡。”——得無誡乎?
【注釋】
(1)《新華網·視頻:易中天<先秦諸子百家爭鳴·墨子與楊朱>及所載文字》。
(2)《易中天文集·我山之石》(第14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5月。
(3)《百家講壇網站·錢文忠<解讀三字經>講稿》,另《錢文忠解讀三字經》,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9年1月,可參。
(4)《百家講壇網站:傅佩榮<孟子的智慧>》及《新華網·視頻:傅佩榮<孟子的智慧>及所載文字》,另《孟子的智慧》(傅佩榮),中華書局2009年6月,可參。
(5)我注意到,錢文忠在《解讀三字經》講座中,對“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做了完全不同于易中天在前講中的解釋。易中天以后做過學理性辯駁,有過專題講演,見《人民政協報》2011年6月20日。
(6)《韓非子·揚權》
(7)《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漢)劉向《說苑·君道》。
(8)《漢語大字典》863頁,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1993年。
(9)《漢語大詞典》第6卷1222頁,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年。
(10)《漢語大字典》1818頁,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1993年。
(11)孔穎達,新、舊《唐書》皆有傳。成玄英,見中國道教協會網-道教人物。
(12)《古書疑議舉例五種》11頁,中華書局1983年6月。
(13)《魯迅全集·墳·人之歷史》(第1卷)1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
(14)同(2)。
(15)浙江《今日早報》2006年8月5日; 2006年12月27日張賢亮、易中天、郭德綱齊聚解放文化論壇,次日滬上各報、門戶網站的報道;中國中央電視臺《面對面》欄目2008年8月20日王志對話易中天。可參。
(16)《傳統文化對接現代傳播——2006.5.2光明日報編輯單三婭在上海梅地亞中心對易中天的訪談》(光明日報2006年8月10日。光明網同步刊載。)
(17)同(1)。
(18)愛思想網·易中天專欄“文化人的分野“八論,可參。
【附注】
本文除注釋外,所引用的書證皆采用于《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本人參與過相關工作,對兩書編纂中書證采用、審核的多道嚴格程序有充分的了解和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