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各有心儀——王安石與蘇軾祭歐陽修文比較
——古典詩文比較之十
歐陽修不但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其高風亮節,為后人所仰,也是北宋文壇的宗師。他發起并領導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詩文革新運動,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為這場運動確立了標桿。他還喜歡獎掖后進、識拔人才,曾鞏、三蘇、王安石,唐宋八大家中的五大家皆出其門下。正因為如此,他逝世后,祭文如動地銀山,滾滾而來,其中比較特出的是王安石和蘇軾的兩篇祭文。這兩篇祭文雖皆傾訴對歐陽公的仰慕和懷念之情,但謳歌的角度、表達的方式乃至語言風格皆有很大的差異。歐陽修雖是王安石的恩師,但也是王安石熙寧變法的堅決反對者,所以王安石在祭文中一方面客觀公允地評價了歐一生的豐功偉業,其高山仰止的道德文章,表現了一位政治家的公正和坦蕩;但其中也攙雜了自己政治生涯之中的種種感慨:既有對改革進程一波三折的傷嘆,也有對改革難致所期的感悟;既有自己的種種努力卻不被世人理解的灰心,更有再也無法獲得恩師首肯的沮喪;既有對歐陽修達到“三不朽”這一人生最高境界的仰慕和艷羨,也有反照自身由此而產生的悲涼。蘇軾的祭文卻與此不同,蘇家與歐家是通家世好,齠齔學文,即耳濡目染;長大以后言傳身教,道同文亦同,一生為師為友。蘇軾踏上仕途與文名的播顯皆是歐氏的慧眼識拔、大力揄揚的結果。所以,王安石的祭文從歐陽修的道德文章作出評價,蘇軾的祭文多敘兩人間的私誼;王的祭文立論客觀公允,力避因政見不合而造成評價不公;蘇軾之文則盡敘歐陽修對他的扶植和眷顧,不避私嫌;王安石之文中有悲,但多為自嗟自辯,動輒人事天理、盛衰興廢,似乎在無可奈何之際恰逢故人棄世,傷感突發;蘇軾之文中亦有悲,則多為喪親之痛、親眷之悲,是一垂垂老人在回憶當年,對扶持自己走上人生道路的一位長者逝去的慨嘆。
下面即對兩篇祭文在謳歌角度、表達方式和語言風格上的差異,以及產生這些差異的原因進行一些具體的分析。
一
王安石為文,立意超卓,議論新特,語言簡練樸素,筆力健勁峭刻,以為世所公認,這些風格在這篇祭文中就有充分的體現。但分析文章,僅僅耽于詞句篇章顯然是不夠的,應深入剖析其中的思想精髓,因此,必須了解寫作背景與目的。
史載王安石議論高奇,是一個矢志務于實事、以天下為己任的人,這一點也是不少中國士大夫的同一特性,譬如歐陽修,《宋史》載:“學者求見,所與言,未嘗及文章,惟談吏事,謂文章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然任于事者必遭物議,必被攻訐,上下沉浮,仕途坎坷,皆不免之事。這正是王安石慨嘆悻惜歐陽修之處,以歐陽修自引自譬,乃本文的精意所在。王安石于熙寧二年執政,推行新法,遭到了元老大臣包括歐陽修的反對,其它政治勢力也紛紛阻撓,神宗時有動搖妥協之意,改革集團內部也駁雜不純,時有背叛,在各地又遭到百姓的抵觸,因此改革進行得非常艱難。歐陽修棄世于神宗熙寧五年,正是改革進行得比較深入,實際問題暴露得較多,阻力較大之時,此后不久,熙寧七年四月,王安石罷相。
稽故以言,歐陽修與王安石的關系甚為近密,史載歐陽修“獎引后進,如恐不及,賞識之下,率為聞人。曾鞏、王安石、蘇洵、洵子軾、轍,布衣屏處,未為人知,修即游其聲譽,謂必顯于世。”歐陽修于王安石有獎掖之誼,他的人品與文章也影響激勵了王安石等一代人。
從這一點說,王氏是很尊重歐陽修的,但熙寧變法之后,歐陽修反對施行青苗法,王氏深為不滿。當歐陽修申請退休時,神宗有意慰留,王氏則認為歐陽修附麗韓琦,“如此人,在一郡則壞一郡,在朝廷則壞朝廷,留之安用?”宋朝對待文臣極為寬厚,因此文臣多任氣,王安石如此議論雖過分,但也不足為怪。
至歐陽修去世,就政事引發的矛盾不復存在,這時對一個人的評價是較為客觀的,如這篇祭文。祭文比較重情,本文又是如何抒情?一開始,念及舊日之誼,還顧自身處境,思及故人遭際,郁積之氣又所藉以抒發,因此開篇即有“事有人力之可致,猶不可期”之嘆,這正是其改革難致所期的感悟。后以一句“況乎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表達了王安石一貫的思想,即“天變不足懼,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可守”。世人在遭遇挫折時,容易茍且信于天命天理,然而作者卻認為天理溟漠虛無,無從推及,可信的還是人生自我。既然事不可期,天理不可信,那么人生的價值又何以體現,作者在連續否定之后,認為“生有聞于當時,死有傳于后世”是人生價值的標準,歐陽修正是這個標準的典范。行文中,作者著重從三個方面加以評介:
一,文章學術上的成就與功績。歐陽修的文章,“天才自然,豐約有度,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超然獨騖,眾莫能及,故天下翕然師尊之?!霸谖闹校髡咭砸幌盗械呐疟葘ε季湫蜗笊鷦拥孛枋隽藲W文的精妙之處,也點明了歐氏在當時文苑中的地位。北宋立國近百年,還承襲五代文章的陋習,文式駢偶,文風委靡。歐陽修之前,也有不少人有志于文學改革,但都沒有成功,至歐陽修,始師法韓愈,開創了一代新風。《宋史?歐陽修傳》評論:“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宋歐陽修又振起之。挽百川之頹波,息千古之邪說,使斯文之正氣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
二,褒贊歐陽修的政治道德。歐陽修自仁宗天圣八年中進士,任西京留守推官,至神宗熙寧四年退休,其間約四十年。在政治上,歐氏“天資剛勁,見義勇為”,“放逐流離,至于再三,志氣自若也?!比首跁r,社會問題已非常嚴重,以范仲淹為首的一批先識人士主張新政的呼聲很高,得到了歐氏等青年官員的支持,紛紛抨擊因循守舊的政治勢力。景祐三年,范仲淹被貶謫,司諫高若訥攻擊頗力,歐氏“貽書責之,謂其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因此也被貶為夷陵令。這批呼吁新政的人士當時被斥為朋黨,一時無人再敢言事。這時,歐氏又挺身而出,寫了《朋黨論》進呈仁宗,認為君子有朋黨,小人則無,呼吁君主應毫無疑忌地任用君子之朋黨。此后,又上書要求改革吏治。直至慶歷三年,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仁宗不得不起用范仲淹、韓琦等執政,歐陽修主持諫院,進行了一些有限的改革,然而又遭到守舊派的極力阻撓。次年,范仲淹被構陷,引退出朝,慶歷五年,歐陽修等也先后被貶出朝。本文褒揚其仕途雖然崎嶇,但不畏不屈,忠于國事,敢于公論,代表了當時先進人士的政治意愿,因此為世人所共仰,而“終不可掩”,最終得到重用。在寫歐氏的不屈精神時,作者這樣用語:“既壓復起,遂顯于世。果敢之氣,剛正之節,至晚而不衰?!边@一點與王安石的政治風格有相似之處,作者不也是銳意革新,而遭受攻沮,又傲然不屈嗎?這幾句出自肺腑,同聲共鳴,錚錚有聲。
三,彰揚歐陽修的事功。仁宗后期,歐陽修漸登要樞,先后任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仁宗突然病死后,與韓琦等當機立斷,擁立英宗。作者對此事以豪健的筆法予以肯定,認為歐氏在緊急之機從容建立了千古功勛,封建社會建儲立君畢竟是第一等大事?!肮γ删?,不居而去”,指的是英宗后期、神宗初年,歐氏力求引退。過去,士大夫常推崇老子的“功成、名遂、身退、不敢為天下先”的思想,所以這里以此相譽。英宗時期,歐陽修任執政,得罪了很多人,因此怨誹四起,歐氏不自安,曾上書請退不獲,又為蔣之奇構陷,神宗即位后,信以為真,“欲深譴修”,歐氏閉門不出,請求調查推究,后雖然得以昭白,但以風節自持的歐陽修年已六十,已無意仕宦,于是辭職請退。在作者的筆下,歐陽修是一個守節氣、知進退,超然物外的高士,因此其英魄靈氣不隨出仕隱處、進升退黜而挫磨變化,人雖故去,但精神長存于箕山潁水之間。這里引用了一個典故,上古時,堯欲傳位許由,不受,逃往潁水之陽、箕山之下,許由因此成為高士的代表人物。潁水、箕山,宋時在潁州一帶,歐氏曾任潁州知府。古來文士好于林泉之樂,歐陽修、王安石也不例外,都寫了不少優美的散文。在作者來說,把故世之人寄托于山水,正如陶淵明所言,“托體同山阿”,對死者是一種敬思,對生者也是一種慰藉。這幾句不同于前文贊頌歐氏文章的對偶句,句式長短參差,節奏張弛有度。
最后一段抒發作者的緬懷向往之情,頗為真摯,這種情分兩個層次,先是向慕瞻依之情,繼之以臨風不見的悵然若失之情,前一種情是后一種的基礎,前者較單純,后者則復雜得多。悵然若失既因不見故人所致,也因“盛衰興廢之理,自古如此”而發,這句對應文首慨于人事之意,既表達了作者深切痛悼之情,也抒發了抱負難濟的感慨。
歐陽修的道德文章為天下范,死后門生蘇軾等也有祭文,各有特色,但歷來以此篇評價為高,究其大端有三。一是客觀公正,排除私念。歐陽修晚年與王安石政見不合,曾批評青苗法失措,王安石也曾因此抨擊過歐陽修,但在寫作這篇祭文時,王安石卻能盡拋前嫌,重懷舊誼,不但客觀公正地評價了歐氏一生的人品操守、道德文章,而且也抒發了景仰緬思之情。與蘇軾等人的祭文相比,王安石并沒有強調師生私恩,而是從天下之義的高度上評價歐陽修。二是抓住一生大節,突現歐陽修的主要風貌。中國士大夫歷來講究“立德、立功、立言”,所謂三不朽,作者也以此入手,并沒有陷于枝節末事的是非辨白,在這點上,比起韓愈的祭柳宗元文,要輕靈灑脫。立言:就歐文,作者從“積于中”、“發于外”入筆,不但既形象又準確地概括出歐文的特色,也分析了其風格形成的原因,即“器質之深厚、智識之高遠、學術之精微”,這樣的內質外充于文章,才能“豪健俊偉,怪巧瑰奇”。立德:作者概括歐氏的四十年宦海生涯不畏壓制排擠、堅持正義的高風亮節,并能一貫終始。立功:寫其當機立斷,擁立英宗,僅此足以名世。這一段要言不煩,不為絮事聒耳,這就是王安石勁潔的文風。三是寫作技巧精妙,堪稱祭文中的典范。一則以襯托的筆法,用天下人之悲,烘托朝中與歐陽修交游之士更悲,進一步襯顯自己的悲不自勝。二則以欲擒故縱之法增加文勢的變化,全文圍繞一“悲”字層層轉折,展開議論抒情。文首言歐陽修雖死而可以無憾無悲,下面幾段順承無悲發展開去,論證確乎可以無悲。這些都是“縱”,目的是為了“擒”,極力寫“無悲”,是為了更好地“抒悲”。末段文勢忽起轉折,言歐陽公本人盡可以無憾無悲以去,但天下人卻為之涕泣噓唏,何況作者從此失去了平生所敬仰的師長,因此格外悲痛了。這就是由縱到擒。想一想自古盛衰興廢之理,人生不免于此,似乎又不足以悲,然而又想到死者長逝,不可復見,臨風悵惘,不由得悲從中來。從而縱擒交替,開闔張弛,變化無窮。
歐陽修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自然不必多言,他的政治道德與人格人品也是非常出色的。正如王安石所頌揚的“智識高遠”,在政治思想上,歐氏并不保守,勇于言弊,主張除弊布新,以致“人視之如仇”。在治政方法上,歐氏極力講求,崇尚寬簡,不為苛急,不為繁瑣。這一點與包拯的嚴峻苛急不同,繼包拯之后,歐陽修也出任過開封知府,“承包拯威嚴之后,簡易循理,不求赫赫之名,京師亦治。”他還反對矯情偽詐,講求自然平實,當包拯彈劾三司使張方平,致使其罷職,又劾罷繼任者宋祁而自代時,歐陽修上奏章予以批評,認為包拯應自避嫌疑,自愛令名,不應“逐其人而代其位”。對比之下,當其因論救范仲淹而被貶時,范仲淹在陜西任事,請其掌書記之職,歐氏卻推辭道:“昔者之舉,豈以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睆倪@些事例中可以看出歐陽修風節高亮,不愧于王安石“器質之深厚”的定語,也可以佐證其議論的公正精確。
二
王安石的祭文寫于歐陽修去世之際,蘇軾的祭文則寫于歐陽修死后二十年以后,星移斗轉、滄海桑田,在這二十年中,作者歷經仕途坎坷、宦海浮沉,此時已垂垂老矣。熙寧二年,蘇軾丁父憂還朝,正值王安石變法,蘇軾數為異論,公開反對王安石改革科舉學校制度,得神宗嘉許,詢及為政得失,蘇軾指陳:“但患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鄙顬橥醢彩?,蘇軾請求外任,遂通判杭州,中間歷知密州、徐州、湖州。神宗欲加起用,又為宰相王珪所阻,徒知常州。哲宗即位,元祐初,始起為起居舍人,又反對司馬光盡廢新法,元祐四年,因論事為當軸者所恨,出知杭州,頗有作為。元祐六年,蘇軾被召為吏部尚書,旋改為翰林承旨。僅數月,又被讒傷,出知潁州,在潁州寫下了這篇祭文。
蘇軾與歐陽修的情誼非常深厚。溯此,蘇軾父親與歐陽修就有很深的交誼,當蘇洵沉淪于布衣時,歐陽修就讀過蘇洵的《幾策》、《權書》等,并大加推許,呈獻朝廷,請求擢用,并在士大夫中廣為傳閱。嘉祐二年(1057),蘇洵攜二子蘇軾、蘇轍進京應試,其中蘇軾尤得歐陽修的激賞,史載:“方時文磔裂詭異之弊勝,主司歐陽修思有以救之,得《刑賞忠厚論》,驚喜,欲擢冠多士,猶疑其客曾鞏所為,但置第二?!笠詴娦蓿拚Z梅圣俞曰:‘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聞者始嘩不厭,久乃信服?!本鸵粋€剛剛走上社會的青年來說,其文名的播顯與歐氏的慧眼識拔、大力揄揚是不分開的。不僅在文學上,歐陽修給了蘇軾以榜樣之資與獎掖之助,而且在仕途上,歐陽修也大力引薦,嘉祐五年,丁母憂歸朝的蘇軾被朝廷委派為福昌主薄,歐氏卻以“才識兼茂,薦之秘閣”。歐陽修之于蘇軾,既是長輩,又是老師,正因為這層關系,蘇軾以一個晚輩與學生的身份寫這篇祭文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
本文略分三段。第一段交待時間和自己的身份,這是正規祭文的標準起式。第二段全以寫實筆法,回憶昔事,一一羅列。從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作者在五歲左右,就以歐陽修為神往之師,誦讀其文章,這也從一個側面表述了歐文在當時廣為流傳的事實。及至作者長至青年,面見歐陽修后,歐氏的贊賞識拔令作者奮勉向上,以繼承歐氏的事業為己任。“契闊艱難,見公汝陰,多士方嘩,而我獨南。”寫的是熙寧四年,王安石等人正得神宗信任,大力推行新政,而蘇軾每每議論新政之失,見王安石獨斷專任,便在進士考題中出了一道論策,名為“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符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霜,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蓖醢彩笈?,指使御史謝景溫彈劾蘇軾,蘇軾于是請求外調,任杭州通判?!岸嗍糠絿W”,指的就是遭王安石等人的圍攻,“獨南”,指赴杭州任職。趕杭州途中,作者于汝州見到了已退休的歐陽修,并得到了歐陽修的稱贊與勉勵,“我所謂文,必與道俱,見利而遷,則非我徒”。歐陽修認為為文猶如為人,首先必須堅持做人的道理,蘇軾不茍于利而附從王安石等人,這是歐陽修所欣慰的。元祐之初,作者被召回京城,得到重用,見到了歐陽修的夫人及兒子,“叔季”指歐陽修的中子與少子,歐陽修長子歐陽發,字伯和,此時已經謝世,中子歐陽棐,字叔弼,此時任朝官?!爸T孫”,指作者的兒子,相對于歐陽修是孫輩。“請婚叔氏”,指欲與歐陽棐聯姻。
最后一段從追憶之中回到現實,第一句“師友之義,凡二十年”,是對上文的綜括,也是一種復沓筆法,以重申情誼之厚?!霸偕谩保缸髡邅淼綕}州,登上歐陽修曾經住過的庭堂,不免物是人非之慨。竟然悲涕不已,痛哭失聲,想一想自己也已白發蒼顏,仿佛自己就是當年的歐陽公,又看到潁州的士民,潁州的人民還在深深懷念歐陽修,這就更加觸發了蘇軾的想望之情。作者在這里以搖曳的筆致,淋漓地描寫了自己的悲不自勝,以致恍兮惚兮的精神狀態。從追想的情思中醒來,面對潁州人民,作者慨然誓允:“雖無以報,不辱其門”。最后幾句以東逝之水表達了作者清悠無盡的緬懷之情,筆調淡古,飄蕩著一縷絮絮哀思,與王安石的“臨風想望,不能忘情”相比,更有一種古雅情致。
蘇軾散文代表了北宋古文運動的最高成就,他發展了歐陽修平易舒緩的文風,形成“文理自然,姿態橫生”的特色。蘇軾的散文成就與歐陽修是密不可分的,歐氏把蘇軾看作繼承自己衣缽的后來者。而蘇軾對歐陽修的人品文章都非常敬重與仰佩,蘇軾在歐陽修文集的序文中評介道:“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痹u介非常之高,雖然事實不可能盡然如此,但從一個心懷崇敬的學生的角度來看,這些評語雖不盡實,卻盡情理。在本文中,作者并沒有囿于舊窠,而一味正面頌揚,實際上,全文短短三百余字,沒有一句明頌之詞,而是從細微處入筆,從平實處著墨,以抒發個人情誼為重心,低徊往復,極盡悲慟之能事。本文雖然篇幅短小,但涵量卻很大,有敘事,有抒情,只寥寥數筆,就生動地刻畫了一位忠厚風發、授人以文、誨人以德的長者,又以潁人懷念之事曲寫歐陽修政德卓著,因此,雖無頌揚之辭,卻有頌揚之實。在抒情方面,本文也具特色,敘事娓娓而進,情愫默濡其中,隨著敘事節奏發展而愈濃愈烈。如童子時為仰慕之情,青年時為知遇恩情,遷謫時為理解勉勵之師友情,通過一拜、二拜、三拜,浮翔于懷憶之中,猶如江河之水,源源不絕,波波相迭,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三
這兩篇祭文,都是文苑中的妙品,各有特色。相同之處在于,他們對歐陽修的看法是差不多的,如在文學革新中的貢獻、為人處世的風骨氣節,以及對逝者的敬仰懷念之情,但兩人所處的角度和具體環境的不同,還有個人性格、文風的差異,造成了兩文截然異趣的風格。
祭文的意旨當然是以抒悲來追念死者,但王安石之悲顯然與蘇軾不同,王安石多自嗟之悲,動輒人事天理、盛衰興廢,似乎在無可奈何之際恰逢故人棄世,傷感突發。蘇軾則多親眷之悲,畢竟齠齔學文,耳濡目染,長大言傳身教,半老人生師友,因此,蘇軾的悲相比之下,顯得醇郁自然。就技巧辭章上來看,安石文以氣勝,蘇軾文以情勝。安石文峭拔俊彩,氣勢雄健,蘇軾文則平實無華,筆勢沉郁。安石文頌揚之意明粲,蘇軾文則黯伏。王安石寫悲先縱后擒,蘇軾則先抑后揚,前兩段無一寫悲文字,但字里行間隱抑著悲勢,至第三段始如決堤之水,點明“垂涕失聲”。安石文中無瑣細事,只有大節概括,而蘇軾文則重于敘述平生細實之事,如泣如訴,如家常語,但每件事都是一個時期中具有代表性的,足以小中見大,因此全文瑣細而不碎,平實而不滯,不枝不蔓,非平常人筆力所能致,這樣寫,有助于烘托出細膩真實的情感。
附:
祭歐陽文忠公文
王安石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猶不可期,況乎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惟公生有聞于當時,死有傳于后世,茍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質之深厚,智識之高遠,而輔學術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見于議論,豪健俊偉,怪巧瑰奇。其積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于外者,爛如日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凄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世之學者,無問乎識與不識,而讀其文,則其人可知。
嗚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復,感世路之崎嶇,雖屯邅困躓,竄斥流離,而終不可掩者,以其公議之是非。既壓復起,遂顯于世。果敢之氣,剛正之節,至晚而不衰。
方仁宗皇帝臨朝之末年,顧念后事,謂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夫發謀決策,從容指顧,立定大計,謂千載而一時。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處進退,又庶乎英魄靈氣,不隨異物腐散,而長在乎箕山之側與潁水之湄。
然天下之無賢不肖,且猶為涕泣而噓唏,而況朝士大夫,平昔從游,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嗚呼!盛衰興廢之理,自古如此,而臨風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復見,而其誰與歸。
祭歐陽文忠公文一首(潁州)
蘇軾
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九月丙戌朔,從表侄具位蘇軾,謹以清酌肴果之奠,昭告于故太師袞國文忠公、安康郡夫人之靈。
嗚呼!軾自齠齔,以學為嬉,童子何知,謂公我師,盡誦其文。夜夢見之,十有五年,乃克見公。公為拊掌,歡笑改容:“此我輩人,余子莫群,我老將休,付子斯文?!痹侔莼?,過矣公言,雖知其過,不敢不勉。契闊艱難,見公汝陰,多士方嘩,而我獨南。公曰:“子來,實獲我心,我所謂文,必與道俱,見利而遷,則非我徒?!庇职莼祝兴罒o易,公雖云亡,言如皎日。元祐之初,起自南遷,叔季在朝,如見公顏,入拜夫人,羅列諸孫,敢以中子,請婚叔氏,夫人曰:“然”。
師友之義,凡二十年。再升公堂,深衣廟門,垂涕失聲。白發蒼顏,復見潁人,潁人思公。曰此門生,雖無以報,不辱其門。清潁洋洋,東注于淮,我懷先生,豈有涯哉。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