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繪事后素”
《論語·八佾第三》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 子曰:“繪事后素。” 曰:“禮后乎?” 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八佾》篇主要涉及“禮”的問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出于《詩經·衛風·碩人》,而“素以為絢兮”是逸詩。此段是子夏問孔子詩經中的這三句作何解。孔子以“繪事后素”四字作答。這四個子文簡而意豐,給子夏和后人無盡的啟發,也帶來眾多的疑惑和爭議。究其原因,乃是孔子時代距今已二千五百多年,文字句法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當時古人簡易的口語對今人而言卻是佶屈聱牙;另外文化背景的差異,時代的變遷,使后人難以重現當時的情形,也就很難理解現象背后的文化意義。所以,“繪事后素”雖然簡潔,卻并不簡單。后人對其有不同的闡釋和理解亦屬正常。綜合眾多闡釋,不外乎三種:
一、“繪事后素”之“繪事”指繪畫,“素”指繪畫的白底,一說白絹(《說文解字》:“素, 白緻繒也。”是會意字,指沒有染色的絲織物。以古人作畫于絲帛上,故曰“后素”)。宋朱熹認為:“后素”,后于素也。《考工記》曰:繪畫之事后素功。謂先以粉地為質,而后施五采,猶人有美質,然后可加文飾” (《諸子集成》)。即素為粉地,人的內在仁德,猶如繪畫之素底,是繪畫的前提。有此美好基礎,然后學禮,正如將絢爛色彩施于素底,以成其文采。于是“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在這里“素”可能是指白底,也可能是白絹,但白絹的可能性更大些,因為“素”字本意就是指沒有染色、潔白的絲綢 。如《詩.唐風.揚之水》:“素衣朱繡,從子于鵠。” ;《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戰國策》:“流血五步,天下縞素”而且更重要的是,先秦繪畫多是在木器和絲織物上所作,如商代彩帛繪畫及戰國楚墓出土,保存先對完整的帛畫有《婦女鳳鳥圖》和《人物御龍圖》。所以,如果對“后”字的理解正確的話,“后于”白絹之上似乎更妥,而朱熹“粉地”之說則顯牽強,因為白底作畫固為后人習慣,但對先秦而言,沒有足夠考古證據和歷史記錄證明那時也是先敷白底,然后才作畫。朱熹以自己時代的事物去揣測春秋時期,所以有此誤解。
二、由“繪事后素”啟發,引申出深刻的哲學和美學觀點。認為孔子此言,表面上說的是繪畫之理,實質卻大有深意。即繪畫時施足五彩,在經歷過絢爛之后,才體會到素色的可貴。并由彼及人,表達人生終須由繁華歸于平淡,由矯揉回歸自然。無論從對孔子的思想和經歷去探究,還是從人生哲學,審美意趣上去分析,這一解釋都很有啟示意義。因為從《論語》記載來看,孔子也確實是一個返璞歸真的人。如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述而第七》);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學而第一》)。尤其在《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篇中,當曾皙言其志,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先進第十一》)。這些生動的記錄告訴我們,孔子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為了“天下有道”而奔波改良,但仍保有一顆赤子之心,一份平和淡泊的心境。后世受其影響,使不慕榮利,淡泊守真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獨有內涵,并深入到詩歌、繪畫乃至為人處世中去,潛移默化,已成為中國人心靈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以說對“繪事后素”的這一理解,反映了傳統知識分子的一種志趣和追求。也正因為如此,后人只重在對原文的闡發和引申,而忽視了對原意的考據和還原,所以本意雖好,解釋雖妙,卻不足以令人信服。因為僅由“繪事后素”四字,便望文生義將“素”簡單的認為是白色,更因此得出如此深奧的哲學意義,實在有穿鑿之嫌。實際上,讀經典首先應還原其本來面目,然后才可以推演闡發。而這一過程考據必不可少。所以應本著胡適先生“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態度去刨根究底,才是對學問真正負責。否則,即使假設再大膽,觀點再完美,離開了實證,也不過是無本之木。而對于證據不足的假設,不妨闕如,切磋琢磨,總會有新的進展。
三.從古代繪畫技巧出發去解釋:“后”是然后;“素”指白色,此觀點認為,古人作畫方式與今人不同,是先施五彩,然后才上白色(一說繪畫完畢,然后以白色勾勒出圖案。)所以白色為后,故曰“后素”。鄭玄注曰:繪,畫文也,凡繪畫,先布眾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間,以成其文,喻美女雖有倩盼美質,亦須以禮成之(《諸子集成》)。這樣就以繪畫之理解決了這個問題,即作畫時僅有美麗五彩是不夠的,還需要有更重要的一環——上素色的過程,然后才能成為完整的畫作。與朱熹之說相反,這里五彩眾色指內在美質,而素色指禮。引申到修身方面,就是要以仁德為質,以“仁”為本;而后學禮,以成其文采。最終使自己內外兼修,達到內圣外王的最高理想。可以說,這種解釋雖與朱熹的觀點有異,但殊途同歸,闡述的道理同樣是“仁先禮后”。所謂差異僅在于對“后”與“素”字的理解上。但是對“繪事后素”的這種考據并不能令人信服。首先,古人繪畫方式是一個不斷演進的過程,因年代久遠,又缺乏考古實物,后人很難知曉古人具體的繪畫技巧,尤其是先秦時代關于繪畫知識的采集記錄少之又少,流傳下來的作品也是屈指可數。即使漢末鄭玄,距孔子時代也已經數百年,繪畫方式之演進極大。僅此,我們并不能輕易得出素色為后的結論。
所以,以上三種觀點,雖各有道理,卻都有所不足。那么能否挖掘其中的合理之處,從而得出切近原意的理解呢,我認為可以。首先“繪”并非指繪畫,后人以今推古,便想當然的將“繪”理解為畫畫。考“繪”字的起源:“繪”是一個會意字。甲骨文“繪”字由兩部分構成,左半部分象征絲線,而右半部分則為匯集。從整體來看,就是將絲線匯集到一起,是對絲的一種加工,有刺繡的意思。許慎“繪”字從絲,“繪,會五彩繡也”《說文解字》。也說明“繪”最初與絲織有關。古人在未染色的白絹上刺繡,于是便有了五彩紋飾。這一過程稱為“繪”。而“繪”指用筆作畫,是后來才有的事。另外,與孔子時代相近的經書《禮記·雜記下》:“純以素,釧以五彩”。我們則可以認為這是對“繪事后素”的解釋。
既然人們把“繪”字誤解為用筆作畫,那么對整句原文的誤解也就容易理解。其實這四個字的關鍵不在于“后”,也不在于“素”而在于“繪”。“繪”指五彩繡,自然要繡在絲帛上。如此,“素”以其原意,是白色絲織物則無疑。《考工記》之“繪畫之事后素功。”也就有了答案:“素功”就是繡工,即在絲帛上“繪畫”。值得一提的是,“畫”的本義與圖畫無關,作為今義之繪畫是漢代之后才有的。所以就進一步印證了《考工記》這句話是關于手工絲織技術的記載,而不是繪畫技巧。
應該說,朱熹對“后”的解釋還是很有道理的。素,既然是彩繡的載體,是“繪”的前提,自然是代表人的內質。五彩文繪則代表“禮”(先有“素”,然后才能“繪”)。否則下文子夏所問就難以理解。“禮后乎?”禮也是在后嗎,或者說禮也是后來才有的嗎?子夏不僅正確理解了孔子的意思,而且能夠舉一反三,這著實出乎夫子意料,所以得到了他老人家的贊許。
這里又有了新的問題:子夏問“禮后乎”的潛臺詞是什么,孔子的原意又是什么,他們師徒二人到底達成了什么默契,使夫子欣然贊許呢?在后人的理解中,最有影響的莫過于“仁先禮后”,即先有“仁”作為修養的基石,而后學“禮,兩者順序有先后,并缺一不可(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這種觀點雖有道理,卻只對了一半。我認為:“禮”固然為后,但“仁”未必為先。“素”并非指人的內在美質,而是指本質;顯然本質為先,而“仁質”是“禮”作用于“本質”的結果。因為“素”是白色的,是未染成的。指人的初始未萌階段,所以墨子見染絲者而嘆曰:“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故染不可不慎也”。既然是本質,就有好有壞,因為并不是每個人天生都具備“仁”。要想脫胎換骨,成為禮義君子,需要后天不斷的培養,與不懈的修身,如《詩·衛風·淇奧》:“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如何才能約束自己的本性,塑造完美的人格,使自己從本不完善的“本我”躍升至“超我”呢?孔子在《論語》中給出了答案——“禮”
但如果是“仁先禮后”,那么真正符合“仁”的君子少之又少。例如,子曰: 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又如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連夫子自己都不敢說自己近乎“仁”,可見修身之難,而擁有“仁”質則更難。禮以修身,“禮”是有助于仁質的形成的。“禮”首先作用于人的初始內質,然后才美化熏陶,形成仁質。子夏所悟,不但聯想到“禮”,而且理解了“禮”對于人的后天培養,對“仁”的重要作用。就繪畫而言,素,是未經雕琢的底子(內質),最終形成的佳作(仁質)才是最終目的。所以說人的“內質”為先,“禮”為后。這也符合繪事后素的本意。
(作者簡介: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