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夢》與揚州文化
內容提要:《風月夢》的作者為邗上蒙人,晚清揚州人。小說在鴉片戰爭的大背景下展示了一個特定地域——揚州城的風俗民情。本文從妓女文化、節日文化、曲藝文化等三個方面揭示了《風月夢》中所蘊涵的濃厚的揚州文化。
關鍵詞:《風月夢》;妓女文化;節日文化;曲藝文化
問世于鴉片戰爭之后的《風月夢》能夠真實反映那一時代的城市生活,而與普通的世情題材或妓女題材有著不同的文化內涵。城市小說當然以寫城市為主,寫出城市特色,且是特定時代的城市特色。從文化的角度來說,乃是體現城市小說的世俗性品格?!讹L月夢》的內容是對19世紀揚州時代生活的記錄,也是對揚州風俗文化的弘揚。[9]揚州之風俗特色,從名物到女妓,從節令到風俗,在《風月夢》中都有反映。
《風月夢》書前有道光戊申(二十八年,1848)邗上蒙人自序,作者當為揚州人,余者不詳。[4]“《風月夢》所附的1848年作者自序中表明,該書顯然屬于寫實一類。序作于紅梅館,時間是1848年冬至,作者號邗上蒙人,‘邗上’即揚州,道光年間作品,《風月夢》乃直根于特定地域——揚州城?!雹僖蚨讹L月夢》中很多運用文字的語言記錄著揚州的風俗民情。
“一切嚴肅作品說到底必然都是自傳性質的,而且一個人如果想要創造出一件具有真實價值的東西,他便必須使用他自己生活中的素材和經歷?!盵7]既然是作者對自身命運的反觀,憐憫和傷感,“不管作家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在作品中投入自己的身影則是理所當然”②。“故事完全設置在揚州城內,清之揚州府含江都、甘泉二縣。該書楔子稱,書以揚州為背景?!蹦敲醋髡邔憣崜P州,揚州的風俗文化從其作品中體現出來。
本文具有三大主旨。其一,論證揚州地域的妓女風俗在《風月夢》中的體現;其二,證揚州傳統節日風俗在《風月夢》中的體現;其三,論證揚州曲藝風俗在《風月夢》中彈詞的關系與體現。
一、《風月夢》與揚州妓女文化
唐詩中呤詠揚州女子的詩很多,杜牧的三首七絕可算是當時的代表作。他這三首著名的七絕,都是寫揚州的妓女。其中,《寄揚州韓綽判官》可位列第一,詩云:“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薄肚矐选房膳诺诙?,詩云:“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嬴得青樓薄悻名?!薄顿泟e二首》中的其一則可列為第三,詩云:“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币院笤跉v代的詩文中,常有提及揚州妓女的,以至在中國的古代社會里,一直把揚州看作是出妓女的地方。直到現代,朱自清先生在《說揚州》中還說到此事:“提起揚州這地名,許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可見,自隋唐至今的千余年里,都有“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钡募言捲诹鱾?。
揚州一帶有賤女之俗,“產者則惡之”。[2]不是說這里人不漂亮,因為素來就有“揚州女子貌美”一說,揚州女子為什么貌美呢?其一,揚州位于長江下游的水網地帶,俗話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水鄉滋潤養育了揚州女子的天生麗質和靈秀之氣,其二則要歸于揚州女子的梳妝打扮了,尤其是妓女更講究美容的女子,那就“艷妝人比畫圖工”,“更將梳理斗春容”了。[5]
當時清政府閉關鎖國、封建保守,時尚在當時婦女眼里的模本只有標新立異的妓女身上,她們成為一種時尚潮流的風向標,因此她們就是當地獨特風俗與時尚潮流的集大成者。揚州風俗從妓女的裝飾上可以看出,作為一個艷榜遠揚的揚州,它肯定有著自己的管理特色——拆帳;還有它的競爭方式——定花榜來品評妓女水準等等,這些揚州風俗可以在《風月夢》中一一得以印證。
1.《風月夢》與簪花
在傳統社會里,揚州女子講究發式,更講究發飾。揚州女子一直喜愛用金玉珠寶類的首飾作為自己的發飾,就出土的文物看,早在隋唐時期揚州人就使用金、玉、牙、骨等各種質地的發簪、發釵、步搖和耳環,這些發飾在揚州的隋唐墓葬中都有發現。[5]
從風俗的地域特點來說,揚州傳統風俗發飾的特色在于簪花。
宋人王觀在《揚州芍藥譜》中曰:“揚之人與西洛不異,無貴賤皆喜戴花,故開明橋之間,方春之月,佛旦有花市焉。”女子簪戴鮮花,則歷代都有,并且城市鄉村,老婦少女都樂意戴花。由于此俗相當普遍的,所以揚州就有人以種花、賣花為業。[5]在《風月夢》中陸書看見“街市上蘭花擔”。
揚州人簪戴鮮花的品種很多,幾乎各種應時花卉都可以采取簪戴,迎春花、茉莉花、柳枝球、艾草葉等等。[5]譬如:
只見他(月香)頭上烏云盤了一條辮子有二兩多;偌大一條元色頭條辮線辮須,拖在右太陽[穴]傍邊,插了四柄玫瑰花,約有三十幾條。(第五回)
那一個(巧云)年在二十左右,也是蘇塌子鬏,拴了一根燒金簪,面前拴了一根燒金如意插了兩柄玫瑰花,刷著劉海箍。(第六回)
?。p林)梳的元寶鬏,帶著金簪金如意,斜插了一根燒金點翠丹鳳朝陽耳挖,玫瑰花箍,戴了兩柄玫瑰,又斜插了兩柄玫瑰花。(第六回)
蕭老媽媽子喊了梳頭的媽媽,代月香……換了簪環,帶了時鮮花卉并鮮花箍子。
那些村莊婦女,頭上帶著菖蒲、海艾、石榴花、蕎麥吊掛,打的黑蠟……
簪髻在揚州十分普遍,在《風月夢》中提到的簪花、戴花八、九次,具有普遍特色,試想三十朵玫瑰有多龐大,茶花女戴一兩朵花,王熙鳳也替劉姥姥戴了滿頭花也沒三十幾朵,就已經是滿頭了,那么三十朵數量之多,在別處是不曾見的。
2.《風月夢》與“揚州腳”
小腳,又叫三寸金蓮,俗稱裹小腳,是把女子的小腳用布帛纏裹起來,使其變得又小又尖的一種封建陋俗。自古有“天下美女出揚州”一說,實際上與“蘇州頭”并稱“揚州腳”才是揚州美女的最大魅力所在。[2]“三寸金蓮標準:瘦、小、尖、彎、香、軟、正?!盵2]短小是基本特征,月香、鳳林的腳“不足四寸”,桂林有“四寸大的腳”,巧云“有五寸大些腳”,雙林“有四寸半的腳”。[4]
纏足之所以能夠廣泛興盛而且歷時彌久,蔓延極廣,無疑是宋代以后從精神上到肉體上對女性禁錮的直接后果。小腳女子不僅迎合了封建統治者與士大夫視女性為玩物的低級趣味,滿足了封建時代性變態男子所謂小腳“瘦欲無形,越看越生憐惜”,明清以來,當男女纏綿之際,女人的小腳不僅能夠激發男人的性欲,而且還能夠激發女子的性欲,大肆賣弄蓮鉤三寸。在那時看來,比暗送秋波、眉目傳情還要“刺激”。纖纖小腳已成為古代女子的第三性特征,這種病態的性意識與奇特的審美觀,而且還成為封建時代禁錮女人走向社會的一種壓迫手段。[2]第二十九回中:
鳳林平空笑道:“我還告訴你句笑話,他愛我腳小,叫我跟他從良回去呢。”
奇特的習俗,并且揚州還以“揚州腳”出名!
3.《風月夢》與花榜、拆帳
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的社會經濟結構也開始發生重大變化,一方面,自給自足的封建經濟基礎遭到了破壞,從而使廣大農村的經濟和農民的生活面臨困境;一方面,中國的資本主義經濟開始從萌芽時期進入原始積累時期,從而促使工商業不斷得以發展,城市經濟也日趨繁榮。近代社會經濟這兩個方面的特點,恰好都有利于妓女的發展。因為娼妓業總是城市經濟同步發展的。近代城市工商業的擴展與繁榮,尤其需要娼妓業的輔助與刺激,而農民的破產又為城市妓院的擴展提供了取之不盡的妓女來源。[1]
而花榜和拆帳在揚州妓院管理上是十分流行的?;ò裢怯杉嗽航洜I者的審美標準來劃定,但實際上還是由嫖客的審美標準來決定的女妓等第格局。天啟元年,潘之恒在《金陵妓品》中提出四個標準:“一曰品,典則勝;二曰韻,豐儀勝;三曰才,調度勝;四曰色,穎秀勝”,清初花榜大致繼及晚明格局。[2]妓女向嫖客討對聯,以抬高身價,“花榜實際上成為了風月界的一種具有權威性的商業廣告?!盵2]
花榜,既然作為一種品評名妓的格式,即品評仍以詩詞或評語題寫,著墨于音容笑貌、身姿風采、性情技藝等方面。類似揚州的上海妓院,類別繁多,等級森嚴,頭等妓院有書寓、長三等,長三諸妓,呼曰校書;書寓妓則稱之為詞史,通稱先生。嘉隆年間,《蓮臺仙會品》原榜前三名[1]:
品目 | 妓女姓名 | 花名 | 妓女居址 | 評語 |
女學士 | 王賽玉 | 紫薇 | 舊院后門街 | 贏樓國色原名玉,瑤島天仙舊是王 |
女太史 | 揚璆姬 | 蓮花 | 舊院紗帽巷 | 舊家虢國還秦國,絕世吳璆共楚璆 |
女狀元 | 蔣蘭玉 | 杏花 | 舊院雞窩巷 | 麗質人如玉,幽香花是蘭。 漢宮宜第一,秦史合成雙。 |
僅例三個,可看以評選出來的妓女,以科舉功名、花卉來命名,評語屬于藏頭聯,暗含所評妓女名字?!讹L月夢》沒有公布花榜,但是因襲這個傳統,簡例幾個如[4]:
品目 | 妓女姓名 | 花名 | 妓女居址 | 評語 |
校書 | 月香 | 缺 | 藏經院進玉樓 | 月宮不許凡夫履,香味偏沾名士衣 |
校書 | 桂林 | 缺 | 強大家 | 桂樹臨風香愈遠,林花映日色偏嬌 |
女史 | 鳳林 | 缺 | 強大家 | 鳳鳥和鳴鸞率舞,林花爛熳蝶常飛 |
顯然是對妓女的一種皮里陽秋的恭維,“霜管畫眉春睡足,菱花照面曉妝遲”——斥責雙林為殘花敗柳,但是也反應了一種風俗。當然花榜不是一成不變的,月香也被稱為“女史”,鳳林也被稱為“仙史”,主要是由嫖客的審美標準來定,這些花榜僅作為一種揚州現實存在的風俗,在《風月夢》中有所體現。管窺一豹《風月夢》中拆帳,一葉知秋揚州妓院的組合形式與營業方式的完善。
愛林是個“分帳伙計”,翠琴是個“伙計”,秀紅也是個“新捆下來的一個伙計”[4],鳳林自述:
前年將我捆到清江二年,他得到了多少捆價,私房銀兩,衣飾,進年又將我捆到揚州,才來了月余日子。[4]
她們的身份不一,而且從上面表格和書中也可以看出,月香、翠琴、翠云住在進玉樓,桂林、雙林、鳳林、巧云在強大家,揚州實行大院制,其特點就是規模大,房屋由老板(蕭老媽媽子、強大)成片成幢租賃猛然后分別布置出大小不等的房間,各房間擺設不一,月香、桂林也不一樣,主要看自身的條件了。自由身自稱伙計,本家稱他們客師,她們可以自選房間,但家具必須自備。所得收入又妓女(客師)和本家(老板)分成,一般為四六開或三七開,稱為“拆帳”。她們的行動較為自由,只要結清帳目,即可離院。另外,還有典押而來的妓女,稱為“押帳”;包身而來的妓女,稱為“包帳”;“捆來”的妓女(指本家為之代還債務者)稱為“退帳”。[1]這類妓院盛行于各地,此類風俗揚州不乏有之,從記實的《風月夢》中可以體現出來。
這些揚州風俗的寫實素材更反映出《風月夢》的作品的紀實性價值遠遠超過了它的藝術性價值,它是一部具有地域特色的狹邪小說,地域風情勝于故事情節。
二、《風月夢》與揚州的歲時紀聞
狎妓冶游,選艷征歌,是中國古代文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邗上蒙人是個經歷風月場所的揚州文人,他的文章給我們展示了一個區域的節日風俗。揚州的風貌通過幾次值得關注的乘舟游覽進一步得到揭示,這占據了第五回、十三回、十六回書的絕大部分篇幅。十三回中發生在端午節,讀者通過陸書和月香的視角體驗到當地的獨特風俗。另外兩次是去廟里游玩,一次是五人結拜,另一次是為慶祝月香病愈。[6]
揚州冶游也盛行畫舫風流,妓女乘畫舫游湖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游客招邀,即可提前預約,也可臨時招攜。提前預約則必須先投柬貼。臨時招攜則可省去此道手續。一種是妓女買棹湖上招引游客。
此外,端午節賽龍舟也是揚州的重要民俗。端午節之競渡競標的傳統在揚州由來已久?!讹L月夢》第十三回專寫小孩子的吊艄,還有端午龍舟,首先是九只龍船斗標搶鴨子,將兩籠鴨子送到陸書們的船上,謂之“送標”,意味此活動將由他們開銷,拿鴨子的人將鴨子依次丟進河里,而九只龍船也依次快速劃過,搶鴨子,這一活動引來了無數游船觀看。此外還有多種多樣的水上運動,比如“看見有人蹬在龍船頭上,一個筋斗跳下河去,多遠才冒了上來,名曰跳水頭,比搶鴨子還熱鬧?!?/p>
第十三回《賀端陽陸書看龍船》中:
但見榴紅似火,艾綠如旗?!眠^午飯,那些大小游船紛紛來往,又聽得鑼鼓喧天,遠望族旗蔽日,各色龍船在水上如飛而至。有兩條龍船上有洋樓旗傘,總是簇新,龍船上掛的像生人子,那站龍頭的朋友,穿著華麗衣服,腰里接著洋表、小刀、葫包、扇套、手帕等物頭,帶時式雨纓涼帽,足穿時式緞靴,年紀又輕,夜服又新,站得又穩,出色好看。
清代末年,揚州城里以南門鈔關運河上的龍舟競渡最為盛大。當時的富商大戶把“賞錢××兩”的賞票放在掏空的鴨蛋里,將鴨蛋殼仍到運河中,讓劃龍舟的水手下河“搶標”。鴨蛋殼在水面上隨波逐流,沉浮不定?!皳寴恕钡乃植粶视檬譅帗?,一定要用嘴將鴨蛋殼咬住,才算“得標”。
斗標共是九條龍船,后面有一只沒篷子小船,上面擺了兩個篾籠,內里有十幾只活鴨?!S后凡有吊艄小孩的龍船,總靠著他們大船。就將鴨子船內兩個蔑籠提上大船,擺在船頭。那九條龍船總敲起搶標、鑼鼓在他們大船前劃來劃去,那些游船聽見這里撩標,總紛紛趕來,團團圍繞。那站在陸書們船頭上兩個人,見有只青龍劃近大船,就將蔑籠內鴨子抓了一只往河里一撩,那青龍船上早有一個劃船的朋友,精赤著身體,只穿了一條褲頭兒,發辮繞了一個咸菜把子,蹬在龍頭上,見鴨子一撩,他就跳下河去,將鴨子搶起,復跳上龍船。
游客摜鴨,人立龍首,爭下捉之,曰“搶鴨”。或豬脬擲水中,曰“搶標”。有采繩系短木于龍尾,七八歲小童,雙丫髻,紅衫綠褲,立短木上演其技,如童子拜觀音、金雞獨立、倒掛鳥、鷂子翻身等名目,曰“吊梢”。初五日端午,午后人往天池看龍船,鹽船各幫水手,扎紙龍頭尾于腳劃,酒后醺醺然,飛棹歡舞而來,曰“癩烏龍船”。必花紅爆竹迎之,否則搶鴨、搶標,諸多為暴。此來彼往湖船,船中恐濺水,而岸上人見以為樂。
眾人敲起吊艄的鑼鼓,艄后那小孩在那小紅木棍上吊艄,頑的甚么紅孩拜觀音、鯉魚三跌子、張飛賣肉……各樣花色,總頑過了,袁猷們將錢封把與他們。
同時,文中所展示的七八歲小童在船尾短木上“吊梢”的特寫鏡頭,也使我們明白了揚州古運河上“船梢倒掛小童兒”是怎樣一幅扣人心弦的神奇畫面。
鄉村里的民風更為濃郁,許多婦女都有自己的特殊打扮,有的喜愛在發髻上簪上一片綠綠的艾草葉,有的喜歡在鬢角上插上一朵紅紅的石榴花,有的用蕎麥葉編成奇妙的虎頭花,還有的用絨花編出精美的虎頭紋,鄉村的五月,是如此地花花綠綠,如此地生機勃勃。[5]
今日是端陽佳節,揚州風俗八蠻聚齊,兩岸游人男男女女,有攙著男孩,有肩著女孩。那些村莊婦女頭上帶著菖蒲、海艾、石欄花、蕎面吊掛,打的黑蠟,搽的鉛粉,在那河岸上靸著一雙紅布滾紅葉拔情五彩花新青布鞋子亂跑,呼嫂喚姑,推姐拉妹,又被太陽曬的黑汗流流。
這些端午時節的特殊妝飾,揚州民眾統稱為“端午景”。清代韋柏森在描寫高郵東鄉的《菱川竹枝詞》中也云:“金爐一瓣降香焚,和以雄黃酒半醺。絕好梳妝端午景,虎花斜插女兒云?!薄岸宋缇啊币辉~,應該說概括得十分貼切,再加上端午時節揚州一帶裹粽子、吃“十二紅”,送“綠豆糕”等禮俗,的確構成了揚州特有的熱熱鬧鬧的民俗風景線。[5]
月香叫老媽剝了一盤棕子,又拿了一個五彩細磁碟,盛的是上白洋糖腌的玫瑰花膏,請陸書吃粽子。陸書吃了一個、月香用牙箸戳起一個粽子、蘸了些玫瑰花膏,銜了半個在口內,那半個粽子靠著臉,送到陸書口內。
平日里揚州有香火,節日時有馬披,這些揚州的儺文化在文中都有所體現,這些“神會”,實質上帶有半宗教、半風俗的形質。其中,擔任主要角色的神職人員——儺有兩個名稱,即“香火”和“馬披”?!稉P州畫舫錄》云:“儺在平時,謂之香火。入會,謂之馬披。馬披一至,鑼鳴震天。”馬披善于裝神弄鬼,蹦縱竄跳,其行為已略具表演成分。
有兩個人精身赤足,用銀紅興兒布系著青興布褲,有二尺多長鐵椎穿通臂膊,手腕手里各持鐵鞭,在大殿天井里熱烘烘香堆子旁邊亂跳?!p林向袁猷道:“這兩人因為何故亂跳?”袁猷道:“他們名為馬披,自稱師爺,這是陰犯陽譴?!?/p>
還有跌博,又名跌成,是揚州城里有特色且極普遍的賭博娛樂方式,也是個風俗。小說第二回:
見又有些拎著跌博籃子的,那籃內是些五彩淡描磁器、洋絡汗巾、順袋鈔馬、荷包、扇套、骨牌、象棋、春宮、煙盒等物,站在魏璧旁邊,哄著魏璧跌成。魏璧在那籃子內揀了四個五彩人物細磁茶碗,講定了三百八十文一關。那跌博的拿那夾在夾窩內一張小高板凳坐下,將小苗帚先將地下灰塵掃了幾帚,然后將耳朵眼個六個開元錢取了出來,在地上一灑,配成三字三模,遞到魏璧手內,用右手將魏璧手腕托住。那傍邊站有幾個拾博的,向著與魏璧跌博這人嗽嘴,說道:‘叫著!’這人點頭答應。魏璧將六個錢在手指上擺好,望地下一跌。那拾博人口數,一一看清了字模,拾起來又遞在魏璧手內,魏璧又跌。共跌了五關,只出了兩個成,算是輸了三關。魏璧道:‘不跌了。’那人也不曾問著錢鈔,立起身來拿了小板凳,拎著博籃同那幾個拾博的去了?!?/p>
再如第十三回:
陸書、魏璧在跌博籃子上,跌了許多水老鼠、黃煙兒,帶回船上,吃酒賞午。
由以上的種種描述可以見出,描繪人物的城市生活狀態,刻意表現城市娛樂已成為《風月夢》的顯著特征。
三、《風月夢》與揚州曲藝文化
一直以來評彈相連,但是《風月夢》中,沒有提到評書,而是多處提到與蘇州彈詞并稱的揚州彈詞。評書盛興于明清,主要分袍帶(講史及英雄傳奇書)、短打(公案俠義書)、神怪(神話怪異書)三大類。說書人表演道具很簡單,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醒木、一方帕,卻能將中華洋洋五千年的歷史傳聞表達出來,確屬不易。評書的俗語:“砣子”(一個單元故事)、“書膽”(主人公)、“書賊”(反面人物)、“書筋”(書中的福將)。通過閱讀全文,本人認為書中涉及彈詞而沒有評書。
彈詞的歷史悠久,可能是從唐代的有說有唱的變文形式中蛻化而來。變文的唱詞格式,大多是七字句,偶爾加三字頭或夾雜三三的六字句等,后演變成說唱音樂,說唱音樂就是彈詞的前身。揚州彈詞——揚州地方曲種,原名“弦詞”,流行于揚州、南京及蘇北里下河地區。其表演以說表為主,彈唱為輔,與評話大致相同,所不同者一是更加講究字正腔圓,語調韻味;二是演示動作幅度更小,只重在面部表情。[5]彈詞藝術中的說、噱、彈、唱,五到、八技,都是彈詞演員所具備的基本技藝。多用揚州方言,揚州彈詞唱詞安排在書詞當中。常用曲牌有“吉祥草”、“離京調”、“滿江紅”、“疊落”等,以羽調和商調居多。曲調樸實典雅,古色古香,多年來無什變化。唱詞有代言體和敘事體,一般為三字句或七字句,可適當增減字,多為偶句押韻。伴奏“上、下手”協調默契,三弦彈骨架音,疏放雅樸,琵琶則潤、密多變,跌宕綺麗,謂之“三弦骨頭琵琶肉”。[10]揚州妓女,在清代是有分等級的,像雙林、月香這些“相公”(清有花榜),也是色藝俱全,技藝方面其一就是彈唱。《風月夢》開篇就寫:
天凝門水關里面出來的游湖船上面間或有人帶的女妓,也有唱大曲的,也有唱小曲的,笛韻幽揚,歌聲裊娜。
《風月夢》作為寫實小說,紀實性強,揚州藝人彈唱水平高,表現在即興演唱,彈詞的演出形式,靈活多變,較少受舞臺、布景、道具、人數以及空間和時間等條件的限制。若演出即謂“雙檔”,就是二人相應配合,以不同人物的口吻、聲調對話,一人側重敘述,一人側重唱曲。其實彈詞很多都是取材于生活,在生活中積累起來的民間藝術。在第二十九回《背盟誓風林另嫁》中:
賈銘向鳳林道:‘我意欲屈你唱個小曲,不知可賞光否?’鳳林聽了,喊高媽將琵琶取來,接在手內,又叫高媽將腳藍內那一雙未曾穿過的白洋結顧繡三藍鞋子拿出來,放在賈銘席前。鳳林彈起琵琶,轉動歌喉,唱了一個《離京調》其詞曰:
洋經花鞋三寸大,未曾穿過送與冤家,送冤家,留為憶念來收下,我沒奈何,硬著心腸來改嫁。你若想起我這好,看看鞋子上花。要相逢,除非三更夢里罷,若要想團圓今生不能只好來生罷。
鳳林唱畢,將鞋子遞在賈銘手內道:‘你收起來做個憶念罷。’賈銘接過去收了,向鳳林道:‘你代我彈個《吉祥草》。’鳳林答應,彈起琵琶。賈銘遂唱道:
冤家要去留不住,越思越想越負辜。想當初,原說終身不散把時光度,又誰知你抱琵琶走別路。我是竹籃打水、枉費工夫。為多情,誰知反反多情誤,為多情,誰知反被多情誤!”
如“說,要語言生動,引人入勝;噱,要詼諧幽默,恰如其分;彈,要純熟自如,托唱熨帖;五到,即是表演上要求做到外形動作與內在感情的統一協調,也就是說要心到、口到、手到、足到、目到;描寫八技,即是用人聲來模仿自然音響的口技藝術?!?/p>
妓女很少是用畫吸引人的,都是彈琵琶唱曲的,因為耳軟,從沒聽過眼軟的,故吳珍道:“鳳相公可算善灌米湯了?!本鸵驗樵~曲可以傳達心聲,于是很多就將心聲寄托在曲中,雙林是想借彈唱琵琶的彈詞歌聲覓一個“有情人”跟他一輩子,雙林唱《滿江紅》:
俏人兒,我愛你風流俊俏,豐雅是天生。我愛你人品好,作事聰明,說話又溫存。我愛你非是假,千真萬真,夙世良緣分。易求無價寶,真個少。難覓有情人,何日將心趁。我有句衷腸話,欲言我又忍,不知你有不肯?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
此所謂:“詩言志,歌永言,聲依詠,律和聲”,“詩言志,歌詠言”這是前人對詩歌本質的概括和總結。什么是志?《毛詩序》解釋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可見,所謂的“志”,就是詩人內心的感情的抒發。詩歌是思想的反映,感情的產物。
口技,彈詞中的一種,也是雜技的一種。演員運用口腔發聲技巧來模仿各種聲音。它能同時發出各種音響,這種技藝,清代屬“百戲”之一種,表演者多隱身在布?;蚱溜L的后邊,俗稱“隔壁戲?!睋P州曲藝文化在第十三回《慶生辰月香開壽宴》中一段用很長的語言來描述王樹仁的口技,他手拿一柄紙扇,學動物、車馬聲音,然后進帳子里又說一家人的午休精彩片段。尤其是青年婦人唱“南京調”,文中也有詞(略)。表演者運用其熟練的藝術技巧,入木三分地來刻劃人物,細致生動地展現作品的思想內容,集中、概括而具體地揭示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同時放映了彈詞中是不分技藝的,優秀的彈詞說唱藝術都是雜糅各技之長,綜合運用,取長補短的。
題材豐富多樣,月香唱了個拿手的二黃賠罪:
林黛玉悶懨懨心中愁悶,聽窗外風弄竹無限凄涼。喚紫鵑推紗窗且把心散。想當初進榮府何等鬧熱。與寶玉日同食夜同炕枕,他愛我我愛他一刻難離。癡心腸實指望終身有托,到如今均長大男女有別。見了面反說些虛言套話,平白的又來了薛氏姨媽。他有女名寶釵容貌端莊,說甚么金玉緣可配鸞凰。癡寶玉聽人言心生妄想,可憐我苦伶仃早喪爹娘。無限的心中苦誰訴衷腸,奴只得常垂淚暗自悲傷,最可恨王熙鳳拆散鴛鴦。
將《紅樓夢》這部長篇小說用彈詞短短數句口語化的彈唱的方式演繹,別具一番特色?!肮窃~出佳人口,非但聲音柔脆,字句鏗鏘,而且這詞曲清新,令人心曠神也?!保憰u曲)如第七回中《常隨嘆五更》:
叫鳳林、月香兩人各將琵琶彈起,又喊污師坐在席旁拉起提琴,袁猷用一雙牙著、一個五寸細磁碟產在手中敲著,催促文蘭“嘆五更”:
“一更里,(略)二更里,……五更里,窗前月光沉??蓢@咱們不如人,苦難伸,打了門子派差門。接帖田官話,時刻要存神。差來差往鬧紛紛,終朝忙碌碌,由處喊掉魂。門印尋銀子,看見氣壞人。我的天呀,不是大煙家,久已到處滾。天明窗前月光遲,可嘆咱們落臺時,苦誰知,住在寓所怎支持!行囊都當盡,衣服不興時,煙癌到了沒法施。想起妻和子,不覺淚如絲,尋朋告友。沒處打門子。我的天呀,難道跟官人,應派流落他鄉死。”
賈銘著人將弦子、笛子、笙、鼓板、琵琶、提琴取來,鳳林唱了一套‘想當初,慶皇唐’,聲音洪亮,口齒鏗鏘,宛似男子聲音。月香等鳳林唱畢,唱了一套‘這為你如花美眷’,聲音柔脆,細膩可人。那些看十壺牌的朋友,連牌都看錯了。
這顯然有點夸張,但是也從側面說明這彈詞藝術的迷人精妙之處。彈詞在相應的環境中,以其獨特的傳播方式,有其固定的或流動的聽眾群慢慢流傳下來,或口耳相傳或寫成彈詞話本,成為一門傳統的具有地方特色風俗的曲種。彈詞——明清文苑里的奇葩,是當時廣為流傳的一種民間說唱文學,同樣也是揚州的地方特色之一,月香們邊彈琵琶邊唱,或用于講述故事,或用于寄托心聲,或反映現實的社會,作為一種藝術,它們產生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以其獨特音樂文學的藝術方式表現具有地方特色的傳統文化。
結語
小說《風月夢》以19世紀揚州城市生活為描寫內容,其中穿插了很多揚州的風俗。小說的敘述節奏是緩慢的、平淡的,閑筆較多,敘述時間和小說中的時間即故事時間在許多時候是一致的,這體現了作者閑散的心態和白描筆法。作者關注繁瑣的生活細節,風俗禮儀,表現很多的揚州的生活情調。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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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韓南(著),徐俠(譯),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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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內田道夫,李慶譯,中國小說世界(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9]葛永海,城市品性與文化格調——論中國第一部城市小說《風月夢》[J],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報,2005年4期
[10]連波編(著),彈詞音樂初探[M],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9
注釋:
①韓南(著),徐俠(譯),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5
②內田道夫,李慶譯,中國小說世界(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