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燈》的故事淵源考
內容摘要:《歧路燈》與《型世言》有很深的淵源。《歧路燈》與《型世言》第十五回故事的主要內容基本相同,且許多細節也相似或相同;《歧路燈》第二十九回與《型世言》第二十七回的故事情節相似,且有的細節描寫也頗為相同。因此,可大體推定李綠園以《型世言》第十五回作為《歧路燈》故事的直接淵源或者是藍本,同時,也借鑒了同書中的其他故事情節,敷衍成了自己的小說。
關鍵詞:《歧路燈》;《型世言》;淵源
作者簡介:劉銘,1973年生,山東省寧陽縣人,復旦大學中文系2008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近代文論與文學。
《歧路燈》是清代的一部約與《紅樓夢》同時成書的一部長篇白話小說,作者李海觀,字綠園,河南汝州寶豐縣人。對于這部小說的成敗得失及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學者們的認識還不盡相同,但作為“一部描寫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普通人民生活的百科全書式的作品”。[1](《歧路燈校本序》P1)尤其是“我國第一部也是惟一以教育為題材的古典長篇小說”[2](P395),這部小說還是很有認識價值的,也應當引起更多人的關注和研究。
綜觀幾十年來人們對于《歧路燈》的研究,筆者發現,大多數研究者是以小說的思想性和藝術性作為研究的著眼點的,而對于其本事或故事來源的研究卻少有涉及,或者偶有論述也是語焉不詳。其實,雖然李綠園曾經強調說他的小說是“空中樓閣,毫無依傍”[3] (P95),但這恐非實話實說。實際上,《歧路燈》與《型世言》[4]有很深的淵源。
下面就二者的淵源做一下具體地考證。
一、《歧路燈》與《型世言》第十五回所寫故事的比較
首先,我們將《歧路燈》與《型世言》第十五回“靈臺山老仆守義,合溪縣敗子回頭”故事的主要內容作簡單比較。
《歧路燈》主要內容 | 《型世言》第十五回主要內容 |
1、明代河南省會祥符的一個鄉宦譚孝移晚年得子譚紹聞。 | 1、明代四川保寧府合溪縣的一個大財主沈閬,晚年得一子沈剛。 |
2、譚孝移夫婦對兒子珍愛異常。孝移重視對兒子的教育,然其妻王氏糊涂不明,溺愛兒子。孝移外出,王氏為兒子擇得劣師,生怕兒子讀書累出病,任憑劣師胡引亂教。 | 2、沈閬晚年得子,自是溺愛異常,生怕兒子讀書累出病,不擇先生,不行教訓,聽任庸師的縱容與浮浪伴讀子弟的教唆引誘,吃酒賭嫖,胡作非為。 |
3、譚孝移臨死托孤于仆人王中。 | 3、沈閬臨終托孤于沈實。 |
4、王中忠心耿耿,殫精竭慮地扶持幼主。 | 4、沈實秉承主命,盡心幫扶沈剛。 |
5、王中一再請求王氏管束兒子,然王氏溺愛護短反厭棄王中。 | 5、沈實請求沈剛母親黎氏管束兒子,反遭沈剛母親黎氏厭煩。 |
6、譚孝移死后,王氏對兒子更加縱容遷就,紹聞與同輩浮浪子弟結盟為兄弟,并被引誘,吃酒賭博,狎妓宿娼,寵孌童,煉黃白,盡極享樂之能事。 | 6、沈閬死后,沈剛母親黎氏對兒子縱容,沈剛更是有恃無恐,與浮浪子弟結盟為十兄弟,豪賭濫嫖,比吃比穿,極端浪費。 |
7、忠仆王中多次勸諫,紹聞母子嫌其礙眼將其驅逐。 | 7、沈實盡心幫扶沈剛,沈剛母子卻嫌沈實礙眼,將其逐出家門。 |
8、譚紹聞越陷越深,掉進深淵,終致傾家蕩產。 | 8、沈剛終于將家產敗盡,連容身之處都沒有了。 |
9、在忠仆、父執和族兄的幫助下,紹聞浪子回頭,家業復興。 | 9、在沈實的幫助下,沈剛浪子回頭,終于家業復興。 |
通過以上的表格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歧路燈》與《型世言》第十五回故事的主要內容除個別地方,即第2項有一定出入外,其余基本相同。
其次,我們看《歧路燈》與《型世言》第十五回故事的某些具體細節描寫的比較。
第一,《歧路燈》中譚孝移是四十歲上得到了兒子紹聞(第一回);而《型世言》第十五回中沈閬也是四十余歲有了兒子沈剛。
第二,《歧路燈》中譚紹聞有糊涂不明的母親溺愛護短乃至縱容;而《型世言》第十五回中沈剛的母親也是如此。
第三,《歧路燈》中譚紹聞的墮落與劣師(侯冠玉)的影響有很大關系;而《型世言》第十五回中沈剛的奶公老師,對他的成長也無什么好的影響。
第四,《歧路燈》中譚紹聞的墮落與浮浪子弟盛希僑特別是夏鼎的引誘和教唆關系很大;而《型世言》第十五回中的沈剛也是在兩個浮浪子弟花紋與甘毳的引誘教唆下一步步走向深淵的。
第五,《歧路燈》第六十一回:“譚紹倉猝謀葬父,胡星居肆誕勸遷塋”中,譚紹聞為陰陽家所騙,要在葬父時動遷祖墳;《型世言》第十五回,沈剛在甘、花而人的慫恿下,也在下葬父親時遷移祖墳,結果被騙。
第六,《歧路燈》與《型世言》第十五回都塑造了忠仆的形象,而對忠仆的具體刻畫上也有著相似或相同的情節。
1、《歧路燈》中王中是從小侍侯主人,而且深得主人的信任,家中大小事務均有他料理,主人臨終前托孤于他(第十二回);《型世言》第十五回中的沈實與此相同。
2、《歧路燈》中王中嚴守故主遺訓,盡心盡意幫助幼主,卻遭到主母的厭煩。如,王中勸紹聞不要和那些匪朋往來,王氏不以為然,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難說叫大相公每日跟著一起老頭子不成?”(第十九回)又,王中要紹聞遵守父親的遺訓,王氏又斥責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還說那前話做什么。”(第五十四回);《型世言》第十五回中沈實在請求沈剛的母親黎氏管束兒子時,也遭到了她的搶白:“……我管他不下,你去管他?”更需注意的是,《型世言》第十五回中花紋與甘毳也曾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3、《歧路燈》中盛希僑曾挑撥紹聞道:“……盛價來接你,怕他,你就回去。”紹聞被激,大罵王中:“賊狗攮的……”(第十七回)。后,王中毒罵夏鼎,夏鼎也回道:“……一個家人公然敢罵人,好規矩,好家法!”“夏鼎一面走,一面說道:‘這樣主子,比王爺還大,管家的都敢罵人!’”“譚紹聞面如土色,說道:‘王中!王中!你也該與我留一點臉。勝如你罵我……’”,“王中呀,你也太厲害,我也使不起你……你心里沒我這個主人,只以開交為妙。”(第五十三回);《型世言》第十五回中沈實勸諫沈剛時,“花紋道:‘此位何人?’”“沈剛道:‘小價。’”“花紋道:‘我只道足下令親,原來盛價,倒會的訓誨家主!’”“甘毳道:‘老管家自要壓小家主。’”在花紋與甘毳的挑唆下,沈剛也就變臉,大罵沈實:“老奴才,怎就人面前剝削我,你想趲足了,要出去,這等做怪。”兩書中所描寫的這些情節與對話的確非常相似。
4、《歧路燈》中紹聞在將王中趕出時說道:“王中!王中!講說不起,我也使不起你,你今日就出去!連你家老婆孩子一齊出去!你屋里的東西我一件也不留你的,只以快走為妙。”(第三十二回);《型世言》第十五回中沈剛在攆沈實也說道:“……房里什物衣服,我都不要,你帶了妻小快去,不要惱我。”兩人講的話相較,的確如出一轍。
5、《歧路燈》中,王中從不貪圖主家好處,“一星詭也沒有”(第十二回),自己家無余財,被逐時,只有一個箱子,一個包袱的家當(第三十二回);《型世言》第十五回中沈實同樣一心為主,甘守清貧。被逐出時,“可憐房中并不曾有一豪梯己錢財,有一件當中首飾衣服。”
6、《歧路燈》中,王中被逐后精心經營南園和鞋鋪,為的是留個后手,“為少主人晚年養贍及小主人讀書之資”(第五十四回),而且將攢下的銀子如數交于紹聞(第五十六回);《型世言》第十五回中,沈實被攆后,也是苦心經營山林,為幼主將來衣食無著時所用,將所得到的收益,如數交給了沈剛。二人想法、做法完全相同。
7、《歧路燈》第七十六回,王中打罵夏鼎:“好賊子……把俺家的家業送了,還要送俺家性命么?我今日就與你把命兌了吧。”“不如我(王中)打死他(夏鼎),除了目前之害,報了往日之仇。我這個命算什么,死了全不后悔。”“夏鼎道:‘王中爺!我走了就是了,再也不來你家何如?’”“夏鼎急了,說道:‘王中爺,你就饒了我這忘八日的罷,我再也不敢如此了。’”;《型世言》第十五回中沈實見花紋與甘毳又來引誘沈剛,就拿了一把刀,闖進書房,要殺二人。“沈實大聲道:‘你這干狗男女,當先哄弄我官人,破家蕩產也罷……我如今一個個殺了,除了害!’”“甘毳極了,沸反叫道:‘饒命!’”“道:‘以后我再不敢來了,若來跌折孤拐!’”“花紋道:‘再來爛眼珠子!’”為了幼主,兩個忠仆都選擇了與匪朋拼命,而兩書中的匪朋討饒的話語,如出一人之口。
第七,《歧路燈》中譚紹聞的性格是“面嫩心軟”,這也是他難以擺脫壞人的糾纏,反復墮落的內在原因;而《型世言》第十五回中的沈剛,其妻也說他是:“相公平時只是女兒臉,踢不脫這干人……”。這“女兒臉”與“面嫩心軟”乃是半斤八兩。
第八,《歧路燈》中,譚紹聞立志改悔之后,把家務事完全托付給王中,自己躲在家里讀書,再不外出,壞人害怕王中,也不敢來找,時間一久,竟然與他們斷絕了;《型世言》第十五回中的沈剛也是如此。
第九,《歧路燈》中譚紹聞終于浪子回頭,家業復興;《型世言》第十五回中亦如此。
從以上的對比可以看出,《歧路燈》與《型世言》第十五回在細節描寫上有如此多的相似乃至雷同,這顯然不是“巧合”所能完全完全解釋的,前者的故事應當與后者有直接的淵源。
二、《歧路燈》第二十九回與《型世言》第二十七回的故事情節比較
《歧路燈》第二十九回“皮匠炫色攫利,王氏舍金護兒”,講述了皮匠的妻子長相標致,并內心屬意與紹聞,終于找機會隨了其子都自薦之心,不想二者眉來眼去的行為被皮匠察覺,皮匠就故意找機會“外出”,引誘紹聞入室偷香,然后他破門捉奸,詐了紹聞一筆銀子后和老婆遠走高飛;《型世言》第二十七回“貪花郎累及慈親,利財奴禍貽至戚”,講了陳公子被皮匠的嫵媚老婆所迷,想方設法想去勾搭婦人,婦人也有意于他。后,皮匠與陳公子的老師設局,詐了陳公子一大筆銀子,與老婆遠走高飛。
可以看出,二者的故事情節有一定的相似性,不僅如此,在對故事的敘述中二者也有幾個細節也頗為相同。
1、兩個皮匠都故意或默許老婆拋頭露面,賣弄風騷,有意勾搭富家子弟,然后詐錢。
2、譚紹聞與陳公子都無意中被皮匠老婆吸引,在皮匠家附近多次徘徊。
3、兩個皮匠都是假借“外出”,實為故意設局,引紹聞和陳公子上鉤。
4、兩個皮匠的老婆都知道,皮匠男人心術不正,在勾引別人時都是“半推半就”。
5、兩個皮匠在詐騙了錢財之后,都帶領著老婆逃之夭夭。
三、結論
總結以上的對比,筆者認為,李綠園應當是以《型世言》第十五回作為自己小說故事的直接淵源或者是藍本,同時,也借鑒了同書中的第二十七回等故事的情節,敷衍成了這部幾十萬言的煌煌巨著。
注釋:
[1] (清)李綠園.歧路燈[M].欒星校注.中州書畫社,1980.
[2] 杜貴晨.傳統文化與古典小說[C].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
[3] 欒星.《歧路燈》研究資料[M].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
[4]《型世言》為明末刊本,略晚于馮夢龍的“三言”,而與凌濛初的“二拍”差不多同時。此書在我國久已亡佚,1987年,法籍華裔學者陳慶浩等學者在韓國漢城大學的“奎章閣”發現了它。據陳慶浩先生考證:“《型世言》成書之后很可能沒有再版,就被淹沒在明末清初改朝換代的大動亂中……但它并沒有完全消失,部分故事被吸收到別的書中繼續流通。目前,我們所知就有,《幻影》、《三刻》(《三刻拍案驚奇》)、《別刻》(別本《二刻拍案驚奇》的簡稱)。”(《型世言》校注本序,《型世言評注》(明)陸人龍著,陳慶浩校點,王锳,吳書蔭注釋,北京新華出版社,1999年版)
李綠園生活于清代中期,此時他可能已經見不到《型世言》一書了,他所見到和參閱的應是《幻影》、《三刻》、《別刻》等。但為了敘述方便,本文仍以《型世言》作為與《歧路燈》對比的對象。
《幻影》、《三刻》、《別刻》與《型世言》的內容對應如下:《幻影》為《三刻》的祖本,《幻影》、《三刻》第八回“義仆還自守,浪子寧不回”與《型世言》第十五回“靈臺山老仆守義,合溪縣敗子回頭”對應;《幻影》、《三刻》第二十七回“為傳花月道,貫講差使書”與《型世言》第二十七回“貪花郎累及慈親,利財奴禍貽至戚”對應;《別刻》第十五卷“昵淫朋癡兒蕩產,仗義仆敗子回頭”與《型世言》第十五回“靈臺山老仆守義,合溪縣敗子回頭”對應;《別刻》第十四卷“為傳花月道,貫講差使書”與《型世言》第二十七回“延名師誤子喪妻,設奸謀敗名殞命”對應(明朝,陸人龍著,陳慶浩校點《型世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附錄第673、6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