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令詞鑒賞之二十三
蝶戀花 晏殊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題解】
“蝶戀花”原是唐教坊曲,后用作詞牌,本名”鵲踏枝”,又名”黃金縷””卷珠簾””鳳棲梧””明月生南浦””細雨吹池沼””一籮金””魚水同歡””轉調蝶戀花”等。明代楊慎在《詞品》說”‘蝶戀花’取名于梁元帝’翻階蛺蝶戀花情’。”以南唐馮延巳《蝶戀花·六曲闌干偎碧樹》(一作晏殊詞)為正體。柳永《樂章集》《張子野詞》并入“小石調”,周邦彥《清真集》入“商調”。趙令畤有《商調蝶戀花》,聯章作《鼓子詞》,詠《會真記》事。此體為雙調六十字,前后段各五句四仄韻,另有變體二種。代表作有李煜《蝶戀花·遙夜亭皋閑信步》、柳永《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蘇軾《蝶戀花·春景》等。
【作者介紹】
見前
【簡析】
此詞寫閨思,內容并無創新,不外是傷秋懷遠之類。但寫秋意而不凄苦,賦景物而不濃艷,雖不離婉約本色,卻有一般婉約詞少見的寥闊高遠之境界,并有一種耐人咀嚼的情味,這就是晏殊的本領了。
上片描寫苑中景物,運用移情于景的手法,注入主人公的感情,點出離恨;下片承離恨而來,通過高樓獨望生動地表現出主人公望眼欲穿的神態,蘊含著愁苦之情。全詞情致深婉而又寥闊高遠,深婉中見含蓄,廣遠中有蘊涵,很好地表達了離愁別恨的主題。
起句“檻菊愁煙蘭泣露”,寫秋曉庭圃中的景物。檻菊,檻外的菊花。古代建筑常于軒齋四面房基之上圍以木欄,上承屋角,下臨階砌,謂之檻。樓臺水榭亦多是檻欄。菊花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看上去似乎脈脈含愁;蘭花上沾有露珠,看起來又像默默飲泣。此句的手法是以景喻情而且情韻深婉:蘭和菊本身就是高潔的象征,故為君子所愛。屈原愛蘭:“余既滋蘭之九畹兮”,“紉秋蘭以為佩”;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皆為世人所熟知。詞人又用“愁煙”和“泣露”將它們人格化,將主觀感情移于客觀景物,表露女主人公無言的愁緒。那么,這位女性愁從何來、為何而愁呢?詞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含蓄的暗示:“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新秋清晨,羅幕之間蕩漾著一縷輕寒,燕子雙雙穿過簾幕飛走了這是詞人的高明之處,也是這首詞深婉中見含蓄的表達手法之一。表面上看,是雙燕似乎不耐羅幕輕寒而飛去。實際上包含兩重意蘊:一是秋日到來,燕子歸去,那么,遠方的懷人呢?卻未歸來,卻是“山長水闊知何處?”。在古代詩詞中,秋日懷歸是常見的主題,如與晏殊同時代的柳永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范仲淹的《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晏殊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不像上面兩位同時代的詞家用賦體,直截抒發自己的思親懷鄉之情,而是用比體,用菊愁蘭哭作比附,因而顯得含蓄而深婉。第二,飛去的是雙燕,目睹此景,更會引起伴侶不在身邊的閨中人的愁緒和思念。與秋日懷歸一樣,以雙燕雙宿雙飛比喻伉儷人生,也是古代詩人的傳統,如梁簡文帝《金閨思》詩:”日移孤影動,羞睹燕雙飛”;唐李白《雙燕離》詩:”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羨”;杜甫的《雙燕》:“旅食驚雙燕,銜泥入此堂”;元稹《江邊四十韻》詩:”各各人寧字,雙雙燕賀巢。”至于史達祖的《雙雙燕》和吳文英的《雙雙燕》更是詞中的杰作。但晏殊詞中的這位女性見到雙燕則是別樣感受,因為伴侶不在身邊,燕的雙飛,更反托出人的孤獨。婉約詞的鼻祖,花間詞代表人物溫庭筠有首《菩薩蠻》,也是寫一位閨中人對伴侶的思念,結尾是“新帖繡羅襦,”。晏殊在此運用的是同樣手法,只不過“雙雙金鷓鴣”變成飛去的雙燕子了。聯系到上面說的“羅幕輕寒”,與其說是寫燕子的感覺,不如說是寫簾幕中人的感受,而且不只是生理上感到初秋的輕寒,而且心理上也蕩漾著因孤孑凄凄而引起的寒意。這兩句純寫客觀物象,表情非常微婉含蓄。接下來兩句“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則由含蓄暗示轉為直接抒懷,時間則從今晨回溯昨夜,明點“離恨”,情感也從隱微轉為強烈。明月本是無知的自然物,它不了解離恨之苦,而只顧光照朱戶,原很自然;既如此,似乎不應怨恨它,但卻偏要怨。這種仿佛是無理的埋怨,卻有力地表現了女主人公離恨的煎熬中對月徹夜無眠的情景和外界事物所引起的悵觸。
下片承離恨而來,通過高樓獨望生動地表現出主人公望眼欲穿的神態,蘊含著愁苦之情。“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過片承上“到曉”,折回寫今晨登高望遠。“獨上”應上“離恨”,反照“雙飛”,而“望盡天涯”正從一夜無眠生出,脈理細密。“西風凋碧樹”,不僅是登樓即目所見,而且包含有昨夜通宵不寐臥聽西風落葉的回憶。碧樹因一夜西風而盡凋,足見西風之勁厲肅殺,“凋”字正傳出這一自然界的顯著變化給予主人公的強烈感受。景既蕭索,人又孤獨,幾乎言盡的情況下,作者又出人意料地展現出一片無限廣遠寥廓的境界:“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前面所說的這首詞獨有的“寥廓高遠之境”,也主要表現在這三句之中,而且三句之間,意脈相連:一夜之間碧樹凋落,可見西風之勁厲蕭殺;但惟其碧樹盡凋,才能無遮無攔,“望盡天涯路”。況且,蕭殺之景必然觸動落寞之情,這才會登高遠望,但登高望遠所見之景,卻又是寥廓蒼茫之境。況且“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不僅有登臨縱目的蒼茫百感,更有不見所思的孤獨惆悵。但這無遮無礙的空闊大地,對這位女性來說,又是精神上的放縱與開拓,使她從狹小的、簾幕低垂的檻內和菊愁蘭泣的憂郁氛圍中解脫出來,轉向對廣遠境界的騁望。這與其說是詞中女性動作的轉換,還不如說是詞的作者心態的轉換。因此,這三句盡管包含望而不見、思而不得的幽怨,但氣象闊大,境界高遠,廣遠之中又有蘊含,沒有纖柔頹靡的氣息。語言也洗凈鉛華,純用白描。因此成為流傳千古的佳句,獲得歷代詞論家的好評。王國維說:“《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爾”。并拓展其內涵,將它比作“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的第一種境界:“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人間詞話》)
高樓騁望,不見所思,因而想到音書寄遠:“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彩箋,這里指題詩的詩箋;尺素,指書信。古人寫信用素絹,通常長約一尺,故稱尺素,語出《古詩十九首》“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兩句一縱一收,將主人公音書寄遠的強烈愿望與音書無寄的可悲現實對照起來寫,更加突出了“滿目山河空念遠”的悲慨,“山長水闊知何處”也與上闕的“明月不諳離恨苦”相呼應,“山長水闊”也和“望盡天涯路”相照應,而“知何處”的慨嘆則更增加搖曳不盡的情致。詞也就這渺茫無著落的悵惘中結束,再一次展示了令人神往的境界。詞的結尾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讓人回味無窮,晏殊的《蝶戀花》一直被后人傳誦,其動人之處也在此盡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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