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小令鑒賞之二十七
【正宮·醉太平】 張可久
人皆嫌命窘,誰不見錢親?水晶環入面糊盆,才沾粘便滾。文章糊了盛錢囤,門庭改做迷魂陣,清廉貶入睡餛飩,葫蘆提倒穩。
張可久(約1270—約1350),字小山,一說名伯遠,字可久,號小山;又一說字仲遠,號小山,慶元(治所在今浙江寧波鄞縣)人,人生坎坷,生平事跡不詳。曾多次做路吏這樣的下級官吏,后以路吏轉首領官(以上見曹楝亭本《錄鬼簿》)。錢惟善《江月松風集》中有《送張小山之桐廬典史》詩,可知其又曾為桐廬典史。元惠宗至正初年(1341)年七十余,尚為昆山幕僚(見李祁《云陽集·跋賀元忠遺墨卷后》),至正八年(一三四八)猶在世。一生懷才不遇,時官時隱,曾漫游江南之名勝古跡,足跡遍及江蘇、浙江、安徽、湖南一帶,晚年隱居在杭州一帶。
張可久畢生致力于詞曲的創作,是元曲的集大成者之一,其在世時便享有盛譽。早年與馬致遠、盧摯、貫云石有交往,曾互相作曲唱和。與喬吉并稱”雙壁”,與張養浩合為”二張”。現存小令855首,套曲9首,為元代傳世散曲最多的作家,占現存全元散曲的五分之一,其個人作品占朝代作品總量的比例之高,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元代220多位作家中,有散曲集傳世的只有張養浩、喬吉和張可久三人,但前兩人都是在臨死前或死后才刊行于世。唯有張可久不僅在元代已有四本散曲集傳世(鐘嗣成《靈鬼簿》又“有《今樂府》盛行于世,又有《吳鹽》、《蘇堤漁唱》”,另有胡存善編《小山樂府》),在元曲選集《陽春白雪》和《樂府群英》中,張可久入選的作品也是最多的。這說明他的作品在元代已獲得了廣泛的歡迎,甚至連元武宗在皇宮賞月時也令宮女傳唱他的散曲。
張可久散曲的內容部分作品如【慶東原·和馬致遠先輩韻】等抒發窮通無定,世態炎涼的感慨;【賣花聲·懷古】等曲寫百姓的痛苦和世道的險惡。這類作品充滿憤世嫉俗的感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社會黑白顛倒、賢愚不分的現實。另一部分則是隱居和游蕩江湖、欣賞山光水色、抒寫個人情懷和應酬懷古之作。張可久長期為吏的身世,對他的創作很有影響。生活的坎坷使他抑郁悲傷,向往歸隱。因此,描寫歸隱生活的景和情在作品中就顯得多一些。“歸隱”雖然是一個傳統題材,而對張可久來說,有其特殊的、深切的思想內涵:他一生奔波于宦海,到70歲尚任小吏“昆山縣幕僚”;80歲還任“監稅松源”,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結交的多為官員和文人,因此生活面比較狹窄,作品內容不夠廣闊。他有不少唱和之作,不論在思想上或藝術上都顯得平庸;同時他的社會地位和經歷,又決定了他的生活態度比較順從,雖有憤懣和不平,都表現一種“怨而不怒”的色彩。
元代前期,散曲家時尚自然真率,后期追求清麗雅正。張可久在這劃時代轉變中起了重要作用。他力求脫離散曲原有的白描的特色而入于雅正,以豐富多彩而又清麗的風格其作品風格多樣“或詠自然風光、或述頹放生活、或為酬作、或寫閨情”,講究格律音韻;著力于煉字煉句,對仗工整,字句和美;融合運用詩、詞作法,講究蘊藉工麗,而且常常熔鑄詩詞名句,藉以入于典雅。是元代散曲中“清麗派”的代表作家。其散曲在后期被視為典范,頗受明清以來文人推重。明朱權《太和正音譜》譽之為“詞林之宗匠”;清代詩論家劉熙載推崇他為“曲家翹楚”(《藝概·詞曲概》)。許光治說他“儷辭追樂府之工,散句擷唐宋之秀”(《江山風月情·自序》);李開仙《小山小令序》稱“樂府之有喬、張,猶詩家之有李、杜”。
張可久亦能詩,見于《元詩選》癸集。
張可久在散曲史上居有重要地位,他是后期“清麗派”的代表作家。講究格律音韻;著力于煉字煉句,對仗工整,字句和美;融合運用詩、詞作法,講究蘊藉工麗,而且常常熔鑄詩詞名句,藉以入于典雅。后代曲論家對此皆大加稱贊,如明代朱權評其詞“清而且麗,華而不艷,有不吃煙火食氣”(《太和正音譜》);清人劉熙載《藝概》稱喬、張“兩家固同一騷雅,不落俳語,惟張尤翛然獨遠耳”。但作為一個藝術大家,并非只有一種風格,如杜甫詩歌風格是“沉郁頓挫”,但也寫出《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這類被稱為“生平第一快詩”;李白詩歌壯浪恣睢、豪放不羈,但也有《宿五松山下荀媼家》這類誠摯溫情之作。張可久作為散曲大家,他的風格也不僅僅是蘊藉工麗,也有直俗淺白之作,有的甚至于劉熙載的評價相反,不是“不落俳語”,而是俚俗尖新。這首【正宮·醉太平】就是如此。這是它最大的特點。全曲未用一典,皆以口語俗語為喻。嬉笑怒罵,切中時弊,充滿尖新潑辣的蒜酪味。曲的開篇兩句“人皆嫌命窘,誰不見錢親”便用自白口語高度概括了當時世風的腐敗,道破此曲的主旨。接下來又用一個通俗形象的比喻“水晶環入面糊盆,才沾粘便滾”,來批判金錢對社會、對人心的腐蝕作用。即使你聰明如水晶球,一旦有了金錢的貪欲,便會耳目塞聽,糊涂油蒙了心,分不清東西南北,也不問是非曲直。關漢卿雜劇《竇娥冤》那位楚州太守桃杌的開場白云“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來刷卷(清查案卷),在家推病不出門”,也是當時官員的內心獨白。在這種面糊盆中糊涂官案下金銀是決定是非的唯一標準,又怎能不是非顛倒,黑白混肴!
接下來的三句即以辛辣而形象的語言揭露整個元代社會,在金錢腐蝕下人欲橫流腐敗變質的世風。“文章糊了盛錢囤”是寫士人對金錢的依附。“囤”本來是用葦蔑編的盛糧食工具。這里形容錢財堆積的如糧屯那么高。讀書作文,本應經時濟世、扶危定傾,現在卻變成了攫取錢財、投靠豪門的進身階。作者用文章糊在盛錢囤上這個形象的比喻,來諷刺士人對金錢物欲的貪求和崇拜。“門庭改做迷魂陣”是用來批判市井細民。“門庭”是家居之地;“迷魂陣”在元人口語中是迷惑、坑害別人的一種圈套和陷阱,通常指的是妓院。門庭本是家居過日安守本分之地,現在為了追逐金錢、竟變成倚門賣笑之所、坑蒙拐騙之地。這個形象的比喻金錢造成的道德淪喪,對人心的巨大腐蝕,也揭示了元代后期社會秩序的混亂,倫理的崩潰和價值觀念的顛倒。這不僅使我們產生一種情感上的震撼,而且還有一定的歷史認識價值。“清廉貶入睡餛飩”是批判官紳。為官應為民做主,但在金錢權欲的驅使下,這些官紳們一個個像害了軟骨病,挺不起脊梁,根本談不上正直道行,為民伸冤。“睡餛飩”亦是元人口語,即橫躺著的餛飩,比喻軟弱的站不起來。前面提到的《竇娥冤》中,竇娥在臨刑前有段唱詞:“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可以看做是元代百姓對被金錢腐蝕了的官紳們的痛恨,也是對“有理無錢莫進來的元代各級政權的絕望”,它是“清廉貶入睡餛飩”的一個形象注解。
總之,這兩句從士人、市井、官紳三個方面對元代社會在金錢的腐蝕下道德淪喪、是非顛倒的種種弊端作了精當又形象的概括。批判是全面的,也是深刻的。同代有位無名氏作家有首同調小令“罵錢”,對世人的貪婪、對金錢的渴求亦作過尖銳的諷刺:“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鵪鶉嗉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可見當時這種社會現象是普遍的,受到不止一位元代散曲家的關注!
必須指出的是,這種對金錢的貪婪,并不僅僅存在于元代社會,而是彌漫在整個封建社會,尤其是封建社會后期或轉型期的共同特征。在張可久之前,就有著名的漢末童謠:“舉秀才,不知書;察孝行,父別居。寒清素白濁如泥,高第良將卻如雞。”揭露漢末的賣官鬻爵制度對社會風氣和人倫常理的戕害;在張可久之后,有名明代朱朱載堉的《黃鶯兒·罵錢》:“孔圣人怒氣沖,罵錢財狗畜牲。朝廷王法被你弄,綱常倫理被你壞,殺人仗你不償命。有理事兒你反覆,無理詞訟贏上風。俱是你錢財當車,令吾門弟子受你壓伏,忠良賢才沒你不用。財帛神當道,任你們胡行。公道事兒你滅凈。思想起,把錢財刀剁、斧砍、油煎、籠蒸!”。當然也不僅僅是封建社會后期或轉型期的共同特征,也是資本主義社會上升期的共有特征。十六世紀英國的著名戲劇家莎士比亞在《雅典泰門》中也有段對金錢的著名詛咒:“金子!黃黃的、發光的、寶貴的金子!不,天神們啊,我不是一個游手好閑的信徒;我只要你們給我一些樹根!這東西,只這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張可久這首小令中對金錢、世風的批判以及內在規律的揭示,乃是中國古代詩詞乃至世界進步文學中一個帶有普遍意義的命題,這一思想價值不可低估。
結尾一句“葫蘆提倒穩”是表達作者自己的處世態度。“葫蘆提”亦是元人口語,本指喝酒,外延為糊涂度日。這種整天借喝酒混日、靠糊涂混世表面上是一種消極人生,實際上是激憤之語,是作者對這個金錢支配一切、一切是非顛倒的病態社會徹底絕望的表現。也是他既不愿隨波逐流、追名逐利,又無力移風易俗、扭轉乾坤的復雜內心世界的自嘆。為了解脫這種矛盾和痛苦,歷史上的李白是“但愿長醉不愿醒”,今天的張可久也是“酒葫蘆,醉模糊,也安排我處”(《道情》)。如果說前面數句是作者對世風的批判,這句則是詩人人生態度的自白。必須指出的是,這種人生態度也是元代絕大多數正直散曲家的共同選擇,如關漢卿也說過:“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饑時餐醉時歌”,“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么”;馬致遠亦是“葫蘆提一向裝呆”(【雙調·夜行船】);曾瑞也說:“朝廷得安為大隱,咱,裝作呆”(【山坡羊】)。從這個角度來說,這首小令對研究元代文人的心態,也有一定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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