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中華大字典》之序言想到的
無意中得到本中華書局民國十六年版的《中華大字典》(四卷本缺一)。翻開《子集》,即是當時(民國四年初版時)大總統(tǒng)袁世凱的題字“后學津梁”,黎元洪的題字“倉許功臣”,及林紓、李家駒、熊希齡、廖平、梁啟超、王寵惠、陸費逵、歐陽溥存的序言。其中,有三篇序言均談到了《康熙字典》的紕繆。
林紓序言:“……但以《道光字典》言之,其校正《康熙字典》,不下二千余條。顧前清愛重祖烈,以為書經(jīng)欽定,無敢斥駁,遂留其訛謬,以病后人,何其悖也。”
熊希齡序:“……而搜羅較廣,條理較密,檢索較便者,不能不推《康熙字典》。顧紕繆百出,不適于用,久為世病,一義之釋,類引連篇,重要之義,反多闕漏,一音之辨,反切重疊,然如一字而音漪入聲,是欲使人明一畫之字,而轉(zhuǎn)以十余畫之字與音切晦之,其戾于教育原理者甚矣。若夫近世新增之術(shù)語,百科之名詞,與夫數(shù)百年來俗語之遷變,此皆非求之《康熙字典》所能得者也。余嘗謂一國文化愈進,其字書辭書,愈益繁多。”
王寵惠序:“……況《康熙字典》,行之已二百余年,則后此所增之名物訓詁,亦必俟諸字學家之補輯。顧當前清時代,因系官書,莫敢修正,遂致二百余年后,仍僅有此一書,直至民國成立,偶有一二作者,然簡陋殊甚。豈非字學中之憾事耶。試觀英國當一千七百五十五年,有負一時盛名之文學博士江生者,始作一字典,去今百六十年,其著作時代,后于《康熙字典》數(shù)十年,而英人之繼江生而作字典者,殆難更仆而數(shù)。無不以訂正舊學增益新知為事。且編輯體例有普通專門之分,又有版本大小之異,近更有《奧司佛大字典》,集全國之大學問家,從事于斯者數(shù)年,已出數(shù)巨冊,其余尚在編輯中,將來成書,當有十余巨冊,可為世界字典之冠,洵能極字學書之巨觀矣。向使英人對于江生之書,如吾國人之對于《康熙字典》,幾如金科玉律,一字不能改移,則其文學中用字之錯誤,已成謬種流傳,遑論凡百科學之日新而月異耶。是故字典一書,小之系于字學之進步,大之即關(guān)于全國文化思想之發(fā)達。用字典者,亦必須具有能用書而不用于書之眼光,始能逐漸改進,馴至與世界爭衡也。否則吾國雖有《康熙字典》一書,然二百余年,不能改進,則為書所用,終不能出其范圍耳。”
三序中,林序指出《康熙字典》之謬誤,熊序稍進一步,至于王序,則直接與同時期之英國字典的編輯情況相對比,更能發(fā)人深省。王不愧是耶魯大學的法學博士。
因此,我不由想到了一件與《康熙字典》有關(guān)的文字獄,即王錫侯《字貫》案。此案之始末《清代文字獄檔》(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中有詳細記載。
乾隆四十二年十月二十一日(1778年),此時距《康熙字典》之出版已六十二年了。江西巡撫海成上奏稱,“新昌縣民王瀧南呈首舉人王錫侯刪改《康熙字典》另刻《字貫》與叛逆無異,請究治罪”,而此人“從前因唆訟問徒發(fā)配,逃回原籍,經(jīng)錫侯等首縣拿獲解配,是以挾仇妄告”。而對照原書查下來,“其序文內(nèi)頌揚《字典》之下轉(zhuǎn)語果有‘然而貫穿之難也’句,又有‘《詩韻》不下萬字,學者尚多未識而不知用,今《字典》所收數(shù)增四萬六千有奇,學者查此遺彼,舉一漏十,每每苦于終篇掩卷而仍茫然’等句”,據(jù)此,海成上奏“請旨將王錫侯革去舉人”。
誰知乾隆看到此奏折后,因為作者在“凡例”中談到避諱時,舉了康熙、雍正及乾隆的例子,于是龍顏大怒,“及閱其進到之書第一本序文后‘凡例’竟有一篇將圣祖、世宗廟諱及朕御名字樣悉行開列,深堪發(fā)指,此實大逆不法為從來未有之事,罪不容誅,即應(yīng)照大逆律問擬以申國法而快人心,乃海成僅請革去舉人審擬,實大錯謬,是何言耶”(《將王錫侯迅速鎖押解京嚴審治罪諭》)。其實,據(jù)作者交代,其后刻之書,已經(jīng)將此都做了改正,而舉報者就還是拿了此前所刻來告發(fā)的。
于是,王錫侯及其“妻馮氏,子王霖、王□(此字為上“雨”下“澍”打不出)、王霈,媳胡氏、張氏、胡氏,孫王蘭飛、王梅飛、王杜飛、王誠飛、王牡飛、王靈飛、王黃飛,弟王景星、王景靖,侄王瀧賢、王瀧禾、王資生、王賀生、王瀧貴”二十一人解京,巡撫海成也被革職治罪。
最后判決的結(jié)果如下:
“奉旨:王錫侯著從寬改為斬決,余依次,欽此。”(《王錫侯從寬改為斬決諭》)
“奉旨:海成著從寬改為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欽此。”(《海成從寬改為斬監(jiān)候諭》)
“奉旨:王錫侯之子王霖、王□(此字為上“雨”下“澍”打不出)、王霈及伊孫王蘭飛、王梅飛、王牡飛、王云飛俱著改為應(yīng)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至王錫侯之弟王景星、王景靖及伊侄王瀧賢、王瀧禾、王瀧貴、王資生、王賀生俱著加恩寬免。余依議,欽此。”(《王錫侯之子孫從寬改為斬監(jiān)候諭》)
此外,還有江西布政使周克開、按察使馮廷丞因“閱看王錫侯《字貫》一書不能檢出悖逆重情,竟同聲附和,有乖大義,應(yīng)請革職交刑部治罪”。兩江總督高晉因失察也“照例降級留任”。
而王錫侯的家產(chǎn)也被變賣充官。其家產(chǎn)計有:
住房十間半連磚瓦基地等項共估值銀三十六兩六錢
門首空地一片估值銀三兩二錢
魚塘一口估值銀一兩二錢
屋后菜地一塊估值銀十二兩五錢
竹木床桌椅凳架盤桶箱柜、錫鐵磁瓦零星物件等項共估值銀六兩九錢六分一厘
谷一石五斗估值銀七錢
小豬一口估值銀三錢三分
雞五只估值銀一錢五分(《王錫侯家產(chǎn)估計清單》)
此文字獄,斬九人,革職官員兩人,降級一人,牽扯近百人,在清代的文字獄中,應(yīng)該不算是太大的。而起因僅僅是因為王錫侯認為《康熙字典》使用起來多有不便,所以就自己動手刪改《康熙字典》編了本《字貫》,沒想到卻惹來此滅門大案,甚可痛心!而這還是發(fā)生在所謂的康乾盛世!當代之影視界人士,假如在動念拍攝清宮戲之前,能不憚麻煩翻翻《清代文字獄檔》,我想,銀屏上的清宮戲恐怕會減少許多吧。
由此可知,前面三人在序言中所說非虛。小至一字典,修改尚且如此困難(不容許修改),清廷對文化思想界鉗制之緊由此可見一斑。國人不敢有思想,不能有思想,則頭腦必將陷入僵化,國家之各項事業(yè),必定失去活力;與此相對應(yīng)的,是英國人的思想自由與學術(shù)繁榮,工業(yè)革命的發(fā)生,又反過來帶動了國力之強盛。于是,鉗制思想、文化凋零、社會陷入僵化之大清帝國,與思想自由、文化繁榮、工業(yè)進步的英美等國,距離是越拉越大,當二者碰撞到一起的時候,鴉片戰(zhàn)爭就成為不可避免,發(fā)生辛亥革命(或其他革命)也就正是當然了。清朝之覆滅,禍根或許早在康乾盛世文字獄盛行之際就已經(jīng)埋了下去。
由此可見,學術(shù)活動之活力來自思想與學術(shù)自由。一旦這二者為強權(quán)政治所撲殺,則學術(shù)活動必將停滯不前。而有此自由在,則學術(shù)活動不待政府之推動與支持,自會循其固有之規(guī)律向前發(fā)展,且在自由競爭的環(huán)境中愈來愈強,民國時期的中華書局與商務(wù)印書館推出的《中華大字典》《辭海》《辭源》《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中國人名大辭典》《教育大辭典》等等高質(zhì)量的工具書就是明證。學術(shù)活動,它既是一朵嬌貴的花,也是一朵生命力頑強的花;說它嬌貴,是因為一旦缺乏思想與學術(shù)自由之空氣,它馬上就會枯萎;說它頑強,是因為只要有思想與學術(shù)自由之充沛空氣,則其何懼風霜與雨雪!
二O一一年四月十二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