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出轉精的《周禮正義》點校本
《周禮正義》86卷,是晚清卓越經學大師孫詒讓(1848—1908)的代表作。其重要版本,一是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的鉛印本——乙巳本,二是清宣統楚學社1931年湖北篴湖精舍遞刻本——楚本。1987年12月,中華書局出版《周禮正義》王文錦、陳玉霞點校本,列入《十三經清人注疏》。點校者經學功夫深湛,點校精當,堪稱古籍整理的典范。2015年11月,中華書局出版《周禮正義》汪少華點校本,作為許嘉璐主編、王云路李建國副主編《孫詒讓全集》的重要組成部分。將汪少華點校本與王文錦、陳玉霞點校本(以2013年第2版第4次印刷本為據,以下簡稱“王陳本”)相比較,可見前者改正標點、增補校記大約3000處,具有以下四大優點:
首先,補充了孫詒讓《周禮正義》批校本的數百處批校。這部孫校本,現藏臺灣師范大學圖書館。王更生先生1972年在《國文學報》創刊號發表《孫詒讓先生著述經眼錄》披露孫校本“有仲容手批墨校,蠅頭端楷,彌足珍貴,目睹手澤,如親芝宇也”。汪少華前往臺灣閱覽了這部孫校本,過錄了全部批語,采納到點校中。例如1750頁“此頒禽亦謂分予之群臣,卿大夫士也”,“卿”原訛“即”,孫校本改為“卿”,因為“群臣”不限于“大夫士”,還包括“卿”,即3331頁鄭玄所注“群臣,卿大夫士也”。又如4198頁“凡屋之中脊最高處謂之極,上覆以瓦謂之甍,下承以木謂之棟,三者上下相當”,“三者”指“極”、“甍”、“棟”,原訛“二者”,孫校本改正。再如357頁引段玉裁云:“凡二本字乖異而用一廢一,曰從。如蕭或為莤,鄭大夫從莤讀縮,杜則從蕭是也。鄭君從杜,蕭與茅為二,大夫、許君莤茅為一。”“鄭大夫”原作“鄭仲師”,與段玉裁《周禮漢讀考》原文一致。孫校本改作“鄭大夫”,有其理據:354頁鄭大夫云:“蕭字或為莤,莤讀為縮。束茅立之祭前,沃酒其上,酒滲下去,若神飲之,故謂之縮。”可見“從莤讀縮”的是“鄭大夫”。孫詒讓214頁引《后漢書·鄭興傳》“興字少贛,河南開封人也。建武六年,征為太中大夫”之后說“注凡引鄭大夫義,皆其遺說也”;15頁引《后漢書·鄭興傳》“興子眾,字仲師。建初六年,代鄧彪為大司農”之后說“仲師作《周禮解詁》,與鄭大夫興為二鄭”,可見“鄭大夫”是鄭興,“鄭仲師”是鄭興之子鄭眾(鄭司農),可見段玉裁將“鄭大夫”誤作“鄭仲師”是父冠子戴。
其次,改正了王陳本的校對疏誤。王陳本《本書前言》自述“以乙巳本做底本,以楚本做工作本。用乙巳本和楚本逐字對校,先用鉛筆把楚本改成乙巳本,然后再進行點校”。把楚本改成乙巳本的過程,校對疏誤勢必不少,因為乙巳本印刷粗劣,模糊不清。其中乙巳本正確,因疏漏而誤從楚本,這就影響了點校質量。例如1231頁引《司刺》注“過失,若舉刃欲斫伐而軼中人者”,與3425頁《司刺》注合,王陳本則從楚本將“若”訛作“者”誤屬上句(1022頁)。又如為了說明“昔夕古字通”,38頁說“王逸《楚辭章句》引《詩》云‘樂酒今昔’”,與《谷梁傳》“日入至于星出謂之昔”、《管子》“旦昔從事”都是“以昔為夕”。王陳本從楚本“引”訛作“同”,遂致破句:“王逸《楚辭章句》同,《詩》云‘樂酒今昔’”(31頁),令人誤以為《楚辭章句》同《管子》或《谷梁傳》。也有乙巳本正確,因誤判而從楚本。例如《漢律》有“矯詔害”、“矯詔不害”,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第十·矯先帝詔害》指出“《漢書》凡言坐矯詔罪者,皆有害、不害之分。《史記》亦有之”,批評《義門讀書記》以“害”為衍文“蓋未考《漢律》也”。3517頁孫疏“如《漢律》所謂矯詔害者”即是引《漢律》。王陳本誤判而從楚本,將“矯詔害”改作“矯詔書”,出校(2920頁):“‘書’原訛‘害’,據楚本改。”新校本有糾正各本訛誤,例如646頁引《左傳·哀公十七年》“衛侯薨于北宮”,“薨”是“夢”之訛,衛侯未死,而是做夢,《左傳》下句“見人登昆吾之觀”可證,于是出校。還有改正王陳本排印錯訛,例如662頁“應門、雉門、皋門外,雖不為朝,而皆有廷……賈疏謂‘閽人掌中門……’,非也”,“應門雉門”、“閽人”排印訛作“應問難門”、“間人”(王陳本547頁)。新點校是以王陳本做工作本,再度核對乙巳本和楚本,就便于最大程度地糾正各種疏漏錯訛。
第三,改正了王陳本的標點錯誤。由于《周禮正義》涉獵廣、考證深,且是節引,文義理解難,標點錯誤在所難免。王陳本標點錯誤,一是敘述語誤為引文,例如220頁“彼注云:‘具所當共。’謂以所當共之事,戒所掌之官,警其廢闕”,王陳本誤將孫疏“謂以所當共之事,戒所掌之官,警其廢闕”作為所引注文,置于引號內(179頁)。二是引文誤為敘述語,例如245—246頁引《小宰》注“法謂其禮法也。戒具,戒官有事者所當共”,王陳本誤將“戒具,戒官有事者所當共”作為孫疏置于引號外(199頁)。三是不當分而分,例如1310頁引《方言》:“揄鋪、????、帗縷、葉輸,毳也。”《方言》卷二接著說:“荊揚江湖之間曰揄鋪,楚曰????,陳宋鄭衛之間謂之帗縷,燕之北郊朝鮮洌水之間曰葉輸。”可知“揄鋪”、“????”、“帗縷”、“葉輸”為四詞,王陳本頓開誤作“揄、鋪、??、??、帗、縷、葉、輸,毳也”(1089頁)。四是當分未分,例如3742頁說“《管子·五行篇》載黃帝六相,其名有當時、廩者、土師、司徒、司馬、李”,照《管子·五行篇》的解釋,“蚩尤明乎天道,故使為當時;大常察乎地利,故使為廩者”。王陳本誤將“當時廩者”合一,“六相”就成了五位(3105頁)。五是書名、篇名、人名、地名誤標失標,例如2570頁“謂若魯之《春秋》,晉之《乘》,楚之《梼杌》”,趙注說“此三大國史記之名異”并解釋了得名之緣由,孫疏明確說“彼三書”,王陳本未將“春秋”、“乘”、“梼杌”標書名號(2137頁)。又如3513頁引《谷梁傳·成公五年》“晉 伯尊遇輦者不辟”,“伯尊”《左傳》作“伯宗”,是晉國大夫。王陳本標作“晉伯尊”,施事從“伯尊”誤為“晉伯”,“尊”成了形容詞(2916頁)。再如3591頁引《管子·事語》“齊諸侯方百里,負海子七十里,男五十里”,這一“齊”正如2595頁孔廣森對《管子·事語》此節的解釋:“齊,中也,與《爾雅》‘距齊州’之齊同義,亦言中州之國大,負海之國小。”王陳本“齊”字標專名線,“齊”下標逗號(2981頁),視作齊國。六是破句,例如1255頁引《詩經·召南·野有死麕》“有女懷春”毛傳“春,不暇待秋”,孔疏:“傳以秋冬為正昏,此云春者,此女年二十,期已盡,不暇待秋也。”王陳本將毛傳標作“春不暇,待秋”(1042頁),則沒有時間的急迫就變為允許延期的兩可。有的破句甚至與原意完全相反,例如3400頁引《檀弓》鄭注:“時子般弒,慶父作亂,閔公不敢居喪,葬已,吉服而反。”孔疏說得很明白:“莊公以三十二年薨,大子般立。十月己未,共仲使圉人犖賊子般于黨氏,立閔公。慶父作亂,閔公時年八歲。”而王陳本將鄭注標點為“時子般弒慶父作亂”(2821頁),被弒的子般竟成了弒慶父的作亂者。再如541—542頁:“賈疏謂鄭‘謂大宰斂得九賦之財,給九式之用,待來則給之,故云待猶給,非是訓待為給’,非鄭恉也。”鄭注“待猶給”,賈疏認為這是因為“待來則給之”,所以說“待猶給”,而不是“訓待為給”。孫疏則贊同“訓待為給”,認為是“引申之義”,賈疏“非鄭恉”。王陳本標作“賈疏謂鄭謂大宰斂得九賦之財,給九式之用,待來則給之,故云待猶給,非是。訓待為給,非鄭恉也”(447頁),恰恰違背孫疏原意。
第四,校正了《周禮正義》的引文錯訛。這是繼承王陳本的傳統,例如對于鄭注“祭祀之容,穆穆皇皇”的“穆穆”,孫疏引《詩·周頌·雝》“天子穆穆”鄭箋“穆穆,美也”為證。王陳本1016頁出校:“案:《雝》鄭箋無此解,而孔疏有‘穆穆然而美’之語。”汪本1224頁出校:“案:《周頌·雝》‘天子穆穆’當為《商頌·那》‘穆穆厥聲’。”顯然后者較優,因為鄭箋固然有此解,只不過是針對《商頌·那》“穆穆厥聲”。有的是出處錯誤,例如孫疏引《漢書·食貨志》“在壄曰廬,在邑曰里”之后說“《公羊·宣十七年》何注義同”。類似《漢書·食貨志》的訓釋“在田曰廬,在邑曰里”僅見于《公羊傳·宣公十五年》何注,故1139頁出校:“七”當為“五”。又如引《詩·陳風·宛丘》“不績其麻”,1179頁出校:“宛丘”當為“東門之枌”。有的是涉上下文而訛,例如引焦循云:“《考工記》云:‘廟中容大扃七個,闈門容小扃參個。’注云:‘廟中之門曰闈。’” “廟中容”,《考工記》原文、焦循《群經宮室圖》卷二并作“廟門容”,涉下注“廟中”而訛,故1226頁出校:“中”當為“門”。
從1987年到2015年,新舊點校本相隔28年,電子檢索等物質條件的優越已經無可比擬,新點校本又是在王陳本的厚實基礎上進行,后出轉精是題中應有之義。然而對堪稱古籍整理典范的王陳本進行精耕細作,標點尤其是破句的改正,難度系數相當大,不僅需要辛苦耐煩,而且必須深入求證。在輕整理重著作的當下,耗費5年時間來重新點校這部280萬字的傳世之作并且取得不俗成績,這種精品意識,對于古籍整理或國學研究應該具有示范意義。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經學文獻研究中心)
(原載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辦公室編《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