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不患寡而患不均”雜考
【作者簡介】劉駿,上海政府部門干部,祖籍陜西,復旦大學古典文獻學研究生。
孔子是中國古代偉大的思想家。他的思想在流傳的過程中有很多被有意或無意的誤解。其中“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就是典型的一例。
這句話出于《論語·季氏篇》,原是孔子批評魯國的執政季氏為擴張自己的實力而攻打魯國的屬國顓臾,全句云:“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其中“不患寡而患不均”和“均無貧”被經常引用和發揮。圍繞著這兩句,我們的通識教育和世俗理解非常成功地把孔子打造成了一個絕對“平均主義”的倡導者,而且還是一個只講“分蛋糕”不講“做蛋糕”的機械論者。這一理解在中國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社會大背景中,由于其適應了新時代反大鍋飯、反平均主義的批判需要,而被無限固化和強化。但從正確理解孔子學說的角度來講,這樣的解釋卻是極大歪曲了孔子的原意,它把一個原本在儒家價值體系中非常重要的政治命題,偷換成了一個庸俗的經濟學概念。搞清楚孔子這段話的原意。重點要圍繞這三個字來展開,即寡、貧和均。
首先,“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句中的“寡”字,并不是指物質財富缺少,它和物質多少的概念風牛馬不相及。這里的“寡”字,是指人口缺少。這個意思在漢代獨尊儒術《論語》大暢其道后,便為諸多研究者所明確,如孔安國就解此句為“不患土地人民之寡少”,宋初邢昺也做了同樣解釋,南宋朱熹則解釋“寡”為“民少”。我們再看與《論語》相前后的老子《道德經》一書,里面也有一句“小國寡民”,這個“寡”字也是被解釋成國家小而民眾少。那么這個“寡”字到底重要在哪里呢?以至于孔子非要在這句話里用之來開宗明義。這就要說到中國的民本主義思想了。中國的民本主義思想由來久矣,它甚至構成了古代政權的合法性基礎。《說文解字》解釋“王”字,謂“天下所歸往也”。《詩經·泂酌》篇云“豈弟君子,民之攸歸”。《逸周書》解釋“君”字,謂“從之成群曰君”。《韓詩外傳》亦云“君者何也,曰群也”。《說苑》載管子亦曾曰:“君人者以百姓為天。”可見王也好君也好,得民不得民是關鍵。上古圣王莫不以得民為美政,如《尚書·舜典》舜帝曰“柔遠能邇,蠻夷率服”,《大禹謨》益曰“無怠無荒,四夷來王”,“惟德動天,無遠弗屆(至)”。同時,也莫不以失民為敗德,《尚書大傳》就記載了夏桀失民心為百姓所拋棄的故事,文云商湯打敗桀后“桀居中野,士民皆奔湯;南徙千里,止于不齊,士民往奔湯;徙于魯,魯士民復奔湯。”桀最后無奈地說天下歸你湯所有了。在漢末晉初,甚至還因為大規模接納少數民族內附而引起五胡亂華。《晉書·江統傳》收錄了江統給晉惠帝的奏書《徙戎論》,文中指出了大量接納少數民族內附可能導致政局失控。他在文中用了這么一段話,“夫為邦者,患不在貧而在不均,憂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廣士庶之富,豈須夷虜在內然后取足哉!”這里套用的正是《論語》里的話,當然他有點反其道而用之,我們且不論五胡亂華的真正緣由,但從江統這句話來看,他文中的“寡”字正應做人口少的理解。民眾多不多,也是孔子對春秋時期各諸侯國政治氣象的第一觀感。《論語》里記載了孔子周游列國到了衛國,對衛國都城他發的第一個感慨就是“人真多呀!”原話是“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這里的“庶”字,考慮到后面有“富之”的概念,而只能做人多來理解。“寡”字的深刻意涵,用我們現代的政治術語來講,還頗有點用腳投票的意思,這個國家政治清明,大家就來投奔,這個國家政局敗壞,大家就遠離它。孔子就親身履行了這一原則,他不僅講過“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而且還因不滿魯卿季桓子專權,而帶著一眾學生離開魯國,周游天下,魯國人才為之一空。《孔叢子》一書就記載了季桓子的族弟公父文伯死后,他的母親評價他說“孔子,天下之賢人也。不用于魯,退而去。是子素宗之而不能隨”,蓋至死引此事以為恥。
其次我們再來看“不患貧而患不安”、“均無貧”句中的“貧”字。“貧”字被廣泛理解成貧窮,進而理解成草根階層,理解成貧富懸殊,或者更寬泛的理解成國家貧窮等概念。但這一理解其實是大錯而特錯。朱熹解釋此句中的“貧”字云“貧,謂財乏。”可謂初得其意矣。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孔子這里講的“不患貧而患不安”是針對“有國有家者”而言的,是指向各國的諸侯和有采邑的上大夫,這些人經常患什么“貧”呢,他們所謂的貧,其實是指他們自己所能夠擁有和支配的財力的匱乏。孔子這句話原有批評魯國當政季氏的意思,倘還季氏所憂之貧是百姓之貧、國家之貧,那又何來批評之有,表揚還來不及呢?無獨有偶,在《國語》里就活脫脫為我們呈現了一個稍前于孔子的“有國有家者”憂貧的故事“叔向賀貧”,文云“叔向見韓宣子,宣子憂貧,叔向賀之。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無其實,無以從二三子,吾是以憂,子賀我,何故?”叔向于是給他講了一番大道理,核心意思就是說“有國有家者”應憂德之不建,而不應憂貨之不足。這個故事與孔子講“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歷史氛圍和場景十分相似,而韓宣子的憂貧和叔向的解答無疑有助于我們樹立正確的理解。我們知道,掌握在“有國有家者”手中的財物,或用于其享樂,或用于其邦國、采邑之管理,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講其實就是指國家機器所掌握的財政。不患貧而患不安,其實是揭示了“有國有家者”是應以“逐利”為務呢,還是應以社會管理為務這一本質問題,孔子的回答顯然是后者。《禮記·大學篇》云“百乘之家(指諸侯)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這在深層次涉及到了國家價值導向,在孔子和儒家看來,國家如以“逐利”為本,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則社會紛起效仿,競相逐利,最終必是社會道德的滑坡。不患貧而患不安,還涉及到了如何辯證的處理國富與民富的問題。孔子主張藏富于民,如他在《周易·益卦》的《彖傳》中云:“損上益下,民悅無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他反對橫征暴斂,《論語·先進篇》講到孔子批評冉有,云“(魯國當政)季氏富于周公,而求(冉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看到學生助紂為虐,孔子氣到要與之斷絕師徒關系,并要求學生們去攻打他。夫子之失態,為《論語》全書中所僅見。相比之下,孔子還有一個學生叫有若,他做的就比較好,《論語》里記載:魯哀公問
有若,年饑用不足,怎么辦?有若對曰何不改收十分之一稅,哀公說我現在收取十分之二稅還嫌不足,怎么讓我改收十分之一呢?有若回答說:“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有若可謂得乃師真傳。儒家后期代表人物荀子在《王制篇》也表達過同樣的思想,文云“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實府庫。”一樣是主張藏富于民。
下面我們再來看看“不患寡而患不均”“均無貧”中的“均”字。陳平分肉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史記》里載“里中社,平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平曰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后來陳平果然做了漢朝的宰相。“平均”的理想就像一個美輪美奐的綺夢,以至于我們如此固執的堅持在這樣的意義上來理解這句話,好像平均真的就能消滅貧窮。這也自然成為我們理解“均無貧”無可回避的邏輯起點。這樣的“均無貧”成立嗎?我們不妨看看韓非是怎么說的,《韓非子·顯學篇》云“侈而墮者貧,而力而儉者富。今上征斂于富人以布施于貧家,是奪力儉而與侈墮也,而欲索民之疾作(努力耕作)而節用(省吃儉用),不可得也。”一味的搞平均,只能讓勤勞致富者喪失動力,讓貪逸致貧者更貧。在先秦時代先賢已經能有這樣的灼見實在不易。如果說韓非的說法更多是理論建樹,那么對搞過大鍋飯、搞過平均主義的我們來說則更有著實踐的教訓。把“均無貧”理解成平均了就可以消滅貧窮,實在是一種粗俗膚淺的見解。我們再看“均無貧”的本意,“貧”字既然不是做貧窮解,那么“均”字作平均解的大眾支撐也就空了,平均甚或解決不了貧窮的問題,更遑論解決國家財力的匱乏。歷來注家似乎都在刻意回避把“均”作平均解,如孔安國解之為政理均平,包咸解之為政教均平,朱熹則解之為各得其分。那么“均平”到底是什么概念呢?孔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均”應該理解為國家的一種有序治理狀態,用現在的話講就是高水準的國家治理體系和能力。“均無貧”這句話其實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提出國家財力匱乏的問題,二是給出了“均”字的解決綱領,這在后儒也多有回應,比如荀子,他就寫出了《富國篇》的專章,富國既然是對孔子提出的問題的展開,他的解決方案自然可以理解為是對“均”的展開。荀子提出了“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兼有分工、本分、義務之意)”“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又云“救患除禍,莫若明分使群矣。”只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士農工商都遵守禮樂制度、官守有序、克盡其責、相得益彰了,國家也就富裕了。所謂“百姓時和,事業得敘,貨之源也”。明白了荀子的富國之道“均”,我們再來理解孔子的富國之道“均”。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家人卦》的《彖傳》中孔子更展開曰:“《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序卦》中也云:“有天地然后有
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措。”我們看孔子之“均”和荀子之“均”,正所謂前儒后儒其道一以貫之者也。需要補充的是,孔子所謂的均平是在尊重社會原生性和自由性基礎之上的均平。即所謂天成之,地平之,缺一不可。如孔子在《禮運篇》中所說: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刑仁講讓,示民有常。是謂小康。”這大概可以看作是孔子,為中國兩千余年的小農自由經濟所做的綱領性宣言吧!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現在總結一下,這段話其實是要分成兩個不同的層面來理解。“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是一個層面,它解決的是有國有家者應知所當務,首要的是不均,即國家治理的無序,其次是不安,即社會得不到安定。“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是第二個層面,分別指出均、和、安所帶來的政治利得。國家得到有效治理,財力就不會匱乏;人群和諧,百姓就會紛至沓來;社會安定,國家就會鞏固。把兩個層面做過度的聯系解讀,既無當也無必要。宋邢昺云“如上所聞,此應云均無寡,安無貧”,江統云“患不在貧而在不均,憂不在寡而在不安”,甚無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