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故事:朱熹負氣審嚴蕊
明人凌濛初著名的擬話本《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二中有個朱晦翁與妓女嚴蕊的故事,題目叫做《硬勘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
說的是浙江天臺營中有一上廳行首,姓嚴名蕊,表字幼芳,乃是個絕色的女子。一應琴棋書畫、歌舞管弦之類,無所不通。善能作詩詞,多自家新造句子,詞人推服。又博曉古今故事,行事最有義氣,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見了的,沒一個不失魂蕩魄在他身上。四方聞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遠千里,直到臺州來求一識面。正是: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嬋娟解誤人。
此時臺州太守乃是唐與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風流文彩。宋時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應,只站著歌唱送酒,不許私侍寢席。卻是與他謔浪狎昵,也算不得許多清處。仲友見嚴蕊如此十全可喜,盡有眷顧之意,只為官箴拘束,不敢胡為。但是良辰佳節,或賓客席上,必定召他來侑酒。一日,紅白桃花盛開,仲友置酒賞玩,嚴蕊少不得來供應。飲酒中間,仲友曉得他善于詩詠,就將紅白桃花為題,命賦小詞。嚴蕊應聲成一闋,詞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詞寄《如夢令》”。
仲友看畢大喜,賞了她兩匹縑帛。又一日,時逢七夕,府中開宴。仲友有一個朋友謝元卿,極是豪爽之士,是日也在席上。他一向聞得嚴幼芳之名,今得相見,不勝欣幸。便對唐太守道:“久聞此子長于詞賦,可當面一試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賦新詞。此子頗能,正可請教”。元卿道:“就把七夕為題,以小生之姓為韻,求賦一詞。小生當飲滿三大甌”。嚴蕊領令,即口吟一詞道:“碧梧初墜,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詞寄《鵲橋仙》”。詞已吟成,原卿三甌酒剛吃得兩甌,不覺躍然而起道:“詞既新奇,調又適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輩何幸,得親沾芳澤”。亟取大觥相酧。
且說婺州永康縣有個有名的秀才,姓陳名亮,字同父。賦性慷慨,任俠使氣,一時稱為豪杰。凡縉紳士大夫有氣節的,無不與之交好。所以唐仲友也與他相好。因到臺州來看仲友,仲友資給館谷,留住了他。閑暇之時,往來講論。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惱的是道學先生。同父意見亦同,只一件,同父雖怪道學,卻與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薦過同父來。同父道他是實學有用的,不比世儒迂闊。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極輕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識的。為此,兩個議論有些左處。
此時朱晦庵提舉浙東常平倉,正在婺州。同父進去,相見已畢,問說是臺州來,晦庵道:“小唐在臺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曉得有個嚴蕊,有甚別勾當!”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說公尚不識字,如何做得監司?”晦庵聞之,默然了半日。蓋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書立言,流布天下,自己還有些不慊意處。見唐仲友少年高才,心時常疑他要來輕薄的。聞得他說己不識字,豈不愧怒。怫然道:“他是我屬吏,敢如此無禮!”然背后之言未卜真偽,遂行一張牌下去,說“臺州刑政有枉,重要巡歷”,星夜到臺州來。
晦庵是有心尋不是的,來得急促。唐仲友出于不意,一時迎接不及,來得遲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輕薄,不把我放在心上。這點惱怒再消不得了。當日下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與郡丞,說:“知府不職,聽參”,連嚴蕊也拿來收了監,要問他與太守通奸情狀。晦庵道是仲友風流,必然有染。況且婦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論有無,自然招承,便好參奏他罪名了。誰知嚴蕊苗條般的身軀,卻是鐵石般的性子。隨你朝打暮罵,千棰百拷,只說“循分供唱,吟詩侑酒是有的,曾無一毫他事”受盡了苦楚,監禁了月余,到底只是這樣話。晦庵也沒奈他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蠱惑上官”,狠毒將他痛杖了一頓,發去紹興,另加勘問。一面先具本參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講學,罔知圣賢道理,卻詆臣為不識字。居官不存政體,褻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復奏,取進止。等因。
唐仲友有個同鄉友人王淮,正在中書省當國。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達知圣聽。大略道: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來。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污職官。公道難泯,力不能使賤婦誣服。尚辱瀆奏,明見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見晦庵所奏,正拿出來與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與孝宗看。孝宗見了,問道:“二人是非,卿意何如?”王淮奏道:“據臣看著,此乃秀才爭閑氣耳。一個道譏了他不識字,一個道不迎候得他。此是真情。其余言語多是增添,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聽他就是。”孝宗道:“卿說得是。卻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兩下平調了他便了”。王淮奏謝道:“陛下圣見極當,臣當吩咐所部奉行”。
這番京中虧得王丞相幫襯,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無事。只可憐這邊嚴蕊吃過了許多苦楚,還不算帳,出本之后,另要紹興去聽問。紹興太守也是一個講學的。嚴蕊解到時,見他模樣標致,太守便道:“從來有色者,必然無德”。就用嚴刑拷他,討拶來拶指。嚴蕊十指纖細,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親操井臼的手,決不是這樣。所以可惡”,又要將夾棍夾他。當案孔目稟道:“嚴蕊雙足甚小,恐經挫折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此皆人力矯揉,非天性自然也”。著實被他騰倒了一番,要他招與唐仲友通奸的事。嚴蕊照前不招。只得且把來監了,以待再問。
嚴蕊到了監中,獄官著實可憐他,分付獄中牢卒,不許難為,好言問道:“上司加你刑罰,不過要你招認,你何不早招認了。這惡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極重不過是杖罪,況且已經杖斷過了,罪無重科。何苦舍著身子,熬這等苦楚?”嚴蕊道:“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認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則是真,假則是假,豈可自惜微軀,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寧可置我死地,要我誣人,斷然不成的”。獄官見他詞色凜然,十分起敬,盡把其言稟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邊原斷施行罷。可惡這妮子崛強,雖然上邊發落已過,這里原要決斷!”又把嚴蕊帶出監來,再加痛杖,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疊成文書,正要回復提舉司,看他口氣,別行定奪,卻得晦庵改調消息,方才放了嚴蕊出監。嚴蕊恁地霉氣,官人每自爭閑氣,做他不著,兩處監里無端的監了兩個月,強坐得他一個不應罪名,到受了兩番科斷。其余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是:規圓方竹杖,漆卻斷紋琴。好物不動念,方成道學心。
嚴蕊吃了無限的磨折,放得出來,氣息奄奄,幾番欲死。將息杖瘡,幾時見不得客,卻是門前車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義氣。那些少年尚氣的朋友,一發道是堪比古來義俠之倫,一向認得的要來問他安,不曾認得的要來識他面,所以挨擠不開。一班風月場中人自然與道學不對,但是來看嚴蕊的,沒一個不罵朱晦庵兩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動了好些唇舌,外邊人言喧沸,嚴蕊聲價騰涌,直傳到孝宗耳朵內。孝宗道:“早是前日兩平處了。若聽了一偏之詞,貶謫了唐與正,卻不屈了這有義氣的女子沒申訴處”。于是便將晦庵改調而去
接任提舉浙東常平倉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時,妓女拜賀。商卿問:“那個是嚴蕊?”嚴蕊上前答應。商卿抬眼一看,見她舉止異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卻像雞群內野鶴獨立。卻是容顏憔悴。商卿曉得前事,他受過折挫,甚覺可憐,因對她道:“聞你長于詞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詞訴我,我自有主意”。嚴蕊領命,略不構思,應聲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商卿聽罷,大加稱賞道:“你從良之意決矣。此是好事,我為你做主”。立刻取伎籍來,與他除了名字,判與從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