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故事:“奉旨填詞”柳三變
本來,柳永的新詞不但在市井名聲很大,在宮廷也頗受歡迎。據葉夢得《避暑錄話》:為慶賀仁宗圣誕,柳永曾譜寫過《永遇樂·熏風解慍》、《迎新春·嶰管變靑律》、《傾樂杯·禁漏花深》等祝壽詞。其中《傾樂杯·禁漏花深》的“‘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管弦’等句傳入禁中,多稱之”,以至仁宗皇帝只要宴飲,就要侍從們反復吟唱這只曲:“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舊題陳師道《后山詩話》》。陳師道,北宋人;葉夢得,南宋初人,皆距柳永生活的時代不遠,所錄相必有據。但是據同為北宋人王辟之的《澠水燕談錄》:仁宗皇祐年間,天上出現“老人星”。在中國傳統星相學中,老人星又稱壽星。于是侍臣要新科進士柳永作新曲為仁宗皇帝獻壽。柳永于是寫了首《醉蓬萊》:“漸亭皋葉下,隴首云飛,素秋新霽。華闕中天,鎖蔥蔥佳氣。嫩菊黃深,柜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正值升平,萬機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宸游,鳳輦何處。度管弦聲脆。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細”。誰知這首祝壽詞卻觸怒了仁宗。開頭一個“漸”字就惹仁宗不滿。因“亭皋葉下”是種蕭索氣氛,不適合為祝壽語。“隴首云飛”更容易與悲哀苦寒的北朝樂府《隴頭歌》聯系起來。等看到“此際宸游,鳳輦何處”更是怒不可遏,因為這是剛剛去世的真宗皇帝的悼詞。再接下去又是“太液波翻”。仁宗皇帝說:“為什么不用“太液波澄”而非要“翻”呢?于是將進呈的歌詞扔到地上,“自此不復擢用”。這則文人筆記被詞論家多次引用,如明代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彭孫貽《茗齋詩馀》,清代沈雄《古今詞話》。但可信度卻不高。因為據《宋史·天文志》和徐松的《宋會要輯稿·瑞異》,老人星在仁宗年間多次出現,唯獨皇祐年間沒有出現過。況且,即使是皇祐元年,柳永已65歲,四年后即去世。而且晚年由華陰令逐次升遷為著作郎、太常博士、屯田員外郎,世稱“柳屯田”即得名于此,不存在“自此不復擢用”。有的學者根據老人星出現的時間將這個故事放在天圣(1024)二年八月或天圣四年七月,似乎又是膠柱鼓瑟。我倒是以為這個故事是仿照唐代詩人孟浩然見唐玄宗的故事編造的。據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和宋人魏泰的《臨漢隱居詩話》等史籍記載:唐玄宗久聞襄陽詩人孟浩然大名,特地召見。孟浩然當場賦詩一首:“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你要求官,詩中卻說要歸隱:“南山歸敝廬”;玄宗賞識特意召見,你卻說“不才明主棄”。豈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所以“明皇曰,‘我未嘗棄卿,卿自不求仕,何誣之甚也’。因命放歸襄陽”。這與柳永相祝壽詩卻犯了忌諱相近。而民間之所以流傳這些故事,皆是對有才華但性情憨直、不知忌諱的才俊之士的惋惜和同情。
其實,真正導致柳永不遇于時、沉淪下僚的是他不愿循規蹈矩走傳統的士大夫修身齊家、讀書做官的叛逆精神,喜歡創制“淫冶謳歌之曲”(吳曾《能改齋漫錄》),更加上“縱游娼館酒樓間,吳復檢約”(嚴有翼《藝苑雌黃》)的浪子作風,遭至士大夫的普遍不滿并逐漸傳到宮禁之中,仁宗皇帝的耳朵之中。特別是哪首公開向科舉制度挑戰又影響極大的《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詞把這位才華橫溢的青樓浪子落榜后的沮喪和人生自負,內在的傲骨和叛逆精神表露無遺。這首詞的寫作時間,大概是初到汴京落第后不久。一個出生于仕宦家庭,從小就飽讀詩書又才華橫溢的年青士子,本來以為一到京華,就“定然魁甲登高第”(《長壽樂》),取功名如拾芥的,想不到初戰就遭到鎩羽,落第了,那心情的不好受,自然是不在話下。然而他是個具有叛逆性格的人,仕途受困的打擊,在他的身上產生了反撥力,使他的思想一下子擺到了一個相反的方向一一敝屣功名,留連坊曲,在花柳叢中尋找生活的方向。一曲《鶴沖天》,便是他這種內心歷程的忠實記錄。他看不起那些通過科舉走上成功之路的達官顯貴,認為自己也是“卿相”,只不過是另類的卿相:“才子詞人”中的“白衣卿相”。 然后向當權者抗爭:我的“偎紅翠,風流事”,都是你們逼的,都是迫不得已,因為“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接下去更是把封建時代的成功標準和道德觀念來個徹底的顛覆:“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對功名表現出冷淡的、狂傲的態度,其挑戰精神和反抗意識在倚紅偎翠、“淺斟低唱”后面是相當強烈的、激憤的。當然也深深刺痛了當權者。據宋人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這首《鶴沖天》一時被“都下盛傳,至達宸聽”,一直傳到仁宗皇帝耳朵里,“聞之艴然”。第二年,柳永再次參加考試,高中了。在金殿宣布進士名單時,點到柳永時,仁宗發話了:“這人不是要‘淺斟低唱’,不要浮名嗎?干嘛要中進士?讓他填詞去”!皇帝發話了,誰敢讓他中舉?于是柳永再次落第,但也再次顯露出他的叛逆性格和反抗精神。你皇帝老兒不是要我去填詞嗎?那好,我是“奉旨填詞”。于是他做了個招牌,上書“奉旨填詞柳三變”七個大字,舉著它出入秦樓楚館、漂泊江湖。在隨后的詞作中,柳永不止一次表白和強調著這種人生選擇和對功名富貴的蔑視,如《鳳歸云·向深秋》: “驅驅行役,冉冉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 《喜遷鶯·花不盡》:“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應老。勸君看取名利場,今古夢茫茫。”;《酒泉子·三月暖風》:“長安多少利名身,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辭花下醉芳茵,且留春。”《夏云峰·宴堂深》中的“醉鄉歸處,須盡興、滿酌高吟。向此免、名韁利鎖,虛費光陰”; 《慢卷睴·閑窗燭暗》:“紅茵翠被。當時事、一一堪垂淚。似恁偎香倚暖,抱著日高猶睡”; 《菊花新·欲掩香帷論繾綣》:“須臾放了殘針線。脫羅裳、恣情無限。留取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面”等等。此時柳永詞中出現過的歌妓,除了后來與他相伴終生的謝玉英和始終相隨陳師師外,有名字的就有心娘、佳娘、蟲娘、酥娘、秀香、英英、瑤卿等;那些沒有標名的,更是不計其數。宋人羅燁記載:“耆卿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有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醉翁談錄》丙集卷二)可見他和妓女們的交游,是十分廣泛的。柳永的這種叛逆行徑和人生選擇,在宋元時代尤其有著特殊的時代意義。宋元時代,隨著城市繁榮和物質生活的提高,精神生活的需要也日趨多樣化。北宋的汴京,南宋的臨安,和元代的大都,都是瓦舍林立,眾伎紛呈的。演唱、說書、雜劇等群眾藝術,亟需一些有文化素養的文人參加,才能使藝術水平不斷提高,滿足欣賞者的要求。因此,文人和民間藝人的結合,就成為促進世俗民間文藝發展的一條嶄新的道路。柳永是走在這條道路上的較早的一位著名文人。就是他,第一個拔高了書會才人的社會地位:“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第一次把倚紅偎翠、享受生活看得玉堂金馬、仕途經濟更為重要:“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如此直率地、赤裸裸地鼓吹士大夫脫離傳統的價值軌道。走向民間、走向下層,與娼優站到一起。對后來的“書會才人”,走上叛逆道路,無疑起到號召和旗幟作用,他們循著柳永的道路,學著柳永的口吻,以“風流浪子”自夸、自傲,如金代的書會才人董解元:“秦樓楚館鴛鴦幄。風流稍是有聲價”;元代的戲劇領袖關漢卿更是“面傅粉墨,躬踐排場,偶倡優而不辭”而且公開宣稱:“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此外,像元代的倪瓚,明代的李贄、楊慎,清代的八大山人、鄭板橋,都在不同的層面,承續和發揚了這種鄙棄官場、接近下層民眾的叛逆精神。
離開京城后,柳永開始了他的壯游生活。他沿汴河南下,在淮河岸邊,吳頭楚尾的少年行經之處徜徉,寫下許多懷舊詠嘆的詞章,如用《永遇樂·天閣英游》、《雙聲子·晚天蕭索》、《木蘭花慢·古繁華茂苑》、《瑞鷓鴣·吳會風流》等詠歌他多次盤桓的江南名城蘇州;到過“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的杭州,寫了著名的長調《望海潮·東南形勝》;到了會稽,寫下“分得天一角,織成山四圍”的名句。漫游中也回過故鄉,流露出“旬月經游殊不厭,欲歸回首更遲回”的留戀之句。在這段游歷歲月中,他還到過湖南的九嶷,湖北的鄂城、四川的成都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