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林文集
清康熙遂初堂原刻初印本,竹紙2冊
學術界很多人往往以為藏書不過是有錢有閑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其實不然。除了金錢和時間之外,還要有機緣和學識。而在機緣和學識二者之中,學識要更為重要。因為若沒有相應的學識,哪怕是天賜良緣,多半也會視而不見。我就因學識淺陋,差一點兒使這部《亭林文集》湮沒不顯。
我能夠得到這部《亭林文集》,應該說書緣不淺。還是在1992年初居日下,剛剛涉足京都書肆的時候,一次偶然在海淀中國書店遇到一部《亭林遺書》,乃康熙遂初堂原刻。當時書價尚且不甚昂貴,因為一向仰慕亭林先生之品格、學術,而且《遺書》中的《昌平山水記》對于我研究歷史地理還有直接的用處,于是便貿(mào)貿(mào)然將其收入寒舍。說買這書貿(mào)然,是因為買古書和買新書的情形是大不相同的。初入古舊書店的新手,大概都會感受到一種如同笨拙的男人在服裝店中相似的窘迫。書店賣書的店員和周圍買書的老讀者,會在無意中向你投來一種穿透著審度力的目光,使你仿佛芒刺在背,逾加惶惶然無所措手,這樣自然很難買到好書。而我當時正是處在這種完全不知深淺的情形下,買下這部《亭林遺書》,在今天看來,顯得十分盲目,同時也非常僥幸。康熙原刻《亭林遺書》是硬勁的寫刻本,在當時也算比較熱門,懂行的藏書家之所以棄而不取,可能是嫌它品相稍差,更重要的是還缺少首種《左傳杜解補正》,按照藏書家的標準嚴格說來,算是“殘書”。我買書時自然沒有這樣高的要求,但卻想以缺這一種書為借口與書店討討價。賣書的徐元勛老師傅告訴這書本來不缺,想必是在店中拉亂,以后還會找到,嫌缺可以慢慢等配齊后再買。討價雖然未成,買下書后一年左右則果然在這家店中又得到了缺失的《左傳杜解補正》。
這部《亭林遺書》原本就是補配而成,其中《亭林文集》刷印最早,《亭林詩集》次之,其他諸種則為稍晚時候同時刷印。叢書補配,本不足怪,然而此《亭林遺書》補配而成,卻另有特殊原因。蓋乾隆年間禁毀“違礙”諸書,《亭林遺書》名列《軍機處奏準抽毀書目》,《亭林詩集》、《亭林文集》均因“有偏謬詞句”,被定作“應行銷毀”,其他諸種除《昌平山水記》“亦有乖謬處,應行抽毀”外,則因“均系辨正經(jīng)史之書,有裨考證,查無干礙”,得以“毋庸銷毀”。這樣一來,《亭林詩集》和《亭林文集》便大多被從叢書中抽出毀掉,待至文網(wǎng)松弛之后,只能另行搜求劫余幸存之詩、文集來配成全書。所以即使是補配而成的原刻《亭林遺書》,全帙也并不多見,一些圖書館著錄的原刻本,往往并不確實,如《中國叢書綜錄》著錄北京大學圖書館有康熙原刻本,經(jīng)我核實卻是光緒朱記榮重刻本。
由于書是一時隨意買下,所以我自己也并未在意,更不知道書中有什么特別的妙處。直至一年多以后,一次業(yè)師黃永年先生來寒舍看書,方才指教我《遺書》中的《亭林文集》乃最初印本,內(nèi)容與后印本不同,實屬極為罕見。
此初印《亭林文集》與后印本的不同,是卷六收有《讀隋書》一篇。這篇本來是顧炎武從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三《國用考一》“歷代國用”條抄出備覽的讀書筆記,顧氏門人潘耒刊刻《亭林文集》誤作亭林著述,收入書中,但初印無幾即發(fā)現(xiàn)這一錯誤,很快做了抽換,所以后來的印本此處換成了《顧與治詩序》和《方月斯詩草序》兩篇。初印《亭林文集》的珍貴之處,一是稀見,二是可以藉此考察《亭林文集》的編纂過程。
其稀見程度,首先可徵之于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一六《顧寧人》條特地記述此事云:
顧寧人文集,初印本有《讀隋書》一篇,本馬貴與之說,載在《文獻通考》,寧人手抄之,意欲采入《日知錄》。潘次耕誤認作顧作,乃以《讀隋書》為題,收入集中。今本無此篇,以它文易之,則次耕已覺其謬矣。
錢大昕乃乾隆間人,其云“今本無此篇”,說明《亭林文集》初印本在乾隆年間即已難得一見。
至民國年間,因已無需規(guī)避清人禁忌,一些劫余幸存的所謂“禁書”紛紛再現(xiàn),前清時難得一見的許多秘籍,此時已不再珍秘,如名列清代禁書榜首的錢謙益《牧齋初學集》之崇禎原刻本即是如此。然而此《亭林文集》原刻初印本卻依然極為罕見,王國維雖據(jù)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知有此初印本與通行后印本不同,但他卻始終未能一睹初印之本。王氏舊藏《亭林文集》今存北京圖書館,是抽換過的原刻后印本,在卷六《顧與治詩序》、《方月斯詩草序》處書眉上有王氏批語云:
今案此本唯此頁與次頁補刊,《讀隋書》一篇本當在此,而無《顧與治詩序》、《方月斯詩序》二篇。蓋《讀隋書》一篇五百五十余字,連題目為二十九行,今此篇亦共得二十九行,始知稼堂先生后改刊二頁,以此易彼也。
由于刷印無幾即做了抽換,補刊的字跡與原刻差別甚微,一般人很難辨別。王國維在版本學上亦不愧為一代宗師,在未能見到原刻本的情況下,還是做出了準確的判斷。新抽換上的兩篇詩序除字體與原本微有差別之外,校對還非常草率。《亭林文集》原本校刻精審,終篇罕有錯訛,而這兩篇詩序短短550余字中竟有8處明顯的錯字,顯然是匆促行事所致。
王國維在1927年去世。1940年春,輔仁大學葉德祿教授在北平琉璃廠書肆買到一部抄配的初印殘本,亦視為罕見秘籍,并特地在《輔仁學志》第十二卷第一、二期合刊上發(fā)表《原刻初印本〈亭林文集〉跋》一文,加以介紹說:
庚辰春,余得原刻初印本于故都廠肆,惜序目與一、二卷為舊抄配,無由知其刻板年月。所據(jù)系抽改本,故目有方、顧二詩序,而書卷六則《讀隋書》篇獨存,蓋原刻初印者。
因極罕見,雖殘亦可珍也。
當時古刻舊籍尚且充斥書肆,葉氏得此清刻殘本即喜不自禁,足見其確是難得一遇。只是無抄配之原刻本文集并沒有注明刊刻年月,甚至整個叢書也沒有刻書序跋,內(nèi)封面上亦僅鐫“顧寧人先生著亭林集”,同樣沒有刻書時間,所以現(xiàn)在仍然無法知道《亭林文集》乃至整個《亭林遺書》的確切刻版年月。
關于顧炎武詩文集的編纂過程,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一二《亭林先生神道表》記述說,顧炎武去世之后,其“高弟吳江潘耒,收其遺書序而行之,又別輯亭林詩文集十卷”(案《亭林文集》六卷,《亭林詩集》五卷,合之計十一卷),乃謂亭林詩文集系由潘耒編纂。民國年間商務印書館輯印《四部叢刊》,收有亭林詩文集,在說明選用版本情況的《縮本四部叢刊初編書錄》中亦云“亭林詩文集皆先生身后吳江潘次耕編刻”。顧氏詩文集俱由潘耒刊行是實,但編纂?yún)s并非全出于潘耒之手。
北京圖書館藏王國維舊藏《亭林文集》有王氏批語云:
先生文集、詩集皆手自編定,文集與詩集本各五卷,此第六卷則次耕先生所增輯,故與全集體例不符,其編次亦不如前五卷之善。全謝山謂詩、文集皆次耕編輯者,誤也。
此事至微,唯明眼人辨之。
又云:
先生于康熙己未十八年作《春雨》詩曰:“平生好修辭,著集逾十卷。”此詩文集十卷為手編之證。其文逾十卷者,亦約言之耳。
王氏此說,自是精當不易之論,亦非王氏無以明之,以此帶有《讀隋書》之原刻初印本,愈可證其文集之第六卷是出自潘耒增補。
原刻初印本《亭林文集》之稀見難得,從《四部叢刊》所用《亭林文集》的底本中可以看得更為清楚。眾所周知,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是以選用底本審辨精善見稱于學林,非如中華書局之《四部備要》,乃隨意胡亂雜湊成書,又多妄自題作本來并不是它所采用的版本,用以欺世牟利。觀當日《印行四部叢刊啟》,知其發(fā)起者中已萃集一時版本學俊彥,如董康、羅振玉、葉德輝、徐乃昌、傅增湘、葉景葵、孫毓修以及主持人張元濟等等,在版本選擇上自然能精益求精。《四部叢刊例言》云:“板本之學,為考據(jù)之先河,一字千金,于經(jīng)史尤關緊要。茲編所采錄者,皆再三考證,擇善而從。”為貫徹這一宗旨,在幾次印刷過程中,依然不斷“遍訪眾本,再三校訂”,訪得更好的版本,即隨時抽換,以使之“期于至善”(見《縮本四部叢刊初編序例》)。然而盡管如此,《四部叢刊》中所收《亭林文集》卻是一部很晚的后印本。其中如卷二《抄書自序》及卷三《與友人論易書》、《與彥和甥書》等處萬歷之“歷”字已避乾隆諱挖改;又同卷《音學五書序》并卷四《答李子德書》周顒及卷五僧繼顒之“顒”俱改作“○”。“顒”字乃清嘉慶帝顒琰名諱,而書中道光帝旻寧之“寧”字尚未回避。由此可知《四部叢刊》所用底本的刷印時間已遲至嘉慶年間,說明乾隆禁毀以前的印本俱不易得,更不用說這種最初印本了。由于刷印甚晚,版片已多有缺損,不得不加以修補。修補后的版片一是字跡粗率,使原版灑脫飄逸的美感失色不少;同時由于草率從事,還造成許多錯誤。如卷五《富平李君墓志銘》“待人以嚴”訛作“侍人以嚴”;卷六《華陰縣朱子祠堂上梁文》“雖多抱殘守缺之人”,訛作“維多抱殘守缺之人”,等等。還有一些缺損的文字,修版時應補而未補。如卷三《與友人論易書二》“夫言豈一端而已”較初印本脫“夫”字;同卷《答曾庭聞書》篇末“努力加餐”,較初印本缺“餐”字。此外這一后印本為回避孔子名諱,還改卷三《與人書一》和《與人書十四》中的“丘”字為“□”或“某”字。可見《四部叢刊》所用后印本與初印本已頗有出入,不宜再視作原刻,作為整理《亭林文集》的底本。
從藏書角度看,看重帶有《讀隋書》的初印本,是因為它具有獨特的版本學價值。業(yè)師黃永年先生和賈二強學長編纂《清代版本圖錄》,即特地用寒舍所藏《亭林文集》,攝取《讀隋書》一頁,以供研究版本學的人參閱。可是若從編纂顧炎武文集的角度來看,就理應把這一篇并不屬于他的文章剔除。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今中華書局出版的《顧亭林詩文集》(1959年8月版,近有重印本),文集所用底本為康熙原刻后印本(或即《四部叢刊》本,挖改處均與《四部叢刊》本相同),本來已抽換掉《讀隋書》一篇,編纂者卻又依據(jù)光緒董金鑒刻本,當作佚文,特地補入此篇。編纂者顯然并不知道這篇文章是馬端臨的手筆,所以才會做出這種畫蛇添足的傻事;今人若是依此來研究顧炎武的學術和思想,自然難免會失之千里。由此看來,版本學并不完全是無關宏旨的“小道”,學者最好還是盡可能多了解一些版本學常識。
1999年9月5日記于京西未亥書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