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釋“離”

　　?“離”即繁體之“離”，從“佳”，從“離”。“佳”者，“鳥”之象也，是為“離”之聲符。“離”原是鳥名，即今所謂“黃鸝”。

　　?“離者，麗也”（《易·離》）。明人楊慎《丹鉛雜錄》進(jìn)一步地解說道：“麗之為訓(xùn)，連也，又雙也。”在先秦、兩漢，以至隋唐文獻(xiàn)中，“離”字與“麗”通假，每每有“連相比并”或者與“連相比并”相關(guān)的意思。

　　?“麗”有“連相比并”之意，是來源于上古時(shí)代的農(nóng)耕生活。《周禮》中見有“麗馬”一語(yǔ)。《注》云：“麗，耦也。兩相坿，則為麗。”徐中舒先生《耒耜考》說：“（商代甲骨文中的‘麗’字）象兩耒并耕形，古者耦耕，故麗有耦意。”所以，與“麗”通假的“離”字，也有“并耦”之意。《禮記》所謂“離坐離立”，正是“麗坐麗立”–相并而坐，相并而立–之意。“駢儷”、“伉儷”之“儷”，也是“相并連耦”之意。

　　?正因“離”字有“連相比并”之意，故《爾雅·釋詁》以此“離”字，釋訓(xùn)古之“覭、髳、茀”諸字。《爾雅·釋詁》和郭璞《注》說：“覭、髳、茀，離也。謂草木之叢茸翳薈也。茀離，即彌離。彌離，猶蒙蘢耳”（1）。

　　?上述“連相比并”之意，是“離”字之一意。除此之外，“離”字尚有“析分為二”之意。

　　?《爾雅·釋言》說：“斯，誃，離也。”此所謂“離”，又作“灑”。《漢書·司馬相如傳》引相如《難蜀父老》文有“灑沈澹災(zāi)”之語(yǔ)。顏師古《注》云：“灑，分也。”《漢書·溝洫志》有“禹逎釃二渠以引其河”之語(yǔ)。《注》引孟康言亦云：“釃，分也。”楊樹達(dá)先生在其《積微居小學(xué)金石論叢》一書中說：“按此‘釃’字，《史記·河渠書》作‘廝’。《索隱》云：‘廝，《漢書》作灑，《史記》舊本亦作灑。’……據(jù)此則《史記》之‘廝’，《漢書》之‘釃’，舊皆作‘灑’。此‘灑’字訓(xùn)為‘分決’之證也。”“然《爾雅》、《史》、《漢》之‘灑’、‘釃’，蓋聲近假為‘斯’。《說文》十四篇上‘斤’部云：‘斯，析也，從斤，其聲。’引《詩(shī)》曰：‘斧以斯之。’灑斯聲近，故假灑為斯。”此“分決為二”的“斯”字，今作“撕”。與“斯”通假的“離”、“麗”二字，其意確有此一端。

　　?如此，則“離”字既有“連相比并”之意，又有“析分為二”之意。或如宗白華先生所說：“離，既有相遭遇的意思，又有相脫離的意思”（2）。此所謂“反訓(xùn)”，是古文中常有的事情。

　　?在此對(duì)立的二意之中，“析分為二”之一意，又有“二物析分，仍相近依”的引伸之意。朱熹《楚辭集注》注《離騷》“余既不難夫離別兮”一語(yǔ)時(shí)引《廣韻》之言說：“近曰‘離’，遠(yuǎn)曰‘別’。”可見今日“生離死別”的“離”、“別”二字，其各自形容之“二物析分”的態(tài)勢(shì)是有所區(qū)別的。“離”，是“二物析分，仍相近依”之態(tài)；“別”，是“二物析分，實(shí)已遠(yuǎn)隔”之態(tài)。因此，“生離”與“死別”，有著微妙而準(zhǔn)確的程度差別。此所謂“離”之“二物析分，仍相近依”一意，又有《公羊傳·恒公五年》“離不言會(huì)”，《谷梁傳·定公十年》“離會(huì)不致”二語(yǔ)為證。《谷梁傳》之《注》云：“二國(guó)會(huì)曰離。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然則所是之是未必是，所非之非未必非。未必非者，不能非人之真非；未必是者，不能是人之真是。是非紛錯(cuò)，則未有是。是非不同，故曰離。”所謂“離不言會(huì)”、“離會(huì)不致”者，正是取“二物析分，仍相近依”之意加以引申，以言傳“二國(guó)雖化，其心實(shí)異”的情勢(shì)。也正是就此意義而言，《公孫龍子·堅(jiān)白論》云：“見與不見離。見、不見離，一二不相盈，故離。離也者，藏也。”此所謂“離”、“藏”，正是“所見”、“所不見”既有分別又有聯(lián)系的某種關(guān)系狀態(tài)。同樣，也正是就此意義而言顧炎武《哭楊主事》詩(shī)說：“魚麗笠澤兵，烏合松陵將”（3）。其中“魚麗”即“魚離”，它和“烏合”一樣，都是對(duì)散沙一般一轟而起但并無嚴(yán)密組織鋼鐵紀(jì)律之反清明末遺民隊(duì)伍的形容。如此看來，“離”字之古意，比之今日單純的“分開”之意，實(shí)在是豐富得良多。

二、釋“離離”

　　?“離”字之意既明，則古籍文獻(xiàn)中的“離離”一語(yǔ)，也就很好加以解釋。

　　?“離離”一語(yǔ)，初見于《詩(shī)經(jīng)》。《王風(fēng)·黍離》云：“彼黍離離”。《小雅·湛露》亦云：“其桐其椅，其實(shí)離離。”

　　?“離離”一語(yǔ)，又見之于左思《蜀都賦》。《賦》曰：“結(jié)朱實(shí)之離離。”

　　?“離離”一語(yǔ)再見之于左思《詠史》之二。詩(shī)如下：“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陰此百尺條。”

　　?“離離”一語(yǔ)，還見之于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這是人們熟知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離離”一語(yǔ)，尚見之于陸游《游諸葛武侯讀書臺(tái)》。這也是人們熟知的：“沔陽(yáng)道中草離離，臥龍往矣空遺祠。”

　　?以上，“離離”一語(yǔ)凡六見，除《詩(shī)經(jīng)·小雅·湛露》之“其桐其椅，其實(shí)離離”是如孔穎達(dá)所說：“言二樹當(dāng)秋之時(shí)，其子實(shí)離離然垂而蕃多”之外，其余皆為“草木之叢茸翳薈”的意思，六者都是“相連比并”之“離”字的疊用。

　　?霍松林先生在其《白居易詩(shī)選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57年7月版）一書中，曾將“離離”注為“分離貌”，這是誤取了“離”字“析分為二”之意。但在其《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說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一文中，（載《文史知識(shí)》1985年第1期），便修正了這個(gè)誤注。霍先生在這篇文章中說：“第一句以‘原上草’點(diǎn)題，前加‘離離’作定語(yǔ)，形容‘原上草’稠密、茂盛。……在讀者面前展開了春草‘離離’一望無際的畫卷。”這，可說是把握住了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之“離離”一語(yǔ)的本意。

　　?“離離”一語(yǔ)，除上引四例外，另見《荀子·非十二子》、《楚辭·九嘆·思古》、韓愈《秋懷》等。

　　?《荀子·非十二子》云：“勞苦事業(yè)中則儢儢然，離離然。”《注》說：“離離，不親事之貌也。”

　　?《楚辭·九嘆·思古》云：“曾哀凄欷，心離離兮。”王逸《注》說：“離離，剝離貌。”

　　?韓愈《秋懷》云：“離離掛空悲，慼慼抱虛驚。”

　　?以上，“離離”一語(yǔ)，凡三見，皆與“離”字之“析分為二”之意以及由“析分為二”之意引申而來而“離異”之意相關(guān)。

　　?如此看來，“離離”之意，也有相反的兩端。此兩端之意皆是由“離”字相反的兩意引申而來。

　　?除此兩端之外，與“離”字“既有分別又有聯(lián)系”的意義相仿，“離離”一語(yǔ)，也早被用來形容星辰之間互相遠(yuǎn)離又關(guān)聯(lián)有序的運(yùn)行。如《尚書大傳·書序傳》便說：“《書》之論事也，昭昭如日月之代明，離離如參辰之錯(cuò)行。”

三、釋“離騷”

　　?劉熙載《藝概》有言：“太史公《屈原傳》曰：‘離騷，猶離憂也。’于‘離’字初未明下注腳。”

　　?此漢司馬遷“初未明下注腳”的“離”字，兩千多年來，很費(fèi)了一些注家的心思。然從訓(xùn)詁學(xué)的角度而言，則不外是訓(xùn)“離”為“別”，訓(xùn)“離”為“罹”兩類。

　　?訓(xùn)“離”為“別”者，以王逸為首。王逸《楚辭章句》說：“離，別也；騷，愁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

　　?訓(xùn)“離”為“罹”者，以班固為首。班固《離騷贊序》說：“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

　　?關(guān)于“離”有“分別”之一意，本文在前面已略有析說。關(guān)于“離”有“遭遇”之一意，則尚未言及。這里，稍作引述如下。

　　?“離”字，古文常和“罹”字通假。“罹”之本意，《說文》徐鉉《注》附其文釋為“心憂”。然《漢書·文帝紀(jì)》中有“以罹寒暑之?dāng)?shù)”句，顏師古《注》云：“罹音離，遭也。”故班固、應(yīng)劭以及后來的一些注家，也有釋“離騷”為“憂愁”或“遭遇憂愁”的。除上述兩種解釋之外，尚有以楚語(yǔ)雙聲詞“勞騷”（即“勞商”）解釋“離騷”的。如游國(guó)恩、郭沫若等。

　　?然而《楚語(yǔ)》中有伍舉語(yǔ)曰：“德義不行，則邇者騷離，遠(yuǎn)者距違。”從上下文意來看，“離”、“騷”二字和“違”（案：疑同“偉”）、“距”二字，都是偏正關(guān)系，而不是不可分割的雙聲詞語(yǔ)。故，游、郭二先生的解說確如姜書閣先生《先秦辭賦原論》所評(píng)：“游氏之說固新奇可喜，也還講得通。但于詁訓(xùn)終覺迂曲”（4）。

　　?兩千余年，此太史公“初未明下注腳”的《離騷》文題，一直撲朔迷離，而未有確訓(xùn)達(dá)詁。

　　?竊以為：“太史公之所以不‘明下注腳’者，蓋因‘離’之一字，在其時(shí)意義甚明。”

　　?又以為：“據(jù)伍舉‘騷離’之言，‘離’字當(dāng)為‘騷’字的限定修飾用語(yǔ)。”

　　?故，“離騷”者，據(jù)當(dāng)時(shí)“離”字有“析分為二”與“連相比并”之二意的前提，當(dāng)不外乎“別愁”與“雙重乃至多重憂愁”之二意。

　　?此“別愁”與“雙重乃至多重憂愁”之二意，前者，歷代多有注家發(fā)明；后者，則向未見有人言及。故特申此意，逞其淺妄，以存一端之見。

　　?古文獻(xiàn)中，每每以“騷”獨(dú)稱《離騷》一類的文體，而并不言及“離”字。現(xiàn)在看來，《離騷》之“騷”者，是為此類“諫議”文體的名號(hào)；《離騷》之“離”者，則屈原特加于此“騷”字之上的限定修飾用語(yǔ)。故，“騷”者，為此類文體的共名；《離騷》者，為屈原所作之“騷”的特稱。

　　?屈原之《離騷》，既“恐皇輿之?dāng)】?jī)”，“哀民生之多艱”，又“恐修名之不立”，“哀朕時(shí)之不當(dāng)”。這憂國(guó)憂民，且感慨于自己生不逢時(shí)的雙重乃至多重憂愁，實(shí)在是《離騷》創(chuàng)作的觸媒。

　　?屈原所作之《騷》，之所以特別題作《離騷》者，正是欲以此“雙重乃至多重憂愁”的文題，來揭示文中積憤的深廣。

附注：

1，《木蘭詩(shī)》中有“雄兔腳撲簌，雌兔眼迷離”句，這“迷離”一語(yǔ)，即是“彌離”，故作“蒙蘢”（朦朧）解。

2，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5月第1版，第39頁(yè)。

3，見《顧亭林文集》，中華書局1983年5月第2版，第274頁(yè)。趙儷生先生《顧亭林與王山史》（齊魯書社1986年12月第1版）一書說：“其中‘烏合’二字，描寫得很確切”（第26頁(yè)）。牛案：同樣，“魚麗”二字也很妥帖。

4，與其把“勞騷”看作雙聲詞來解釋“離騷”，倒不如用“雙重乃至多重憂愁”的“離騷”內(nèi)涵，來闡明“勞騷”的本意。

1983年5月24日初稿
1993年2月24日修訂
載1993年11月出版之高雄《中國(guó)國(guó)學(xué)》第21期第85-90頁(yè)
1996年3月22日補(bǔ)訂
1998年8月9日再補(b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