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英雄辯誣角度各自不同——三篇“張巡傳”比較
——古典詩文比較之十九
中唐的安史之亂,使天下波蕩,人民輾轉溝壑、失業流離,為禍極巨,唐王朝亦從此由盛轉衰。在與安史叛軍的斗爭中,涌現了不少可歌可泣的人物和事跡,張巡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
唐玄宗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安祿山在范陽起兵叛亂,很快渡過黃河,進逼河南。此時洛陽失守、長安危急。唐玄宗逃往西蜀,各路軍馬或是舉城以降,或是望風披靡,或是遷延不進。就在這唐帝國生死存亡關頭,張巡與許遠合守睢陽,孤軍奮戰,以少擊眾,扼其咽喉,堅持一年之久,力挫叛軍銳氣,屏蔽了唐王朝財賦的主要來源江淮地區,為以后的官軍反攻、收復失地,創造了有利的時機和條件。一年以后,終因援軍始終未至、彈盡糧絕,城陷死節。平定叛亂后,唐政府決定追封死事的有功之臣,論及張巡時,卻引起了爭議。張巡據守睢陽的義舉遭到非議,使明于大義的時人與后人都深感不平,紛紛著文予以辯白,這里擷選的李瀚《進張巡中丞傳表》、韓愈《張中丞傳后敘》和司馬光的《張巡》即是其中的代表之作。李瀚的《進張巡中丞傳表》是篇帶有辯誣性質的奏議,韓愈的《張中丞傳后敘》則是對李瀚之文的補記和補議,司馬光則是以史學家的身份,對這段歷史公案發表評論和感慨。三篇文章的體裁不同、具體目的各別,再加上三人的行文風格各異,因而造成了同一歷史事件的不同表述。下面通過比較可以看出,根據創作的需要,可以通過選材、結構和不同的論述方式對同一歷史事件進行不同角度、不同側重點的表達,從而達到不同的創作目的。
一
如上所述,在安史之亂中,象張巡這樣的忠義材能之士并不多,大多數官員皆怯懦茍安、遷延畏戰,甚至望風而潰,這些人在戰后惟恐朝廷嘉恤張巡的忠義行為,從而形成一種不利于他們的輿論氛圍,再加上一些迂腐的封建道德衛士,不能從大局大節出發看待事物,因此橫加干預,反對褒揚張巡。他們所持的理由是:一,張巡力單勢薄,在靖亂中的作用并不大,其據守孤城,是自不量力的愚蠢行為。二,在守城糧絕時,張巡等竟然殺人充糧,大悖人倫,更不能褒揚于天下。朝廷中的這種洶洶囂囂、混淆視聽的說法,確實蒙蔽了不少不明實情、不明大節大義之人,針對這幫試圖抹殺張巡抗亂功勛的荒謬之論,李瀚義無返顧地擔負起挽回張巡聲譽,從而重塑社會道德大義的重任,為張巡立傳,力辟邪議,澄清事實,并向皇帝呈上了這篇《進張巡中丞傳表》。
李瀚在當時甚負文名,本文充分反映了其行文謀篇的功力。其特色表現為層層以進、節奏鮮明,以論為主、以敘為輔,正面切入、直奔主題,引經據典、力駁謬論。下面就全文作具體的分析:
第一段“臣聞圣主哀死難之士”以下旨在鋪陳,提綱挈領,申明忠義之道,概要敘述了張巡抗擊叛軍的整個過程及其重要意義,使皇上對過去的事有一個全面的了解。本段分三個層次:第一層開門見山,力敘君臣忠義之道,說明只有君主厚恤忠義之士,“不遺于臣”,臣子才能有所激勸,感于君恩,才會“不背其君”。這里也暗示皇帝,大亂之后,只有厚揚忠義,才能籠絡忠義之士為其效命,心懷叵測的亂臣賊子才不敢有所妄為。第二層力陳安祿山發動叛亂時,朝廷大將紛紛敗績,唐玄宗被迫逃往四川,各路大軍畏縮不前,各地官員望風而逃的事實,以對比手法突出張巡“獨守孤城,不為之卻”的忠義。第三層著重敘述張巡力創叛軍、“以弱制強,出奇無窮”、“殺其兇丑凡九十余萬”的業績,和據守睢陽、翼全江淮的戰略意義,以及糧盡無援,將士“啖膚而食,知死不叛”的艱苦慘烈的事跡。最為特出的是張巡,城陷被俘后猶“顧叱兇徒,精貫白日”,因此作者以“雖古之忠烈何以加焉”作豹尾之勢,表達了強烈的公理人情之慨。
文章的第二段正面入筆,肯定了皇帝“賞功哀節”、褒恤張巡的英明,同時也羅列了反對派的觀點,相形之下,以力贊皇帝英明來反襯反對派的荒謬,這種手法還是比較巧妙的。最后點出作者的觀點,與寫作此篇的意旨。
當然,張巡守城殺敵無可非議,但在糧絕時殺人以食的行為從倫理角度來說總有不妥之處,作者以巧妙地行文,妥善地好何處理這個矛盾。作者首先提出了“忠者臣之教,恕者法之情”這個封建綱義,然后一一論證,強調張巡“握節而死”,沒有違背忠君這個教義,而殺人以食也非其所愿,迫于事勢而然,因此,可以原諒,在法律上應以寬恕之情待之。接著作者又搬出儒教經典,以《春秋》之義“以功覆過”作為解決這一矛盾的根據,并力舉事實,剖析事理,以定取舍。首先,還是運用對比手法,以地位崇高、受恩深重而又投降叛軍的朝廷大臣,來襯托這位職位低微、受恩寡薄的張巡,言明其忠義之實。再以演繹推理筆法,指出張巡的事功之大,點明正因為張巡拒守重鎮睢陽,牽制了大量敵軍,保全了富庶的江淮地區,才使朝廷在西線進兵頗為順利。作者甚至認為,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那么在守城過程中的不合情理之事也就無可非議了。
第四段重點分析張巡“食人”這一事件。攻訐者在此事大做文章,李翰要駁倒非議,為張巡正名,自然不能回避此事。但在論述中,作者并不糾纏于就事論事,而是以迂回之筆,首先擺明天子有難各方應義不容辭前往救援的道理,然后說明張巡非天生的孤膽英雄,也希望四面八方同心協力,特別是那些擁軍自重的友鄰能伸出援助之手,共制叛軍,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張巡孤軍奮戰,求援無應,才導致了糧盡食人的悲劇。因此,值得追究的應該是那些坐視茍安、惟恐因出援而招致敵軍來犯的各路領兵統帥,不應只算在張巡頭。接著作者又以退為進的筆法,先假設張巡為守城計,有意殺人充糧,其功過也可互相抵消,接著又否定張巡有殺人初衷,只是為抗敵大業迫不得已而為,從而使張巡得到開脫。此段最后三句 “語巡之忠則可以敦世教,議巡之功則可以系中興,原巡之情則可以宥過失”則是本文的中心所在。意在提醒君主,大亂之后,在人心浮動、皇權渙失的現狀下,只有旌表張巡的忠義,才能固系人心?!白h巡之功則可以系中興”,對張巡的英雄事跡和忠義功勛不功反過,則讓天下有功志功之士寒心,不思效力,則國家重新興盛的希望就無從談起?!霸仓閯t可以宥過失”,這也是非常必要的,寬宥張巡的食人之過,則能顯示皇恩的浩蕩和國家法度的寬容,這在亂后統治力薄弱的情況下,有著籠絡人心的作用。這三句旨在陳明表彰張巡的現實意義與必要性,在前文的鋪墊下,極具說服力。
接下來是補敘,引《春秋》舊典以昭“興復之功”大于“蒼黃之罪”,以及“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的原則。并提出旌揚張巡的一些具體措施,一、善待張巡的后代;二、善葬死難將士,以激勸世人。最后,作者表明自己對張巡生平熟知,具有為其立傳的條件,點明時人對張巡的誤解,交代為其立傳的原因,并希望自己的觀點與意見能得到皇帝的重視。但從后來李翰《張巡傳》佚失的情況看,雖然原因有待細察,但也間接反映出晚唐統治者對張巡的忠義之舉和感人事跡并不是非常重視,甚至不感興趣,這正是晚唐政治的荒弊之處。
二
到了韓愈生活的貞元年間,雖然歲月浸潤,安史之亂已成了悠悠往事,然而世人還深濡于戰爭的陰影,不能忘懷于張巡等人的壯舉。有所褒,必然有所貶,在張巡功績被政府肯定后,無法異議翻案,于是時有小人蓄意教唆張巡之子,以攻訐同時死于王事的許遠,又挑起一場張巡、許遠守睢陽的是非之爭。韓愈感于這些浮言妄議,為了說明事件之真相,寫了這篇《張中丞傳后敘》,繼李瀚的《張巡傳》之后,再駁小人無恥之讕言,再次為英雄樹碑立傳。這在藩鎮割據,唐王朝的中央政權受到威脅的中唐時代,更有其現實意義。
在韓愈之前,張巡事跡已有李瀚為其立傳,故此文稱為“后敘”,此文一開始即點明意旨,要補李傳之憾闕:“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瀚所為《張巡傳》。瀚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這是文章的引領,開宗明義,點明創作目的之所在。本文的成功之處在于塑造了堅守孤城、以死狙擊叛軍的英雄群象,使以張巡為首的忠義之士互相輝映,得以血肉豐滿。在這個群體形象中,韓愈非常明智地不再長篇累牘地描繪張巡的抗戰壯舉,因為這些事跡在李瀚的《張巡傳》中已有較詳盡的記載和充分的表彰,而是著眼于論敘許遠與南霽云的功跡,僅為張巡的事跡補敘一些軼事。另外,對三人的著墨方式也不完全一致:記許遠為虛,為議,為辟謠;寫張巡、南霽云為實,或詳述或綴補,或感嘆或旌揚。
綜觀全文,最大特點是時敘時議,敘議結合。議論時層層駁詰,如江河之瀉;敘事時或波瀾迭起,或娓娓以進,從容極至。其筆下人物栩栩如生,如聆其聲,如見其人。
結構上,《張中丞傳后敘》本文圍繞贊頌英雄、駁斥誹謗這個中心分為五段。前三段為議論,后兩段為敘事。議論主要為許遠辯誣,集中針對以下三點:一是駁許遠“畏死辭服于賊”,二是駁“城陷從遠所分始”,三是駁許遠、張巡死守睢陽毫無意義。對第一點,作者運用假設推理,從許遠困守危城、食其所愛之肉而不降,來證明許遠并不畏死。然后反詰對方:如果連一個愚人都知道活不了幾天的人還在危城死守,又怎么能設想他在城破之后卻蒙恥求活呢?正因為這個假設推理的大小前提都是不容置辯的史實,其結論也就不可動搖。駁斥“城陷自遠所分始”則用人們所熟悉的日常之事為喻,使人們感到這種攻訐的荒唐可笑、不近常理。第三點則延及張巡、許遠兩人,實際上也是對抗擊叛亂、以身殉國的英雄行為如何評價的大是大非。對這點,作者針鋒相對,層層駁詰,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指出:這些人不去追究當時棄城而逃者和擅強兵坐觀者的罪責,反而責怪張、許不該死守睢陽,其實質是為叛亂者張目。這段議論,逐層深入,義正辭嚴,有種凜然不可犯的鋒芒。同時在句式上或長或短,聲調上或抑或揚,更顯出一種壯盛搖曳、奇橫杰特的風格。它與第一、二兩種假設推理、設喻反詰等論辯方式結合起來,更形成一種渾浩流轉的論辯氣勢,摧枯拉朽的邏輯力量。
前三段是議論,并未涉及張巡的逸事。按清代學者方苞的說法,可叫做“讀張中丞傳”。下面的第四、五段是敘事,補記張巡、許遠 、南霽云等英烈在危城中的遺聞逸事,來贊頌他們臨危不懼、忠貞愛國的高風亮節,可叫做“張中丞傳后敘”。為了塑造光輝照人的英烈形象,作者選擇了一些生動感人的細節來表現人物的性格特征。如南霽云,就選用了“拒食”、“繼指”和“抽矢射塔”三個細節。前兩個細節表現其不受籠絡、忠國重義的凜然正氣,后一個細節把南霽云當時的憤怒、為人的勇銳表現得極為生動,同時也回應了議論部分對“擅強兵,坐而觀者”的譴責。寫張巡也通過兩個細節:一是誦讀《漢書》,“盡卷不錯”,寫文章未嘗起草,操紙筆立就。這是在塑造張巡的另一面:不光忠勇,也富才華。這就使形象更豐滿、更完備。另一個細節是表現張巡視死如歸,也反映了部下對張巡的崇敬和擁戴。當然,選用細節來表現人物,這種處理題材的方式,也適合“后敘”、“補記”這種體裁的特征。
除了選擇生動感人的細節來表現人物外,作者還讓張巡、許遠、南霽云互相映襯,使危城三杰英雄群像愈顯其光彩。如張巡就義前對南霽云的囑咐和南霽云的笑諾,既表現了張對南的關心,反映這種友誼是建立在忠義的基礎上;也反映了南對張的尊敬,這又反襯出張的威望、號召力和兩人視死如歸的精神。
結構上,前三段議論的后兩段敘事互為表里,渾然一體。前三段議論是據理力駁,觀點鮮明,為全文主旨立下不可動搖之根本;后兩段記敘細微生動,感人至深,為前三段提供了有力的佐證。前三段議論可叫“讀張中丞傳”,后兩段敘事可叫作“記張中丞逸事”,兩者結合起來就是《張中丞傳后敘》。這種精妙的結構,正如方苞所贊嘆的那樣:“截然五段,不用鉤連而神氣流注,章法渾成,惟退之有此”。
這是由于文章中這種渾浩流轉的論辯氣勢,摧枯拉朽的邏輯力量,以及結構上先議后敘、敘議結合、互為表里,渾然一體,使韓愈這篇《張中丞傳后敘》成為千古至文,八大家的文章典范。它雖在李翰的《進張巡中丞傳表》之后,又是旨在補李翰之文不足,但影響力遠遠超過李翰原文,就像酈道元的《水經注》超過《水經》,裴松之的《三國志注》超過《三國志》一樣。
三
司馬光是位著名的史學家,《張巡》亦是篇非常有特色的史論。行文之中緊湊跳蕩,寥寥數語,卻能擒縱自如,鞭辟入里。用語豪健,不枝不蔓,結構精妙,層次分明,情理俱備,神氣貫注。綜觀之,的確為史論中的上品。試觀之《致王介甫書》的委婉周至的風格,似乎此文不屬司馬光的手筆,可見同司馬光不僅習于政論文書,而且工于史論短策,否則怎能寫出《資治通鑒》這樣的宏篇巨著,又怎能寫出本文這樣的珠璣辭章。試想此論應當是在讀史之余,慨然于懷,信筆所至,實為意氣之作。
關于張巡的事跡與爭議,李潮的《進張巡中丞傳表》與韓愈的《張中丞傳后敘》已有詳盡闡議,這里不必重蹈舊轍,作畫蛇之作,因此,司馬光不再備述其中曲折緣由,而簡括其事,以論為綱,直貫首尾。篇中以“才、義、功”為論綱,力舉“非才”與“才”、非義“與”義“、非功”與“功”之辨,橫排堅比,成經緯之勢,這也是本篇結構的謹嚴之處。排比的意旨在于突出張巡的“才、義、功”。文中,作者并沒有回避張巡“食人”的事實,亦承認“死黨友,存孤兒,非義也”,但也指出“明君臣之大分,識天下之大義,守死而不變”的大節,小不掩大,故司馬光認為,張巡乃有義之人。最后,作者發出對張巡遭受非議的不平與無可奈何的慨嘆。世人好責人以備、毀人以譽,千古同此。反之,這也說明了張巡遭到訾議也是正常觀象,非議并不能貶低張巡的才德功義。這就將文章從僅僅辯白張巡許遠在睢陽保衛戰中的是非功過,擴大到如何評價一個歷史人物。這就大大拓展了文章的涵蓋面和深遠意義。司馬光作為一個有遠見、有史德、史才的史學家,通過這篇文章也表現了他的史識!
四
這三篇文章的宗旨是一致的,都是為了旌揚張巡等人的忠義行為。但三文的寫作背景與環境卻不盡一致。李瀚面對的是張巡等人事跡被攻毀的一股狂潮,來勢洶洶;韓愈所處的是一股詆滅張巡、許遠的邪流,用意陰諱;司馬光是感于史議時論,有所闡發。不同的背景決定了他們不同的寫作目的:李瀚是為了促使皇帝認清事實,避免為浮議所惑,表彰張巡,以則世風。其文體為奏表,旨在呈事勸諫;韓愈是為了端正視聽,辯明事理。同時,傳記后敘的體載也決定了補敘事跡的寫作主旨;司馬光的史論主要目的在于表明個人見解,以救世人偏執之見,并不針對具體的背景之事而發,重在議而不在于具體事件和過程的敘述。
寫作背景與具體目的的差異,以及文體的不同也決定了文章行文方式上的各別,當然其中也有各人文章風格不同的原因。李瀚文意在剖明事實,勸諭君主,故行文委婉周至,情理兼具;韓愈意在辨斥浮議,拾遺補闕,故敘議結合,議論嚴密,敘事生動;司馬光意在史論,故題旨宏遠,恣意揮放。
附:
進張巡中丞傳表
李 瀚
臣聞圣主哀死難之士,育死事之孤,或親推輀車,或追建封邑,厚死有以慰生,撫存有以答亡,然后君臣之義貫,以死生激勸之道著于存亡。君所以不遺于臣,臣所以不背其君,君恩臣節于是乎立伏見。故御史中丞贈揚州大都督張巡生于昌時,少習儒訓,屬逆胡構亂,兇虐滔天,挺身下位,忠勇奮發,率烏合之眾,當漁陽之鋒。賊時竊居洛陽,控引幽朔,驅其猛銳,吞噬河南。巡前守雍邱,潰其心腹,及魯炅以十萬之師棄甲于宛葉,哥舒以天下之眾敗績于潼關,兩宮出居,萬國波蕩,賊遂僭盜神器,鴟峙兩京,南臨漢江,西逼岐雍,群師遷延而不進,列郡望風而出奔,而巡獨守孤城,不為之卻。賊乃繞出巡后,議圖江淮,巡退軍睢陽,扼其咽頷,前后據守,自春徂冬,大戰數十,小戰數百,以少擊眾,以弱制強,出奇無窮,制勝如神,殺其兇丑凡九十余萬,賊所以不敢越睢陽而取江淮,江淮所以得保全者,巡之力也。孤城糧盡,外救不至,猶奮羸起病,摧鋒陷堅,俾三軍之士啖膚而食,知死不叛,及城陷見執,終無撓詞,顧叱兇徒,精貫白日,雖古之忠烈何以加焉。
伏以光天文武大圣孝皇帝陛下,聰明文思,睿哲神武,提一旅之眾,復配天之業,賞功哀節,大賚群臣,遂贈揚州官及其子,此誠陛下發德音之美也。而議者或罪巡以食人,愚巡以守死,臣竊痛之,今特詳其本末以辨巡過,以塞眾口,唯圣聰鑒焉。
臣聞人稟教以立身,刑原情而定罪,故事有虧教,則人道不列;刑有非罪,則王法不加。忠者臣之教,恕者法之情。今巡握節而死,非虧教也;析骸而爨,非本情也。春秋之義,以功覆過;咎繇之典,容過宥刑。故大易之戒,遏惡揚善,為國之體錄用棄瑕。今眾議巡罪,是廢君臣之教,絀忠義之節,不以功掩過,不以刑恕情,善遏惡揚,錄瑕棄用,非所以獎人倫,明勸戒也。且逆胡背德,人鬼所仇,朝廷衣冠沐恩累代大臣將相從逆比肩,而巡朝廷不登,坐宴不與,不階一伍之眾,不假一節之權,感肅義旅,奮身死節,此巡忠義大矣。賊勢憑陵,連兵百萬,巡以數千之眾橫而制之,若無巡則無睢陽,無睢陽則無江淮,賊若因江淮之資,兵彌廣,財彌積,根結盤據,西向以拒王師,雖終于殲夷,而曠日持久。國家以六師震其西,巡以堅壘扼其東,故陜鄢一戰,而犬羊北走,王師因之而制勝。聲勢才接而城陷,此天意使巡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師,師至而巡死也,此巡之功大矣。
古者列國諸侯或相侵伐,猶有分災救患之義,況諸侯同受國恩,奉辭伐罪乎?巡所以固守者,非惟懷獨克之志,亦以恃諸軍之救。救不至而食盡,食既盡而及人,乖其本圖,非其素志,則巡之情可求矣。設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計,損數百之眾以全天下,臣猶曰功過相掩,況非其素志乎?在周典之三宥,其一曰宥過失。故語巡之忠則可以敦世教,議巡之功則可以系中興,原巡之情則可以宥過失。
昔夫子作《春秋》,明哀貶,齊桓公將封禪,略而不書;晉文公召王河陽,書而諱之,蓋以匡戴之功大可以掩僭禪之過也。今巡蒼黃之罪輕于僭禪,興復之功過于匡戴,罪疑惟輕,功疑惟重,圣人之訓昭然可徵,臣故謂巡者足可以為訓矣。臣又聞罰不及嗣,賞延于世,此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今巡子亞夫雖受一官,不免饑寒之患,江淮既巡所保,戶口充完,臣謂宜封以百戶,俾食其子。臣又聞強死為厲,游魂為變,有所歸往則不為災,巡既身首支離,將士等骸骼不掩,臣謂宜于睢陽城北擇一高原招魂,葬送巡并將士,大作一墓而葬,使九泉之魂猶思效命,三軍之眾有以輕生,既感幽明,且無冤厲,亦國家志過旌善,垂戒百世之義也。
臣少與巡游,巡之生平臣所悉知,今巡死大難,不睹休明,惟期令名,是其榮祿,若不時紀錄,日月寢悠,或掩而不傳,或傳而不實,而巡生死不遇,誠可悲焉。臣敢采所聞,得其親睹,撰傳一卷,昧死獻上,伏惟陛下大明在上,廣運臨下,仁遐之德洽于艱難,有善必紀,無微不錄,倘以臣所撰編列史官,雖退死邱壑,骨而不朽。臣瀚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死罪!
張 巡
司馬光
天授之謂才,人從而成之之謂義,發而著之事業之謂功。精敏辯博,拳捷趫勇,非才也;驅市井數千之眾,摧胡虜百萬之師,戰則不可勝,守則不可拔,斯可謂之才矣。死黨友,存孤兒,非義也;明君臣之大分,識天下之大義,守死而不變,斯可謂之義矣。攻城拔邑之眾,斬首捕虜之多,非功也;控扼天下之咽喉,蔽全天下之大半,使其國家定于已傾,存于既亡,斯可謂之功矣。嗚呼!以巡之才如是,義如是,功如是,而猶不免于流俗之毀,況其曖曖者邪?
張中丞傳后敘
韓愈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瀚所為《張巡傳》。瀚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后異耳。兩家子弟才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于賊。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處矣,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耶?
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以此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臟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于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茍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羸之余,雖欲去,必不遠。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于逆亂,設淫辭而助之功也。愈嘗從事于汴徐二府,屢道于兩府間,親祭于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云。
南霽云之乞救于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云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云坐。霽云慷慨語曰:“云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币虬嗡宓叮瑪嘁恢?,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云泣下。云知賀蘭終無為云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庇懺羞^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云,云未應,巡呼云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云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籍大歷中于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云巡長七尺余,須髯若神,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币蛘b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嵩從巡久,也不見巡常讀書也。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后無不識者。巡怒,須髯輒張。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眾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嵩貞元初死于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為所殺。嵩無子。張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