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朱熹對邵雍象數易學的發揮演變
內容提要:本文比較了邵雍與朱熹各自象數易學的差異,指出朱熹于《易學啟蒙》一書中所引用的“邵雍”象數易學,是經過發揮演變了的,是朱熹自家的“先天之學”。明確區分各是各的“先天之學”,將有益于對兩宋道學的進一步研究。
作者簡介:郭彧,原名郭寶彧,男,1941年12月出生。在沈陽讀書,做過中學教員、專業地震臺技術臺長、計算機工程師、教育督導等工作。1998年提前退休,每日埋頭于故紙堆中,自尋其樂。現為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易學與科學專業委員會理事,國際易學聯合會理事、秘書長助理。1989年始專門研究《周易》圖書學。與李申先生合編《周易圖說總匯》一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榮獲國際易學伯崑獎),個人出版(或正在出版)《周易圖象集解》、《京氏易傳導讀》、《易圖講座81講》、《河洛精蘊注引》、《“風水”史話》、《邵子全書(附注)》等書,另有《河洛津涉》、《易圖鉤隱》、《易圖學指要》、《續四庫提要辯證》等書稿。在《中國哲學史》、《國際易學研究》、《周易研究》等刊物上發表文章二十余篇。
南宋理學大家朱熹為糾正“其涉于象數者,又皆牽合附會”而著《易學啟蒙》“以示初學”。其“本圖書第一”篇易置北宋題劉牧撰《易數鉤隱圖》(三卷本)卷下所列圖書之名,更改原十數之“洛書”為“河圖”,原九數之“河圖”為“洛書”。其“原卦畫第二”篇則引用北宋邵雍《觀物外篇》語錄二十多條,而對其象數易學進行了充分的發揮演變。因對邵雍“歷代皆重其書”、“能明其理者甚鮮”,(1)元明清三代多數學者皆把朱熹對邵雍“先天之學”的“解讀”當作邵雍原本意思而轉述之,殊不知朱熹為著建立其理學系統,卻是對邵雍的象數易學進行了精心地改造與發揮。那么,朱熹究竟對邵雍的象數易學進行了怎樣地發揮演變?這就是本文試圖要加以闡明的問題。
宋代的象數易學,注重的是“象、數、言、意四者,缺一不可”,(2)象數包括卦象、卦數、易圖、易數;言意就是象數之中所反映出的義理(《系辭》曰:“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邵雍曰:“有意必有言,有言必有象,有象必有數。數立則象生,象生則言用,言用則意顯。”(3)又曰《易》有“意象”、“言象”、“數象”,則見其于“象數言意”四者之中,特別注重“象”。所謂“易圖”主要是指用卦象構成的圖而言,而邵雍的《先天圖》就是以卦象構成的一幅“寓卦之生變與陰陽消長之數”(4)的易圖。是圖“一貞八悔”,以八貞卦構成的方位看,就是邵雍所說的“乾坤縱而六子橫”圖。
初版《易學啟蒙》九圖(今見于《周易本義》卷首),其中列有以黑白塊替代原本卦爻符號所作之八卦橫圖(小橫圖,稱《伏羲八卦次序》圖)與六十四卦橫圖(大橫圖,稱《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圖),又列有以小橫圖“中分拗轉”而成的小圓圖(稱《伏羲八卦方位》圖)與以大橫圖“中分拗轉”而成的大圓圖(稱《伏羲六十卦方位》圖)。當袁樞致信朱熹謂大小二橫圖“黑白之位尤不可曉”之后,朱熹復信說自己作這樣的圖,雖然與古法不合,但是為了使人容易明白,就以意為之了。并于再版《易學啟蒙》中,新出“六橫圖”(以卦爻原本符號構成的“兩儀”、“四象”、“八卦”、“十六卦”(?)、“三十二卦”(?)、“六十四卦”橫圖),改稱《伏羲八卦方位》為《伏羲八卦圖》(即邵雍所謂“乾坤縱而六子橫”圖),改稱《伏羲六十四卦方位》為《伏羲六十四卦圖》(即邵雍之《先天圖》)。文中所引《觀物外篇》語錄,皆是圍繞此“伏羲四圖”而有所取舍。這一點,從《周易本義》卷首圖之圖說中,謂“伏羲四圖,其說皆出邵氏”可知。朱熹不說四圖皆出邵氏,而謂其說出于邵氏,則隱含據其說而畫圖之意。其實,邵伯溫謂其父“止有一圖”,是指方圓六十四卦構成的《先天圖》而言,朱熹改稱此圖為《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可謂“出于邵氏”。《伏羲八卦方位》小圓圖是據邵雍“乾坤縱而六子橫”之說而出,所標乾一至坤八之數卻不出邵氏。所謂《文王八卦方位》小圓圖是據邵雍“震兌橫而六卦縱”之說而出。至于《伏羲八卦次序》小橫圖和《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大橫圖則是朱熹的發明創造,把陰陽爻畫“一分為二”之說根本不出于邵氏。
后人對《易學啟蒙》一書,有“不刊之書”的美譽。元明清三代闡述象數易學的大量著作,如稅與權的《易學啟蒙小傳》、胡方平的《易學啟蒙通釋》、熊禾的《勿軒易學啟蒙圖傳通義》、胡一桂的《易學啟蒙翼傳》、張理的《易象圖說》、錢義方的《周易圖說》、胡廣的《周易大全》、韓邦奇的《易學啟蒙意見》、錢一本的《象抄》、楊時喬的《周易全書》、金賁亨的《學易記》、方以智的《圖象幾表》、胡世安的《大易則通》、李光地的《周易折中》、江永的《河洛精蘊》、連斗山的《周易辨畫》、德沛的《易圖解》、楊方達的《易學圖說會通》等等,或以《易學啟蒙》為藍本而注釋之,或引《易學啟蒙》之圖而解說之。至王夫之、黃宗炎、毛奇齡、胡渭、李塨等人,則于書中將朱熹發揮演變的“先天之學”視作邵雍之學而批駁之。一言以蔽之:自朱熹《易學啟蒙》問世之后的數百年間,無論研究象數者或批駁象數者,皆有“朱冠邵戴”之誤。究其原因,皆是不曾對邵雍原本的學問有過深入地研究,而是一律把朱熹發揮演變了的“先天之學”當作邵雍原本的學問對待之。由此可見,分辨邵、朱“先天之學”的異同,是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一、邵朱象數之不同
1、《先天圖》由來之不同
既曰《先天圖》“寓卦之生變”,則邵雍所作《先天圖》就是一幅由卦變而得之圖。邵雍曰:“一變而二,二變而四,三變而八卦成矣。四變而十有六,五變而三十有二,六變則六十四卦備矣。”這是在說《先天圖》的卦變。以三畫乾為祖,三變而得八卦圖:一變乾之上爻得兌;二變乾、兌之中爻得離、震;三變乾、兌、離、震之初爻得巽、坎、艮、坤。圍成圓圖既是“乾坤縱而六子橫”圖,亦是《先天圖》內貞八卦方位圖(八卦小圓圖,一般所稱“先天八卦圖”)。以六畫乾為祖,六變而得六十四卦圓圖:一變乾一卦之上爻得夬;二變乾、夬二卦之五爻得大有、大壯;三變乾、夬、大有、大壯四卦之四爻得小畜、需、大畜、泰;四變乾至泰八卦之三爻得履、兌、睽、歸妹、中孚、節、損、臨;五變乾至臨十六卦之二爻得同人、革、離、豐、家人、既濟、賁、明夷、無妄、隨、噬嗑、震、益、屯、頤、復;六變乾至復三十二卦之初爻得姤、大過、鼎、恒、巽、井、蠱、升、訟、困、未濟、解、渙、坎、蒙、師、遯、咸、旅、小過、漸、蹇、艮、謙、否、萃、晉、豫、觀、比、剝、坤。圍成圓圖既是《先天圖》象天之圓圖。《先天圖》內象地之方圖,則是由“四象相交成十六事”而來:以“天之四象”交于“天之四象”,得方圖“天門”十六卦;以“天之四象”交于“地之四象”,得方圖“人路”十六卦;以“地之四象”交于“天之四象”,得方圖“鬼方”十六卦;以“地之四象”交于“地之四象”,得方圖“地戶”十六卦。所謂“四象相交”,是以八經卦為“天地八象”,以乾(日)、兌(月)、離(星)、震(辰)為天之四象,以巽(石)、坎(土)、艮(火)、坤(水)為地之四象,八卦相錯四變而得六十四卦方圖。(5)邵雍以乾卦為祖逆爻序的卦變方法是有序的邏輯卦變,是變卦的“加一倍法”。其實以六十四卦中的任何一卦為變祖,均可變出其余六十三卦,然而要想得到“乾坤定上下之位”的六十四卦圓圖,就必須以乾卦(或坤卦)為變祖。朱熹曾力圖以李之才的卦變圖推出所謂的“先天卦變”(見《周易本義》卷首卦變圖),結果只能是下卦符合乾、兌、離、震、巽、坎、艮、坤之序,失敗的原因則在于李之才的卦變圖根本不是什么“先天卦變”(是從虞翻用辟卦為變母進行卦變之法發展而來)。
朱熹所謂的“先天圖”是從六十四卦大橫圖中分拗轉而來,只是一幅六十四卦圓圖而已。所以他主張把邵雍《先天圖》內之方圖“取出放外”。(6)其八卦小圓圖則是由八卦小橫圖“中分拗轉”而來。大小二圓圖都不是按照邵雍卦變的“加一倍法”得來的。
正因為邵雍的《先天圖》與朱熹的《先天圖》圓圖由來之不同,其易圖模式就有“○”型與“∽”型之分。邵雍所謂“三變而八卦成”,是乾變巽,震變坤,圍作原圖正好乾與巽接,震與坤接。所謂“六變而六十四卦備”,是乾變姤,復變坤,圍作圓圖正好乾與姤接,復與坤接,如此就形成一“〇”型模式,而朱熹是以六十四卦大橫圖中分(復、姤中分),又拗轉而圍作圓圖,橫圖起乾至坤為“逆”,圍作圓圖之后起復至乾為“順”,起姤至坤為“逆”,如此就形成半順半逆的“∽”型模式。正因為朱熹《先天圖》為“∽”型模式,所以《易學啟蒙》在解說“直解圖意,若逆知四時之謂”時,只能以“圓圖右方之序”而為之說,(7)成了順知二時和逆知二時,此則是針對以大橫圖中分拗轉所成之六十四卦圓圖是“半順半逆”而發。甚至朱熹到了晚年,猶有“若以圓圖看又只一半逆,不知如何”(8)的困惑。
2、卦數之不同
既曰《先天圖》寓有“陰陽消長之數”,則邵雍《先天圖》圓圖就是“圓者數之,起一而積六”,其數為“逆數之,震一,離兌二,乾三,巽四,坎艮五,坤六”(配數也是一“〇”型模式);《先天圖》方圖就是“方者數之,起一而積八”,其數為“順數之,乾一,兌二,離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圓圖象天之運行,其數自震而至坤,起一而積六,故曰“朔易之陽氣,自北方而生,至北方而盡,謂變易循環也”、“時可逆知”,因而其數是震一至坤六的逆數。方圖象地之生化,其數自下(貞乾八卦)而上(貞坤八卦),起一而積八,故曰“地之陰在南而陽在北”、“物必順成”,因而其數是乾一至坤八的順數。
朱熹則把邵雍方圖“順數之”八數標于圓圖之上:乾一,離二,兌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配數也是一“∽”型模式)。(9)如此則不是“時必逆知”和“逆知四時”,如此半順半逆之八數,與邵雍“圓者數之,起一而積六”之說截然不同。這一切皆是因為朱熹的《先天圖》是從大橫圖“中分拗轉”而成,并非由卦變之法得來。以黑白塊構成的大橫圖起乾至坤為逆,圍作圓圖就必然是“又只一半逆”。正因為二者《先天圖》的模式不同,其數亦隨之有所不同。
3、兩儀、四象定義之不同
通觀北宋時期的易學著作,大多數人皆以太極為一氣,天地為兩儀,四時(金木水火)為四象。邵雍亦不例外,曰:“一氣分而陰陽判,得陽之多者為天,得陰之多者為地。”又曰:“陽交于陰陰交于陽而生天之四象,剛交于柔柔交于剛而生地之四象,于是八卦成矣。八卦相錯,然后萬物生焉。”邵雍曰:“老子,知《易》之體者也。”這是基于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說并結合《系辭》“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之說而發。邵雍以一為太極(道生一),天地為兩儀(一生二),八卦為天地之八象(二生三,其中分“天之四象”與“地之四象”),又曰“八卦相錯者,相交錯而成六十四也”,則是“三生萬物”。
朱熹則以純陰純陽的組合為兩儀、四象、八卦、“十六卦”、“三十二卦”、六十四卦,其大小二橫圖純粹是由陰陽爻畫的“加一倍法”構造而成。構造此二圖的關鍵則在于必然是“獨陽能生”、“寡陰能成”,起始一陰一陽為兩儀,至成四象,則一陽分作二陽,一陰分作二陰,至成八卦,則一陽分作四陽,一陰分作四陰,至成六十四卦,則一陽分作三十二陽,一陰分作三十二陰。邵雍則曰“獨陽不生,寡陰不成”、“陽得陰而生,陰得陽而成”、“陽不能獨立,必得陰而后立,故陽以陰為基;陰不能自見,必待陽而后見,故陰以陽為唱”。顯然,邵雍并不主張獨陰獨陽的“一分為二”說。邵雍此說有所本,《春秋谷梁傳》曰“獨陽不生,獨陰不生,獨天不生”;《京氏易傳》曰“陽入陰,陰入陽,二氣交互不停,故曰生生之謂易”,劉牧《易數鉤隱圖》曰“一陰一陽者,獨陰獨陽之謂也。獨陰獨陽且不能生物,必俟一陰一陽合,然后運其妙用而成變化,四象因之而有,萬物由之而生”,等等。而朱熹則受到龜山先生“畫個圈子,用墨涂其半,曰這便是易”的啟發,進而用黑白條塊替代卦爻的原本符號,從而作出了黑白條塊大下二橫圖。他把陰陽爻各自“一分為二”而“加倍”成象、成卦的方法則是自家的發明,是于古無據的。
邵雍曰:“是故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八分為十六,十六分為三十二,三十二分為六十四,故曰‘分陰分陽,迭用剛柔,易六位而成章’也。十分為百,百分為千,千分為萬,猶根之有干,干之有枝,枝之有葉,愈大則愈少,愈細則愈繁,合之斯為一,衍之斯為萬,是故乾以分之,坤翕之,震以長之,巽以消之。長則分,分則消,消則翕也。”這是邵雍繼“八卦相錯,然后萬物生焉”之后而說的一段話。其“加一倍法”是指“乾以分之”而言,故有“乾為一”、“一生二為夬”、“二生四為大壯”、“四生八為泰”、“八生十六為臨”、“十六生三十二為復”、“三十二生六十四為坤”之說。朱熹則是把邵雍所說萬物“合之斯為一,衍之斯為萬”的“加一倍法”移植到其以太極為一理,一陰一陽為兩儀的理學之上,并因原本陰爻符號“——”不可“一分為二”,于是便改用黑白塊替代之而作出大小二橫圖。(10)
4、六十四卦由來之不同
邵雍本《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說,而謂《系辭》“易有太極”一節是在闡述“易之體”,以八卦為天之四象與地之四象,并反復闡明六十四卦是由八卦相交錯而來。到了朱熹則主張六十四卦是由“陰陽加一倍法”步步生來。如此其中必然要有“四爻五爻者無所主名”(11)的“十六卦”和“三十二卦”,這顯然與《系辭》“易有太極”一節所闡述的“易之體”無關。以陰陽二畫組合為“四象”,是朱熹的發明(前此的易學著作中無有此說),他只是強調“《易》只是個陰陽”,邵雍不但強調陰陽,而且還強調剛柔,他分八卦為太陽、少陽、太陰、少陰、太剛、少剛、太柔、少柔,這是出于《說卦》“分陰分陽,迭用剛柔,故《易》六位而成章”之說,而進一步遵循“八卦相錯”說得到六十四卦。朱熹則唯以一陰一陽的“加一倍法”為是,自兩儀一直生到六十四卦,根本不理會《說卦》“迭用剛柔”和“八卦相錯”之說。
二、邵朱言意之不同
正因為邵雍與朱熹的《先天圖》由來有所不同,二人之象數有所不同,所以在他們結合《先天圖》闡述言意(義理)方面就必然有所不同。邵雍原本是以《先天圖》說“天圓而地方”,而朱熹則主張僅以大橫圖圍成的六十四卦圓圖為“先天圖”,有圓無方,有天無地,因而就不能用來闡明“天覆地,地載天,天地相函”之義。
邵雍原本以《先天圖》圓圖配以“逆數之”六數而說四季流行,并謂“朔易之陽氣,自北方而生,至北方而盡,謂變易循環也”,而朱熹則配以八數,成了半順半逆的順知二時和逆知二時。二者所說卦氣流行,邵雍之說與古有合,而朱熹之說則是自家的發明。
邵雍原本以《先天圖》圓圖解說《說卦》“八卦相錯,數往者順,知來者逆,是故易逆數也”一節之義,起坤歷艮、坎、巽至乾左旋歷兌、離、震(以乾、巽中起分左右)為“數往者順,若順天而行”,皆見已生之卦(先見父母而后見六子),起震歷離、兌至乾右行至巽歷坎、艮、坤為“知來者逆,若逆天而行”,皆見未生之卦(先見六子而后見父母),故曰“夫《易》之數由逆而成矣,此一節直解圖意,若逆知四時之謂也”,而朱熹《易學啟蒙》則以“圓圖之左方”,起震四之初為冬至,離三兌二之中為春分,至乾一之末為夏至,是先見子而后見父,無父則無子,皆是“未生之卦”,不能謂之“皆進而得其已生之卦”,是今日而數明日,不能謂之“猶今日而追數昨日”,是“知來則逆”(逆知二時),不能謂之‘數往者順’。“圓圖右方”,起巽五之初為夏至,坎六艮七之中為秋分,至坤之末為冬至,是先見子而后見母,無母則無子,皆是“未生之卦”,仍是‘知來者逆’(逆知二時)。反過來自乾坤“順行”(自乾左行),起乾三歷離兌二以至于震,先見父而后見子,皆是“已生之卦”,是“數往者順”;起坤六歷坎艮五以至于巽,先見母而后見子,皆是“已生之卦”,仍是“數往則順”。邵雍所謂的“易逆數也”是指震一、離兌二、乾三、巽四、坎五、坤六之六個數而言,而朱熹所謂的“易逆數也”則只有震四、離三、兌二、乾一之四個數。
邵雍原本以《先天圖》為“太極之全體”,并謂“萬物各有太極、兩儀、四象八卦之次”,是一“母包子”的模式,而朱熹則是以太極為母漸次而生兩儀、四象、八卦、十六“卦”、三十二“卦”、六十四卦,是一“母生子,子在母體之外”的模式(林栗與朱熹的分歧正在于此)。
邵雍原本以《先天圖》說:“離東坎西,當陰陽之半,為春秋晝夜之門也。或用乾,或用離坎,何也?主贏而言之,故用乾也;主贏分而言之,則陽侵陰,晝侵夜,故用離坎也。乾主贏,故全用也,陰主虛,故坤全不用也。陽侵陰,陰侵陽,故離坎用半也。是以天之南全見而北全不見,東西各半見也,為稱陰陽之限也。故離當寅坎當申,而常逾之者,蓋陰陽之溢也,然用數不過乎寅,爻數不過乎申。或離當卯坎當酉。”而朱熹以大橫圖圍成之六十四卦圓圖就全然沒有了這些含義,于是《易學啟蒙》就改變原文作:“坎離者,陰陽之限也。故離當寅坎當申,而數常逾之者,陰陽之溢也。然用數不過乎中也。”如此把“用數不過乎寅,爻數不過乎申”改作“用數不過乎中”,則不知其所云,無法以《先天圖》為之解。
邵雍原本說“先天學,心法也,故圖皆從中起”,并曰:“無極之前,陰含陽也,有象之后,陽分陰也。陰為陽之母,陽為陰之父,故母孕長男而為復,父生長女而為姤。是以陽起于復而陰起于姤也。”所謂之“圖從中起”,是從乾、姤與坤、復上下之中線而起,并非自圓圖之圓心一點而起。而朱熹則把方圖“取出放外”,以“中間虛者”為太極,六十四卦初爻為兩儀,初二爻的組合為四象,初二三爻的組合為八卦,乃至六爻的組合為六十四卦。顯然,有失邵雍“先天學”之心法,并不能用來解釋“卦之生變與陰陽消長之數”。邵雍原本以《先天圖》說“天地萬物之理盡在其中”,可用《先天圖》解說《系辭》、《說卦》中一些文字的含義,而朱熹則僅僅局限于“一陰一陽之謂道”,解說“太極一理”而已。
總之,邵雍對張岷講學時所言(既是后來邵伯溫整理之《觀物外篇》),很大篇幅洋洋數萬字是以其《先天圖》立說,因而有“圖雖無文,吾終日言而未嘗離乎是,蓋天地萬物之理盡在其中矣”之說,而朱熹僅以半順半逆的六十四卦圓圖立說,不但無法說“天地萬物之理”,甚至還不能自圓其說。正因他不懂邵雍的“先天卦變”,也就不知《先天圖》為邵雍自得之圖,于是對《先天圖》的由來,方有“希夷之前元有,是方士輩私相傳授底”的錯誤推斷。
三、朱熹為什么要改造邵雍的易圖并發揮演變其“先天之學”
象數易中的圖書學興起于北宋,三卷本《易數鉤隱圖》卷下列有《河圖》、《洛書》,邵雍有《先天圖》,周敦頤有《太極圖》。按兩宋間人朱震的說法,這些圖的根源皆出于華山道士陳摶。實則真宗朝的彭城劉牧只著一卷本《易數鉤隱圖》,說八卦是從太極、兩儀步步生來,并沒有圣人則“河出圖,洛出書”而畫八卦之說。其弟子黃黎獻著有《續鉤隱圖》。仁宗朝的李覯所見三卷本《易數鉤隱圖》,是黃黎獻的弟子吳秘獻書朝廷之后而出現的版本,大概是吳秘把《續鉤隱圖》與一卷本《易數鉤隱圖》合為一書。由此推斷,三卷本卷下出現的黑白點“河圖”、“洛書”很可能出于黃黎獻之手。這就是說,黑白點“河圖”與“洛書”,既不傳自陳摶,也不出于前劉牧之手。(12)至于《先天圖》乃是邵雍自得之圖,對比李之才“卦變圖”與邵雍《先天圖》卦變方法迥然不同,亦知是圖既不傳自陳摶,也不傳自李之才。周敦頤《太極圖》更是自得之圖,而見于《正統道藏》的“太極先天之圖”實是本朱熹改造之《周子太極圖》演變而來。(13)北宋時期的文人學者并不諱言《老子》、《莊子》等道教典籍中的概念和命題,甚至真宗時宰相王欽若還主持集結了道教的典籍,至徽宗還自稱教主道君皇帝。邵雍不僅身著道裝,而且還在其著作中贊揚老子、莊子(如“《老子》五千言,大抵皆明物理”、“莊子氣豪”等),并引用出于道教典籍的“無極”等概念而立說(周敦頤亦云“自無極而為太極”)。到了南宋偏安于一隅之時,在朱陸“鵝湖之辯”中,陸九淵以“無極”出于《莊子》為據而辨周敦頤《太極圖》與道教的淵源關系,則知此時儒道二家的門戶之見已深。朱熹之所以表彰《太極圖易說》與《易通》,把周敦頤抬高到“繼絕學”大儒家的地位,這是有其時代背景的。同樣,朱熹互易三卷本《易數鉤隱圖》之《河圖》、《洛書》之名,又改造周敦頤《太極圖》及發揮演變邵雍的“先天之學”,都是有意而為之。其目的就是要使儒道二家涇渭分明,而把周敦頤、邵雍的學問歸納到儒家的門戶之中。他曾批評《老子》,曰:“有是理即有是氣,氣則無不兩者,故易曰太極生兩儀,而《老子》乃謂道先生一,而后一乃生二,則其察理亦不精矣。”又曰:“老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亦剩說了一個道,便如太極生陽,陽生陰。至二生三,又更無道理。”(14)這就使人明白朱熹為什么要把邵雍說易卦數的“乾以分之”的“加一倍法”移植到《系辭》“易有太極”一節,用陰陽的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八分為十六、十六分為三十二、三十二分為六十四而說“伏羲畫卦”過程的用意了。如果說朱熹心中明知邵雍“先天之學”的模式與《老子》有關,則不會是后人的猜想。
邵雍曰:“先天之學,心也;后天之學,跡也。”又曰“起震終艮一節,明文王八卦也;天地定位一節,明伏羲八卦也。”所謂的“先天之學”是心法之學,是無文字言語的“心易”,而一切有文字圖形記錄的都屬于“后天之學”的范疇。“天地定位”一節與“起震終艮”一節都是《說卦》中的文字,都是“后天之學”的內容。朱熹把邵雍稱之為“易之本”的伏羲八卦說作是“先天之學”,則是從概念上對邵雍“先天之學”的根本改變。《文言》曰:“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太極之道先于天地而存在,連天都不能違背;有了天地之后,天依然奉道而行。邵雍的《先天圖》是以有后天之跡的易圖去思維先天地而有的太極之道,故曰“先天之學,心法也”。而朱熹卻把有文字卦象的《周易》一分為二,謂有“伏羲之易”,與“文王之易”,以前者為“先天之學”,后者為“后天之學”。朱熹曾答人曰“文王之易既見今之《周易》”,而又謂其中有“伏羲之易”,實在是自相矛盾。這樣的說法,根本不是邵雍“先天之學”為“心易”的本指。
“道”和“太極”是我國古代哲學上的一個重要的概念。“道為太極”、“心為太極”,這是邵雍的說法,“太極只是一個實理”、“太極,形而上之道也”,這是朱熹的說法。正因為二人對道與太極的定義不同,其各自的“先天之學”就必然會有本質上的差別。強調“太極為一理”,這是朱熹建立其理學系統的關鍵,從自己的理學體系出發,把北宋時期的一些易圖拿過來改造之后為我所用,這就是朱熹之所以要對《河圖》《洛書》《先天圖》《太極圖》加以改造的動機。他把本出《易數鉤隱圖》卷下的《洛書》生數與成數兩幅圖(后經李覯合為一圖)改稱之為“河圖”,是因為如此改造方合于《系辭》所言天地數之理。他把周子《太極圖》的“動陽”與“靜陰”改作“陽動”與“陰靜”,是因為如此改造方合于自己“太極一理”、“不會自動靜”、“理乘氣”、“陰陽只會動靜”之說,而周子謂“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是太極有動靜,朱熹的“太極一理”說,則主張太極自身不會有動靜;他改造周子《太極圖》原有的圖層關系,是有意回避原圖“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模式;他更改原圖“分土王四季”為五行相生,為的是以爻畫的組合為“四象”。由此看來,朱熹發揮演變邵雍的“先天之學”也并不奇怪,似乎不能說他(包括蔡元定)對邵雍的學問一知半解。而能有如此“脫胎換骨”的改造,倒是表明了朱熹的確是一位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大學問家。如果我們能進一步區分邵雍與朱熹各自的“先天之學”,則會有益于對兩宋道學的研究。
注釋:
(1)《四庫全書總目·皇極經世書提要》語
(2)(4)邵伯溫《易學辨惑》語
(3)見《觀物外篇》,以下凡引邵雍語錄不加注釋者皆出是篇。
(5)可參考拙文《先天圖由來考》(載孔子2000網及《恒道》第二輯)
(6)朱熹曰:“若論他太極中間虛者便是,他亦自說‘圖從中起’,今不合被方圖在中間塞卻,待取出放外。”又有學生問:“先天圖如何移出方圖在下?”曰:“是某挑出。”(《朱子語類》卷六十五)
(7)《易學啟蒙》曰:以橫圖觀之,有乾一而后有兌二,有兌二而后有離三,有離三而后有震四,有震四而有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亦以次而生焉,此《易》之所以成也。而圓圖之左方,自震之初為冬至,離兌之中為春分,以至于乾之末而交夏至焉,皆進而得其已生之卦,猶自今日而追數昨日也,故曰“數往者順”;其右方自巽之初為夏至,坎艮之中為秋分,以至于坤之末而交冬至焉,皆進而得其未生之卦,猶自今日而逆計來日也,故曰“知來者逆”。然本《易》之所以成,則其先后始終如橫圖及圓圖右方之序而已,故曰“易逆數也”。
(8)見《文公易說》卷十七
(9)學生問《先天圖》卦位,曰:“自乾一兌二離三右行,至震四住,揭起巽五作左行,坎六艮七至坤八住,接震四。”(《朱子語類》卷六十五)
(10)朱熹答鄭仲禮曰:“熹蓋嘗以康節之言求之,而得其畫卦之次第,方知圣人只是見得陰陽自然生生之象而摹寫之,初未嘗有意安排也。”(《文公易說》卷十九)朱熹答葉永卿曰:“須先將六十四卦作一橫圖,則震巽復姤正在中間。先自震復而卻行以至于乾,乃自巽姤而順行以至于坤,便成圓圖。”(《文公易說》卷一)朱熹回答袁樞“黑白之位尤不可曉”的疑問曰:“來教又論黑白之位尤不可曉,然其圖亦非古法,但今欲易曉,且為此以寓之耳。”又復信曰:“仆之前書固已自謂非是古有此圖,只是今日以意為之,寫出其偶相生次第,令人易曉矣。”(《文公易說》卷二十三)
(11)朱熹答袁樞:“來教疑四爻五爻者無所主名。”(《文公易說》卷二十三)
(12)可參考拙文《易數鉤隱圖作者等問題辨》(載《周易研究》2003年第2期)及《北宋兩劉牧再考》(載孔子2000網)
(13)可參考拙文《周子太極圖原圖考》(載《國際易學研究》第八輯)
(14)見《文公易說》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