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觀潮”自有高下——周密、吳自牧兩篇憶舊散文《觀潮》比較
——古典詩文比較之十六
南宋滅亡后,隱居不仕的士大夫中出現了兩本有影響的回憶錄:一是周密的《武林舊事》,另一是吳自牧的《夢粱錄》。周密字公瑾,號草窗,又號蕭齋,祖籍濟南,曾祖父在靖康年間(公元1126)隨宋室南渡,寓居湖州。周密在理宗淳祐年間曾做過義烏知縣,南宋亡國后隱居不仕,以保存故國文獻為己任,網羅采擷,著述頗豐,今存有《武林舊事》、《癸辛雜識》、〈齊東野語〉多種,具有較高的史學、文學價值。周密又是南宋著名的詞人,早年詞風清麗,格律精切,與吳文英(號夢窗)并稱“二窗”,中年以后與愛國詞家張炎、王沂孫等結社唱和,詞風轉向低回婉轉,多故國之思。吳自牧為錢塘人,生平已無考,但從他把回憶錄定名為《夢粱錄》,并在序中感嘆“緬懷往事,殆猶夢也”,可以看出他也是個滿懷亡國之痛的宋末遺民。這兩本書都是回憶南宋都城臨安一帶的山川風物、都下盛況及典章文物,借此來抒發故國興亡之感。兩書中都有一篇描述八月錢塘江潮及杭人觀潮盛況的文字,題目都叫《觀潮》,應當說,文字都很優美又貯滿情思,但如從把握生活的準確度以及寄寓感慨的深沉這些方面來看,周、吳二文卻有高下之分,這從下面的分析比較中即可看出。這些方面來看,周、吳二文卻有高下之分,這從下面的分析比較中即可看出。
所謂觀潮,指的是觀賞錢塘江入海處,因海潮倒涌入江內而形成的奇觀。錢塘江古稱浙江,發源于安徽境內的休寧縣板倉山,在安徽境內稱新安江,進入浙江境內稱富春江,過了聞家壩才叫錢塘江。新安江、富春江穿行在崇山峻嶺之中,是天下山水佳麗之處。李白稱贊新安江是“清溪清我心,水色異諸水…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南朝的朱元思說富春江一帶是“奇山異水,天下獨絕”。但其下游的錢塘江卻是奔涌在浙東平原之上,江面壯闊、浩浩蕩蕩地在杭州灣注入東海。大海潮汐本是受月球引力所形成的一種自然現象,各條江河的入海處皆有,但錢塘江的入海口呈喇叭狀,外寬內窄,寬處超過百里,窄處僅十里左右。海潮自外涌入,受約束越來越緊,浪濤自然會越來越洶涌;況錢塘江流量又大,(它是黃河流程的十一份之一,流域的十五分之一,但流量卻幾乎相等)對其阻遏比別的江河更為有力,因此掀起的潮頭更高。特別是水流量最大的夏季,海潮與江流搏擊,潮頭可高達三點五公尺,落差可達九公尺,其聲浪如雷霆震怒,倒海翻江。古人形容為“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錢塘潮以陰歷八月十八日最大,觀潮最理想的地點是海寧縣鹽官鎮。自唐朝以來,海寧觀錢塘大潮已成風俗,白居易就曾在《憶江南》一詞中回憶到:“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南宋在杭州建都,朝廷規定每年八月十八在海寧江面檢閱水師,屆時還有“弄潮兒”在驚濤駭浪中表演各種水上技巧。我國古代作家大概從莊子起,就開始了對錢塘潮的詠歌,其中,以宋代詞人潘閬的《憶余杭》最為出色:
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乃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弄濤兒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心尚寒。
不難看出,周密的《觀潮》在表現對象和氣氛描繪上,顯然受了這首詞的影響,只不過由于體裁的不同,它表現得更為細密、更加準確,同時由于作者意在憶昔懷舊,在自然風光和社會風俗之外,又加上了山中遺民的故國情思,因而在表面的高亢熱烈后面則是世事滄桑的深沉喟嘆。
《觀潮》的開頭一句“浙江之潮,天下之偉觀也”即道破題旨,造成一種先聲奪人之勢。天下山川風物,奇偉瑰麗者不可勝數,但浙江潮卻更覺壯偉,更值得一看。盡管作者此時還未描繪潮來之勢,讀者也未見其地動山搖之景,但已覺其風雨逼人,極為懸想渴望了。接著,作者又補敘一句:“自既望以至十八日為最盛”。“望”是陰歷的每月十五日,“既望”是十六日,這里指八月十六日。浙江潮,本已屬天下偉觀;八月十六日之潮,又是最盛之日,此時觀潮,當然景象更雄奇,場面更壯偉了。通過開頭兩句,把錢塘潮的聲勢,觀潮的時間皆簡潔而準確地作了交代。
相比之下,吳自牧的《觀潮》雖也意在交待錢塘潮給人的感覺和觀潮的最佳時間,但卻較為拖沓而且沖淡了主旨:
臨安風俗,四時奢侈,賞玩殆無虛日。西有湖光可看,東有江潮堪? 觀,皆絕景也。每歲八月內,潮怒于常時,都人自十一起便有觀者,至十六日、傾城而出,車馬紛紛。
這段敘述,在內容上沒有超出周密《觀潮》的開頭兩句,但周密說得既簡潔又準確:潮水以十五至十八日為最盛。吳文卻從十一日敘述起,“都人自十一起便有觀者”,一直到“至十六日、傾城而出”,不但顯得拖沓,也讓人把握不準觀潮的最佳日期。另外,西湖之美,自不待言,但本文是寫觀潮,作者把觀潮與游湖并舉,也沖淡了錢塘潮“天下獨絕”的魅力。況且,把觀潮歸之于杭人奢侈之俗,“賞玩殆無虛日”,更是削奪了錢塘潮“天下之偉觀”的形象,深沉的故國情思更無從附麗。因此,從開頭來看,周文顯然高于吳文。
在對錢塘潮的描繪上,周密的《觀潮》也表現了較高的藝術技巧。作者為了把錢塘潮的奇觀和觀潮的奇趣準確而又形象地告訴人們,他采取了類似今天電影分鏡頭的手法,從潮來之態、潮上操練、潮頭弄潮兒和觀潮盛況這四個方面逐一加以描述。這當中有近景,也有遠景;有視覺,也有聽覺;有特寫,也有鋪墊;有具體描繪,也有懸想虛擬,從而構成一曲立體感、動態感異常強烈的,五音繁會的樂章。
首先是描繪潮來之態,作者是由遠及近:遠處是“僅如銀線”;漸近時,“則玉城雪嶺,際天而來”。“銀線”二字不僅寫出了潮頭在水天相接處的形態,也道出了作者觀潮時的位置——站在高阜,極目遠眺。“玉城雪嶺”這個比喻異常形象和奇特,它既寫出了潮頭向前推涌時排山倒海的氣勢,又使我們看到那如雪的浪花在陽光下閃爍著的光波;同時,“雪嶺”二字也使我們遍體生寒:既有形態,又有色彩,又生寒意,作者善于譴詞命意,于此可見一斑。為了進一步描繪錢塘江潮到來時那種震撼人心的奇景,作者又從聲和勢兩個角度進行渲染:“聲如雷霆,震撼激射”,是寫其震天撼地的巨大聲響;“吞天沃日,勢極雄豪”是寫其包舉宇內、氣吞萬物的雄渾氣勢。劉勰說“壯詞可以喻其真”。⑴這段描繪,正是在極度的夸張之中使人們領略到錢塘江大潮無與倫比的氣勢:那排山倒海、呼嘯而來的大潮,以它那閃爍的光波,震耳欲聾的聲響和令人戰栗的寒意,使人眼花繚亂,讓人心醉神迷,從而在極大的心理滿足中獲得高度的真實感。我們可以這樣說:《觀潮》這篇憶舊散文之所以能千百年來傳誦不衰,與這段對大潮的出色描繪關系極大。
吳自牧的《觀潮》所缺少的正是這種對大潮的出色描繪,盡管他也細敘了貴戚內侍們在觀潮前爭著租賃觀潮處房屋的情形,并大量地引用了古人的觀潮詩,以此作為鋪墊和烘托。這種鋪墊手法雖有他的長處,古人的觀潮詩也增加了這篇散文的文化底蘊,但從表現大潮的具體效果來看,畢竟隔了一層,不能象周文那樣,通過描述使人錢塘江大潮的形態、聲響、色彩、聲勢產生具體的又是異常深刻的印象。況且,在這篇九百來字的短文中,引用的古人觀潮詩占了二百來字,也有點喧賓奪主,比例失調。而且其中一些詩句并不意在描繪大潮,而是抒發一種人生傷感,如文中所引的白居易《詠潮詩》:“早潮才落晚潮回,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獨光陰朝復暮,杭州老去被潮催。”這種人生傷老的低沉調子與文中極力要表現的大潮飛騰激揚的氣勢和觀潮的盛況很不協調,這也是吳文不如周文出名的一個主要原因。
當然,周密的《觀潮》細致而形象地描繪潮來之態,也并非僅僅是贊美錢塘潮之壯美,而是意在通過山河壯美的詠歌來抒發情思,只不過這種情思并非個人傷老的低沉詠嘆,而是一個堅守氣節的南宋遺民對故國山河的眷念,而且這種眷念和情思是通過南宋朝廷當年在潮頭檢閱水師、吳兒弄潮以及觀潮盛況這三個場面表現出來。因為朝廷最能代表故國,吳兒弄潮和觀潮盛況這些社會風情也最能反映當年的和平安定景象,也最值得作者回味和留戀。
第一個場面是朝廷在潮頭檢閱水師。這個場面吳自牧的《觀潮》中也曾提到,但僅作為十八日觀潮最盛的原因一筆帶過:“蓋因帥座出郊教習、節制水軍”,而周密卻將這個部分分成三個側面細描,而且動靜相承、遠近互映,寫得變幻莫測、驚心動魄。這三個側面按進行順序依次是排演戰陣、水軍表演、實戰演習,寫此之前先總括一句:“每歲京尹出浙江亭校閱水軍”。京尹即京兆尹,首都的最高行政長官,因當時的臨安是南宋國都,所以它的太守可稱京尹。“校閱水軍”即包括上述的操練、表演和演習三方面內容。首先是操練戰陣,“艨艟數百,分列兩岸,既而盡奔騰分合五陣之勢。“艨艟”,是大型戰船;“奔騰分合”是形容這些戰船時而進擊、時而防守,時而分散、時而合圍,不斷變換隊型。這是明寫船,暗寫人,戰船如此進退自如,這不是在暗示這支水軍訓練有素嗎?隊型如此變換不停,這不是在暗示指揮者韜略過人,指揮若定嗎?如果說操練戰陣是暗寫人,那么水軍表演則是明寫人;操練戰陣是強調整體配合,水軍表演則突出個人技藝。水軍表演分為乘騎、弄旗、標槍、舞刀等多種技藝,作者把他們寫得一個個龍騰虎躍、各具情態,但不同之中又有一點共同,即皆“如履平地”。須知,這不是在陸地上騎馬擎旗、舞刀弄棒,而是在水上,更是在怒濤翻卷的十丈潮頭之上,,這需要何等高超的技藝,不凡的身手。作者在此運用了對比映襯的手法:一面是玉城雪嶺般卷地而來的大潮,一面是如履平地、盡獻百技的水軍,相襯之下,水軍的高超技藝、勇敢精神和從容裕如之態得到了充分地表現。接著,作者開始描寫實戰演習,畫面也迅速地變換:“倏而黃煙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轟震,聲如崩山。煙消波靜,則一舸無跡,僅有敵船為火所焚,隨波而逝”寫水上實戰演習,可以有各種方式,作者只集中寫一次炮戰,而且只寫炮擊時那一瞬間。手法又采取“對面敷粉”,通過觀眾的視覺和聽覺效果進行夸張,讓人們眼中皆是彌漫的硝煙,耳旁俱是水爆的轟鳴。然后,在通過兩種對比交代演習的結果:一是敵我之間的對比,敵船為炮火所焚,隨波而逝,我軍則一舸無跡,迅速撤離戰場,只留下那些被焚的敵船作為這次演習成功的見證,這樣,南宋水軍的卓越作戰技能和優良的軍事素質被很好地比襯出來。二是動靜對比,方才還是水爆轟震、聲如崩山,現在卻是煙消波靜,一舸無跡,這使得觀潮的場面更加變幻莫測,引人入勝。
吳自牧的《觀潮》對水軍操練演習表現的也較充分,如寫演習前,先由“統制部押于潮未來時下水打陣展旗”,“后臺將官于水面舟楫分布左右。上等舞槍飛箭,分列交戰;試炮放煙,捷追敵舟;火箭群下,燒毀成功”。應當說,凡是周文寫到的內容,吳文也都點到了,但如兩文相較,吳文中的此段描敘顯然不如周文能給人們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究其原因,可能于下面三個因素有關:第一,吳文寫水軍操練演習,只是客觀的記敘,缺少周文的那種視覺和聽覺的交互使用,對比和烘托手法所形成的深刻印象,更缺少周文那種變幻莫測之筆,給人們所留下的廣闊的想象空間,以及由此所產生的戲劇化效果;第二,缺少周文的那種層次感。周文分層寫了排演戰陣、水軍表演、實戰演習三個側面,而且每個側面的寫法都有所不同,讓人這支水軍無論是個人的技藝還是整體的配合;無論是指揮者韜略還是軍士們的素養都讓人瞠目結舌,匪夷所思。吳文則是寫軍中儀仗處多,寫表演實戰處少;分別敘述處多,整體配合處少,而且沒有撕挪開來,纏夾在一起。第三,吳文此段的重點,是放在君主也來觀看水上操練,水軍如何整肅軍儀,行尊君之禮的,如“但見軍儀于江中整肅部伍,望闕奏喏,聲如雷震。余叩及內侍,方曉其尊君之禮也”。周文中也提到如雷轟震,但一是形容轟擊敵船的水爆聲,一是形容士兵的山呼萬歲聲,誰更能吸引人,讀者是不難得出結論的。
周密《觀潮》中的第二個場面是吳兒弄潮。作者把弄潮的場面寫得意趣橫生:“吳兒善泅者數百,皆披發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爭先鼓勇,溯逆而上”,這是描述弄潮兒土俗的裝飾、罕見的勇氣和浩大的聲勢。你看,數百名披散著頭發,身刺著花紋的弄潮高手排成數行,簇擁著十面彩旗逆潮而上。一面是排山倒海、鋪天蓋地而來的大潮,一面是逆潮鼓擁的弄潮兒;大潮的雷鳴,弄潮兒的吶喊,觀眾的鼓噪,這種勇敢者的搏擊是一幅何等壯闊的畫面,我想大概不會亞于夏威夷的沖浪吧!這些弄潮兒不但膽大,而且藝高,你看他們“出沒于鯨波萬仞中,騰身百變,而旗尾略不沾濕,以此夸能”。能在鋪天蓋地的大潮中出沒,這就非同尋常;還要手持彩旗,搶水而上,這就難上加難;再要身體持平,高踩于水面使旗尾不濕,這簡直是匪夷所思。作者采用這種曾曾發展、逐層遞進之法寫出這些善泅者的膽略和技藝,確實使人如行山陰道上,美景接踵而來,讓人應接不暇。
吳自牧的《觀潮》也有不少關于弄潮兒的描述,甚至比周文更為具體豐富,在吳文中,這些弄潮兒手中不僅執彩旗,還有“小清涼傘、紅綠小傘兒、各系繡色緞子滿竿,伺潮出海門,百十為群,執旗泅水上”。他們的動作,也不象周文泛寫的那樣只是“爭先鼓勇,溯逆而上”,而是具體地表演“迓子胥弄潮之戲,或有手腳執五小旗浮潮頭而戲弄”。但問題在于:吳自牧對這種勇敢者的游戲不是贊嘆欣賞而是否定鄙薄,對這種以市民、水手為主的民間活動表現出一種士大夫偏見,認為是“一等無賴不惜性命之徒”為了錢財不顧性命的“矜夸”之舉。為了證明這點,他又在這篇九百來字的短文中引用了二百二十多字的太守蔡端明《戒約弄潮文》和前輩的《看弄潮詩》,申斥這些善泅之徒“以父母所生之遺體,投魚龍不測之深淵,自謂矜夸”,亦“重棄于人倫”,并下令:今后“軍人百姓,輒敢弄潮,必行科罰”。作者在前面所引的蘇軾《中秋觀夜潮詩》,也意在強調其中的“冒利輕生不自憐”之意。這樣一來,一面是騰身百變、讓人魂飛魄動的精彩技藝描繪,一面則在鄙棄、蔑視甚至要查禁,兩者的情調、氣氛相悖,讀后讓人喪氣,無法激起對江山勝景的激賞和對這些水上健兒的欽佩仰慕來。
周密《觀潮》中的第三幅畫面是觀潮的盛況,作者掉轉筆鋒由江面寫到岸上,由潮上之景寫到觀潮之人。他又采用正側兩種筆法:一是正面描繪,一是側面烘托。“江干上下十余里間,珠翠羅綺溢目,車馬塞途”,這是正面描繪觀潮盛況。江干,就是江堤,不僅堤上是人,堤下也是人,而且迤儷數十里,可見觀潮人之多。珠翠羅綺溢目、車馬塞途,是說觀潮者打扮得十分華麗,而且皆是乘車騎馬而來,可見觀潮在當時是個很隆重的盛會,同時也暗示京都一帶的富裕。如果說當年柳永《望海潮》對杭州富庶美景的詠歌,曾引發了金主完顏亮南侵意圖的話;那么,周密在此暗示杭州曾今的富庶則是一種遺民的悲歌了。所以,表面上喧鬧熱烈正隱藏著南宋遺民的深沉悲哀,而且越是極寫當年的喧鬧熱烈也越是顯出今日的凄涼落寞,這正是作者構思的精到之處。為了表現當年的觀潮盛況,作者在正面描繪之后,又采用側面烘托,指出觀潮時,“飲食百物皆倍窮常時,而僦賃看幕,雖席地不容間也”。用觀潮處的物價超過平日的百倍,就這樣,人們還是爭著前來,看棚之內、席地之間,都擠得插不下腳。通過這種側面烘托,既寫出了觀眾之多,也寫出了大潮之美。如果大潮不美,怎能吸引如此眾多的觀眾,又怎能使他們在物價騰飛面前在所不惜呢?在如此的正側之筆遞相描繪之下,江潮之美和觀潮之盛可以說已表現得淋漓盡致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作者又加上一段皇上觀潮和人觀皇上:“禁中例觀潮于天開圖畫,高臺下瞰,如在指掌。都民遙瞻黃傘雉扇于九霄之上,真若簫臺蓬島也”。
“天開圖畫”,在錢塘江入海口的高坡上,上有一平臺,上書“天開圖畫”四字,這里是最理想的觀潮之處,當然為皇上所占有。本文奇在題目是觀潮,結尾卻是觀皇上。遠遠看去,皇上的儀仗黃傘雉扇就象在九霄之上,天開圖畫也象是簫臺蓬島,這里充滿了仰慕緬懷之情,全文也就在這綿綿思念中悄然而止。這種結尾雖出意外,亦在理中,因為作者的創作意圖正如前面所提及的那樣,是借憶江山勝處來抒故國情思。錢塘江觀潮是昔日南宋都城臨安的盛會,現在它隨著南宋的消失而消失了,盛會難逢,故國難在,作者把他對故國的無限情思都通過對士大夫心目中國家的代表——君主的緬懷,盡情地流露出來。南宋詞人劉辰翁在亡國后寫了一首緬懷故國的詞《柳梢青·春感》,其結尾是:“輦下風光,山中歲月,海上心情”,其手法與周文的結尾是完全一致的。
比較起來,吳文的結尾就遠不如周文了。首先,他沒有寫人們觀潮的盛況,這樣,錢塘江大潮之美就缺少另一個角度的烘托和映襯,當時臨安的風俗和富庶也就缺少另一個層面的映證。其次,他也寫了皇上觀潮,但把落筆的重點卻放在朝廷觀潮時的繁文縟節上,如軍儀如何“于于江中整肅部伍,望闕奏喏”;帥司如何“備牲禮、草履、沙木板,于潮來之際”祭江的;士庶又是如何“多以經文,投于江內”祈求福佑的。這種寫法,自有他的史料價值,但從文學的角度,尤其是從懷念故國這個創作動機來看,則沒有得到很好地描繪和突出地表現,尤其他以“對景行樂”作為文章的收束,在情調和氣氛上與周密的《觀潮》相比,是有高下之分的。
注:⑴《文心雕龍·夸飾》。
觀 潮
周密
浙江之潮,天下之偉觀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為最盛。方其遠出海門,僅如銀線,既而漸近,則玉城雪嶺,際天而來,大聲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勢極雄豪。楊誠齋詩云:“海涌銀為郭,江橫玉系腰”者是也。每歲京尹出浙江亭校閱水軍,艨艟數百,分列兩岸,既而盡奔騰分合五陣之勢,并有乘騎弄旗、標槍、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倏而黃煙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轟震,聲如崩山。煙消波靜,則一舸無跡,僅有敵船為火所焚,隨波而逝。吳兒善泅者數百,皆披發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爭先鼓勇,溯逆而上,出沒于鯨波萬仞中,騰身百變,而旗尾略不沾濕,以此夸能。而豪民貴宦,爭賞銀彩。江干上下十余里間,珠翠羅綺溢目,車馬塞途,飲食百物皆倍窮常時,而僦賃看幕,雖席地不容間也。禁中例觀潮于天開圖畫,高臺下瞰,如在指掌。都民遙瞻黃傘雉扇于九霄之上,真若簫臺蓬島也。
觀 潮
吳自牧
臨安風俗,四時奢侈,賞玩殆無虛日。西有湖光可看,東有江潮堪觀,皆絕景也。每歲八月內,潮怒于常時,都人自十一起便有觀者,至十六日、傾城而出,車馬紛紛。十八日為最繁盛,二十日則稍稀矣。十八日蓋因帥座出郊教習節制水軍。自廟子頭至六和塔,家家樓屋盡為貴戚內侍等雇賃作看位觀潮。向有白樂天詠潮詩曰:“早潮才落晚潮回,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獨光陰朝復暮,杭州老去被潮催”。又蘇東坡《中秋觀夜潮》詩:“定知玉兔十分圓,已作霜風九日寒。寄語重門休上鑰,夜潮留向月中看。萬人鼓噪駭吳儂,猶似浮江老阿童。欲識潮頭高幾許,越山浮在浪花中。江邊身世兩悠悠,人與滄波共白頭。造物亦知人易老,故叫江水更西流。吳兒生長狎濤瀾,冒利輕生不自憐。東海若知明主意應叫斥鹵變桑田。江神河伯兩醯雞,海若東來氣吐霓。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強弩射潮低”。林和靖詠秋江詩云:“蒼茫沙嘴鷺鷥眠,片水無痕浸碧天。最愛蘆花經雨后,一蓬煙火飯魚船”。治平郡守蔡端明詩:“天卷潮回出海東,人間何事可爭雄?千年浪說鴟夷怒,一汐全疑渤海空。浪靜最宜聞夜枕,崢嶸須待駕秋風。尋思物理真難到,隨月虧圓亦未通”。
其杭人有一等無賴、不惜性命之徒,以大彩旗或小清涼傘、紅綠小傘兒,各系繡色緞子滿竿,伺潮出海門,百十為群,執旗泅水上,以迓子胥弄潮之戲,或有手腳執五小旗,浮潮頭而戲弄。向于治平年間郡守蔡端明內翰,見其往往有沉沒者,作《戒約弄潮文》云:“斗牛之外,吳越之中,唯江濤最雄。乘秋風而益怒,乃其俗習于此觀游。厥有善泅之徒,競作弄潮之戲。以父母所生之遺體,投魚龍不測之深淵,自謂矜夸。時或沉溺,精魄永淪于泉下,妻孥望哭于水濱。生也有涯,盍終于天命;死而不吊,重棄于人倫。推予不忍之心,伸爾無家之戒:所有今年觀潮,并依常例,其軍人百姓,輒敢弄潮,必行科罰”。自后官府禁止,然亦不能遏也。向有前輩做〈看弄潮〉詩云:“弄罷江潮晚入城,紅旗展展白旗輕。不因會吃翻頭浪,爭得天街鼓樂迎?”
且帥府節制水軍,校閱水陣,統制部押于潮未來時下水打陣展旗,百端呈拽。又于水中動鼓吹,前面導引,后臺將官于水面舟楫分布左右,旗幟滿船。上等舞槍飛箭,分列交戰;試炮放煙,捷追敵舟;火箭群下,燒毀成功。鳴羅放教,賜犒等差。蓋因車駕幸禁中觀潮,殿庭下視江中,但見軍儀于江中整肅部伍,望闕奏喏,聲如雷震。余叩及內侍,方曉其尊君之禮也。其日帥司備牲禮、草履、沙木板,于潮來之際俱祭于江中。士庶多以經文,投于江內。是時正當金風薦爽、丹桂飄香,尚復身安體健,如之何不對景行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