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杜詩札記之《狂夫》
從某種意義上講,杜甫是一個“疏放輕狂”的詩人——這是我讀他的《狂夫》詩時的感觸——并不僅僅從詩題的“狂”字而來,而是基于他的詩藝,他的心態。
在《狂夫》詩中,老杜頗費筆墨建構了一個世外桃源:“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小橋流水,繁花草堂,這是何等脫俗、何等愜意的仙境!對于那些飽嘗了世事艱辛的人來說,能夠找到如此一處與自然妙合無垠,無限親近的居處,應該是夢寐向往之的。“百花潭水即滄浪”建構了一個隱喻:既然潭水名為“百花”,何以又“是”“滄浪”?“滄浪”與“百花”,究竟哪一個是那一汪碧水確切的所指?我想,這里是指向“滄浪”的。“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這首多次見于先秦典籍的歌謠(或名之曰“漁父歌”),傳達的是塊然獨立于世,與世俗和光同塵而又不受玷污的出世思想。確切地說,它的意義不但同莊子的隱士思想吻合,而且包容了儒家“獨善其身”的個體完善的追求。不論“隱”,還是“獨善其身”,都意味著擺脫世俗塵囂,進入個體自適的境界。老杜這句詩的意思似乎在說,這潭水對于我而言,如同那滄浪之水之于漁父;眼下之意即是將自己比作漁父了。
作為一個隱者,一個獨善其身,生活在世外桃源中的人,眼中的自然景色是多么的親切、迷人、恬淡:“風含翠絳娟娟靜,雨邑紅蕖冉冉香。”風是輕柔的,雨也是溫潤的;柳絲如同美人的長發時時拂動,紅蕖在細雨的滋潤下飄逸著冉冉的香氣。這里可以看出老杜刻繪自然的手法是多么高妙,簡直可以成為進入化境了——這里有大塊的色調:“翠”與“紅”的渲染;有纖柔的動態:“娟娟”與“冉冉”的纖細;有感觸的微妙:“靜”與“香”的自然。從這兩聯我們想象一下,杜甫應該是怎樣一種形象?他隱居草堂,不問世事,拋卻煩惱,妙賞自然,簡直可以等同于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高情逸致了。
正當我沉醉于此種悠然中,老杜卻筆鋒陡轉,出人意表地開始了哀嘆:“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他面臨的是舊時朋友的薄信寡義,是營養不良的孩子的滿臉菜色!唯美的詩意一下子被現實擊碎,無窮無盡的哀愁、凄涼、怨憤、愧疚涌上心頭——人情澆薄令他憤怒,生活困窘讓他寢食難安,因為孩子們連飯都吃不飽,這另一個父親怎不蒙羞?他無力扭轉乾坤,改變混亂的時局,也無力“齊家”,讓家人過上幸福安康的生活。
任何一個有血性的男人都會在無奈和悲痛中絕望:“欲填溝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他的“疏放”,他的“狂妄”,都是對現實無奈的掙扎和反抗——明知反抗無用,卻又不得不借反抗發泄內心的憤懣。這是老杜“狂夫”之狂的深意之一,亦即我在起始時所說的“心態”的狂。而我所謂“詩藝”的狂,又體現在何處?我們看他的這首詩,前兩聯與后文的給讀者留下的極不協調的印象:理想與現實、寧靜淡泊與怒發沖冠、寵辱偕忘與百感交集……尤其是第二聯細膩入微地刻畫自然之美凸現出的心境的恬淡與后兩聯奮筆疾書顯現的蓄積甚深的幽憤,真的令人不敢想象一首短短的律詩,竟能如此的“不協調”——老杜憑借臻于化境的詩藝,故意營造此種不協調,恰恰凸顯出后半部分憂愁憤懣的強烈!這是一個文人詩藝的“狂”——打破常規的抒情和敘事,創造自己的詩歌王國。
或許我這種解讀容易給這首完滿的詩造成“支離破碎”的景象,而這恰恰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所以我感覺完整的呈現、閱讀,憑借感性去挑戰老杜詩歌文本本身,或許會給我們以更濃烈的感知:
狂夫
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風含翠絳娟娟靜,雨邑紅蕖冉冉香。
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
欲填溝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作者單位:東北師范大學亞洲文明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