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曹慕樊老師
曹慕樊老師(1912—1993),號遲庵,四川瀘州人,生前為西南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早年金陵大學畢業,師從劉國鈞先生,受目錄學。1946—1947年,在四川樂山五通橋中國哲學研究所(附設于黃海化學社),師從熊十力先生,治佛學及宋明理學。1947—1950年,受重慶北碚勉仁文學院(創辦人梁漱溟先生)之聘,為中文系副教授。1953年后,為西南師范學院(后改為西南師范大學)圖書館副館長,中文系副教授、教授,漢語言文獻研究所教授。遲庵師對中國古典文學、中國哲學(儒學、莊學、佛學)及目錄學造詣甚深,主要著述領域則是在唐宋文學及目錄學。遲師對杜甫的研究,尤為精深。
遲師的學問,不僅是學術知識,同時亦是身心受用的實踐工夫。這是遲師與一般學者的不同之處。
遲師早年是熊十力先生弟子。熊十力、梁漱溟兩先生志同道合,同為現代新儒家,故遲師亦從游于梁先生。1949年8、9月間,遲師與梁先生、謝無量先生夫婦、羅庸(字膺中)先生夫婦,在重慶縉云山閉關修習藏傳佛教密宗貢噶派大手印功法。梁先生在1949年日記中曾再三稱贊遲師的學問和修行。梁先生日記1949年8月8日記:“昨以此日記請教慕樊,今日略談其經驗。愚意當修亥母,慕樊贊成。”(《梁漱溟全集》第八卷《日記》,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22頁)8月16日記:“慕樊精進可畏,而余殊遲鈍。”(第423頁)8月19日記:“默察膺中心最單純,次則慕樊亦差不多,除學佛亦無事在。愚則不然。”(第424頁)由此一事,可見遲師在佛學上所下的工夫甚深。
1957年遲師因為直言讜論而被打成右派分子后,改作中文系資料員,直到新時期初的七十年代末獲得平反,生活條件一直十分艱苦。1997年,成都巴蜀書社編輯周錫光先生告訴我一件往事。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難時期,周錫光先生考上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周先生的父親因為是吳宓先生的學生,千方百計攢湊了購物票證,買了臘肉、香腸和糖果,讓周錫光帶到學校去送給吳宓先生。在當時,那都是能救命的稀有食物,但是吳宓先生卻堅決不收。周錫光很為難,說這些東西怎么辦呢?吳宓先生說,送給最需要的人,也是我們中文系最有學問的人,曹慕樊先生。吳宓先生領著周錫光來到西師大校門外的工人宿舍,遠遠地指著一家門口,吳宓先生說,曹慕樊先生就住在那里,然后便離開了。周錫光看見門內,靠近門,就著門口的光線,一位先生正伏在一條長板凳上寫字,原來這位先生就是曹慕樊先生。周錫光先生說,曹先生當時正在寫的書稿,就是文化革命后出版的《杜詩雜說》。
文化大革命中,遲師遭到批判斗爭,一次批斗會上,被紅衛兵用皮帶毒打,皮帶鐵扣砸在眼睛上,兩眼幾乎被打瞎。1978年,我考上西南師范大學中文系的時候,遲師雙目已經接近失明了。第一次謁見遲師,老人家看書的情景,真是令人驚訝—伏在書桌上,眼睛緊貼著書面,和書面之間的距離,只有一厘米,吃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認。文革后,遲師出版了著作《杜詩雜說》、《杜詩雜說續編》、《杜詩選注》、《目錄學綱要》、《莊子新義》,以及所主編的《東坡選集》,發表了許多篇論文。這些書和論文,大都是遲師用兩眼緊貼著稿紙,憑著已傷殘的眼睛的微光寫出來的。
由這些事,可見遲師治學所下的工夫,真是堅苦卓絕。
遲師對中國古典文學、中國哲學,有精湛的造詣,獨到的見地。遲師非常獨到的見解,經常自然地流露于平時的談話,或論文、著作之中。
記得一次在遲師家侍坐,隨意談話。不經意間,遲師談到了《詩經·谷風》的一章,“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何有何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遲師說,這豈是棄婦之詩,這是惻怛悲憫情懷,是人道實踐,是圣賢境界。多年來,我常回想起遲師的話,體會到遲師的這一見解,是真知卓見。在教學中,常講述到遲師提出的這一見解。多年來,我也常留意《詩經》各種古今注本及相關著述,甚至遍檢電子本《四庫全書》,知道遲師的這一真知卓見,乃是發前人所未發。
遲師喜歡莊子。《莊子·人間世》講由心齋工夫達到的境界,是“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其中“吉祥止止”的“止止”二字,歷代所有注疏的解釋,如晉代郭象《注》說“夫吉祥之所集者,至虛至靜也”,唐代成玄英《疏》說“止者,凝靜之智。言吉祥善福,止在凝靜之心”,都并沒有講落實。至于清代郭慶藩《莊子集釋》所引俞樾曰“止止連文,于義無取”,那就更是對莊子的誤讀了。
遲師《〈莊子·逍遙游〉篇義》說:
“吉祥止止”(《人間世》)。“唯止能止眾止”(《德充符》)。按唯止的止,指心王。眾止的止,當指七識(借佛家名相)。止就不能游,為什么又強調“止”呢?按止是止“外馳”,外馳既息,即是“無事”,“無事而生定”(《大宗師》)。然后能不系如虛舟,無心如飄瓦,是乃能游。(《樂山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4期)
遲師的解釋是說,“吉祥止止”的“止止”,就是《莊子·德充符》“唯止能止眾止”的“止眾止”,也就是止住內心的種種欲望。“止止”、“止眾止”,兩語的第一個“止”,是止住欲望之心的止。第二個“止”,是執著于外物的止,是欲望之心。依遲師,“吉祥止止”是說,大吉祥的境界,是止住了欲望之心的心齋境界。
遲師對《莊子》“吉祥止止”的解釋,雖是寥寥幾句,但實在是有非常的功力,是極為重大的創見。
遲師的解釋,首先,從訓詁上講是不可動搖的。因為“止止”與“止眾止”,語義、語法(動賓結構)完全相同。其次,在義理上是精確不移。因為“止止”二字,最簡練地概括了莊子心齋學說的根本義諦。泯滅欲望之心,是心齋的實踐工夫。有了泯滅欲望之心的實踐工夫,才有澹泊之心和由此而來的自由之心呈現的心齋境界。因此,把“止止”講為“止眾止”,也就是泯滅欲望之心,才是“止止”的正解,才是真正把“止止”講落實了。
這些年來,我讀古今人注《莊子》的各種注本,從未發現任何一家注本能有遲師的洞見。但是,我讀陶淵明詩,卻發現淵明對莊子的理解,與遲師不謀而合。陶淵明《歸園田居》第一首:“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馀閑”,第二首︰“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虛室有馀閑”,及“虛室絕塵想”,皆是用《莊子·人間世》“心齋”章“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虛室有馀閑”,是表示自己澹泊心徹底地覺悟(“虛室”),從而獲得了充分的自由(“有馀閑”)。“虛室絕塵想”,是表示自己澹泊心徹底地覺悟(“虛室”),從而徹底消除了名利欲望(“絕塵想”)。淵明詩之“絕塵想”,與《莊子·人間世》“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之“止止”,以及《莊子·德充符》“唯止能止眾止”之“止眾止”,語義、語法結構完全相同。“絕”,即“止止”、“止眾止”的第一個“止”,止住也。“塵想”,即“止止”、“止眾止”的第二個“止”,執著也,欲望也。“絕塵想”,即“止止”、“止眾止”。
淵明詩“虛室絕塵想”,潛在地證明了淵明是用“止眾止”(“絕塵想”)來理解“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之“止止”的。淵明詩“虛室絕塵想”,也潛在地證明了遲師以“唯止能止眾止”解釋“吉祥止止”之“止止”,是完全正確的解釋,是中國學術史上自郭象以來所未有的第一流的重大創見。
遲師對“吉祥止止”的創獲勝解,不僅是出自精研莊子全書,能以莊證莊,更重要的是出自深切地把握了莊子哲學精神。
遲師是儒者,具有儒者的理想關懷,和儒者的仁義實踐。
記得一次侍坐,我問遲師,儒家思想最重要的是什么?遲師說:“好惡真切”。遲師當年也曾問過梁漱溟先生同樣的問題,梁先生立即舉出《大學》中的兩句話:“如好好色,如惡惡臭。”遲師的為人,正是好惡真切。
文革中,吳宓先生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工資被扣壓,存款被凍結,每月只發18元生活費。1974年,吳宓先生年邁的妹妹從陜西涇陽老家來重慶看望兄長,回家時卻沒有路費,吳宓先生到中文系,請求系領導從自己的存款中發給60元,作為妹妹回家路費。但是,吳宓先生不僅沒有得到自己的錢,反而遭到系領導的一頓斥罵。在校園小路上,遲師和流淚而返的吳宓先生不期相遇,遲師問明原委后,當下就去面見中文系領導,奮不顧身,為吳宓先生爭公道。遲師大義凜然,有理有節,竟然震懾了當時的領導,中文系居然因此退還了吳宓先生全部的存款。這真是一個奇跡。要知道,在當時,遲師身為專政對象,專政對象是“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否則死路一條”的。吳宓先生因此非常感動,遲師的家庭也非常窮困,吳宓先生就從退還的存款中贈送給遲師300元,并專門為此寫了一張紙條。七十年代末,在遲師家,我曾親眼看見吳宓先生手寫的這張紙條,那是從紙質粗糙的小學生作業本上裁下的一張窄窄的小紙條,吳宓先生寫道:“樊兄:昨奉托辦事,漏寫一條,補敘如下:兄在某某某處取得宓款4600元,請兄即自取去300元正,作為宓贈兄整理家務之款,而存入4300元于宓銀行折中。1974年,十月二十二日,吳宓手書(請保存此條,為宓贈款三百元之證據)。”
看到遲師這樣的行為,人們會認為他是一位不羈的“豪杰之士”,但遲師并不是僅具有那樣的氣質,平時給人的印象甚至完全不是那樣。在平時生活中,遲師為人溫暖、柔和、親切,寬裕從容。他說過,他喜歡《中庸》所講的“寬裕溫柔”。然而,仁者必有勇,關鍵時候是這樣的可以挺身而出,自身安危置之度外。
七十年代末,意識形態還非常保守,遲師對我說:“你將來要讀宋明唯心論的哲學。”這在當時的我真是聞所未聞。八十年代中,議論“全盤西化”成為時代思潮的主流,遲師寫了《砧木喻》一文,文中喻說,西方文化要嫁接到中國文化的根本上,才能生根開花,這在當時真是迥異時流的獨立思想。1982年,我在安徽師大讀碩士時,讀到《學原》雜志上熊先生談《新唯識論》的文章。熊先生所講中國哲學本體論,使我心靈上發生天翻地覆的震撼和變化。我找到熊先生《新唯識論》原書,讀抄一過。那年寒假,我從蕪湖乘船溯江幾千里到重慶晉謁遲師,傾訴讀書的心得。遲師含笑不語,雙手抱出一個大包,打開層層迭迭的舊報紙包裹,取出厚厚重重的四巨冊八開本手抄書稿:梁漱溟著《人心與人生》。稿紙早已陳舊發黃。遲師說:“梁先生這部書稿,一共抄了四部,分別藏在中國東南西北四方,西南一部,就藏在我這里,現在,你把它拿回去讀。”我把這部手稿背回了蕪湖,如饑似渴地研讀。梁漱溟先生所講中國哲學歷史觀,當時在我思想上所發生的震動,也可說是天翻地覆。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也真是糊涂,只顧了讀書。雖然也知道遲師在那個時代保藏梁先生這部書稿,無異于秦漢之際儒生冒著生命危險保藏儒家經典,但自己受之、讀之,也沒想到問問:梁先生這部書稿是如何來到遲師的手里?多少年來,遲師又是如何冒著生命危險保藏了這部書稿的?
遲師保護承傳儒家學說,為的是不可磨滅的理想關懷。
緬懷往事,誠令人低回無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