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學堂《王世貞與十六世紀文學思想》序
面對文學發展的歷史,實在是如入煙靄迷濛的萬山叢中,不知路在何方。我們常常可以不費思索就說出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的一大串作家作品的名字來,仿佛文學史就是如此的簡單,一目了然。但是如果進一步想下去,已經了然的卻就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我們對于那些作家作品的解讀,是不是符合于他們的本真呢?我們有各種各樣解讀的方法,哪一種解讀方法更符合于歷史的真實呢?最近有一位學生對我說,我們應該用古人的思維方法,才有可能正確解釋古人的言論。我對他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思維有它自己的發展史,我們解讀的歷史,是我們眼中的歷史。我們的思維能力,是歷史發展的產物,受著環境的制約。生當今世,而要用古人的思維方法,那只能是一種幻想。我剛讀完戴燕先生的近著《文學史的權力》,更堅定了我的這個想法。近一個世紀以來出版了各種各樣的文學史,對同一種文學現象,時而這樣看,時而那樣看,昨天認為正確的,今天變成不正確;今天認為正確的,又焉知明天不被否定。問題就在于我們的視角受著當世思想環境和認識水平的制約。除了極少數的先知之外,我們只能從當下的思想環境和思維能力看歷史。
還有一個困難,就是歷史的原貌究竟為我們留下了多少的蹤跡,可讓我們尋覓。近千年前,王安石已說過:“當時黯黮猶承誤,末俗紛紜更亂真。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他真是把一切都看透了。史料為我們留下的,未必就是當年事件的真實。當然,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我們有可能通過對于出土文物的檢測去尋找歷史的蹤跡,但我想,我們也只能說歷史的某一個側面是這樣,如此而已。比如說,我們發現了一批竹簡,記載著某個人的話或某部書的某些篇,我們當然有可能據之修正存世史料的某些記載,但我想,我們也只能說到一定的限度。在楚墓發現的一位魯人的話,又焉知當年流傳過程中有無變異。我們至多只能說在楚國流傳的那位魯人的話是如此,而不能說那位魯人的原話就是如此。我之所以這樣說,是有感于面對歷史時的無奈。我們現在就回到明代文學思想的研究上來。我們知道,明人是善于作偽的。甚至作偽可以作到被作偽者的跟前。張鳳翼在《譚輅》里就說:“予既纂《選》注,意欲續補至本朝,既乏書籍,亦懼歲不我與,不敢冒昧。不意坊間有《續文選》出,而弁以賤名,是重予罪過也。惟冀賢者察之耳。”(《譚輅》卷上,《續修四庫全書》影明萬歷刻本)稍前于張鳳翼的唐寅,生前就有關于他的種種說法,事實與傳聞雜糅,哪一個是真的唐寅呢?我們講明代詩文,是把前后七子看得很重的,但是關于他們的影響,說實在的,多數還來自他們和他們的追隨者的記述。那些記述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真實的情況,也就大可研究。存世的史料真真假假,面對這些問題,我有時真感到無奈。
當然,我并不是說,我們可以用一種虛無的態度對待歷史。我只是想說,我們應該十分小心地對待歷史而已。就明代的文學思想史而言,學者們雖然已經做了大量的工作,但由于存世資料的極端繁富與復雜,仍然有許多問題我們并不清楚。有許多的領域我們事實上還沒有涉及,有的雖涉及而其實不甚了了,可開拓的研究領域可以說比比皆是。門人孫學堂選擇王世貞作為研究對象,探討他與十六世紀文學思想轉變的關系,我想就是這種開拓的一次嘗試。嘉靖朝在明代文學思想的發展中有著很重要的地位。這似乎是一個處于重大轉變中的過渡期,從明代前期向著后期轉變。活動于此一時期的不少人物,思想上大多有著這一轉變的某些特點,王世貞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在嘉靖朝度過了前四十年,經歷過嘉靖朝的復雜的政局和思想的變動。他晚年執掌文壇二十余載,得及見重性靈、重自我的思潮的蓬勃興起。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思想的復雜性。學堂的論文,我以為在這一點上是說得很好的。他說:“從性靈說的立場看,王世貞沒有從格調說的立場走出來。從這一意義上說,其理論仍然可以歸入格調說的范疇;但從前后七子的格調派的立場看,他則是走出了很大的一步。從這一意義上說,其理論又可稱為有節制的自然表現論。從積極的意義上看,‘折衷’是準折于內心,與追求自適其趣的文學思潮更為接近了,王世貞跨越明中期與晚期兩個階段,成為文學思想轉型時期的關鍵人物,起到了繼往開來的重要作用。從消極的意義上看,‘折衷’實質上是瞻前顧后的徘徊。”這個論斷是有分寸的。在學堂的這篇論文中,這類細心的分寸感強的地方還有不少,如說“陽明心學和復古思潮皆在凸現主體精神的同時,壓制了個性自由的發展”。如說王世貞晚年的思想,“為文學復古畫上了一個重性靈的句號”。在論述過程中,學堂小心地從王世貞思想的縱向和他的周圍橫向展開,來論述他的文學思想的轉型期特點。重實證而棄空談,用心于材料的細致辨析,力圖描述出王世貞文學思想的本來面貌。學堂的這些論述,會有助于我們對嘉靖前后文學思潮的流變的了解。這是一個點,在這個點的周圍,還有一批轉型期的人物,有待于我們去研究。
學堂原是學經濟的,由于個人的愛好,轉向了文學。他帶著山東農村淳樸敦厚的氣質來南開,為人與學習,都真誠而實在。師友相處,話語不多,而給人以安祥可信賴之感。以他對待學術與人生的真誠,我想,他必定會有豐盛的收獲。
2002年金秋于南開大學西南村之因緣居
《崇古理念的淡退:王世貞與十六世紀文學思想》,孫學堂著,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